精彩段落
正是二月末,初春破开了薄冰,扶雪峰上厚厚的积雪也渐渐消融。
洛云舟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望向门外庭院前零星的几枝桃花,算算日子,也该是小师弟拜师的时候了。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脸色苍白而又脆弱。
此时正推开门进来的顾淮看到他这般模样,快步走来,眼中带着焦急之色:“洛师弟,外头天冷,你怎么站在这里,现下你病刚好,身子可经不起折腾。”
正说着,便要去扶洛云舟,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让人看了喉头一紧,但是又被他避开的动作怵得心底麻疼。
“大师兄不必担忧,云舟的身体自是清楚。”顾云舟缓缓开口,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不难听,甚至添了几分惑人地气息。
顾淮正欲再说些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活泼的声音。
“大师兄——三师弟——”
二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色身影正急急朝此处赶来,站定时带起一阵末冬的寒风,吹得洛云舟一颤。
顾淮看着冒冒失失的郁锦,当下就是一顿教训:“师弟病才刚好你就这般急躁,要是将外面的寒气带进来让师弟病情反复,唯你是问。”
洛云舟听到此话神情微微一动,勾起唇角,却未置一词。
“哎呀哎呀,知道了知道了。”郁锦摆摆手,风风火火道,“我这不是有急事儿嘛,就在刚才,师尊带了个小少年回来!你要做师兄啦!”
小少年?
“……”顾淮皱了皱眉,同时下意识看了眼洛云舟,要知道,云舟师弟素来最喜欢缠着师尊,心思也是极纯,不论是高兴还是难过的情绪一向都是写在脸上的,现下他倒是先替人担忧了起来。
而此时的洛云舟心情早已掀不起半点波澜,上一世也是这时这般场景,他大病初愈,师尊带回一个少年,而这个少年一下子便夺得了众人的关注,也毫无疑问的获得了全师门的宠爱。
少年也马上就会成为他的师弟,唤作林栀。
很快,他便是那集所有宠爱为一身的小师弟了,他只要一听到‘小师弟’这三个字就觉得无比钝痛,仿佛看见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赤裸裸地想自己炫耀着。
洛云舟越发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上一世自己求而不得的宠爱,却是人家最习以为常的东西,这未免也太过讽刺。
一阵无言,二人皆是神色各异,而郁锦偏生的是个粗神经,又开口道:“师兄师弟,你们怎的不说话了?”
“师尊自有他的考量,又何必去纠结此事。”顾淮道。
“可咱们扶雪峰许久未有新师弟了,这说不准,是师尊打算再收个徒弟呢?”郁锦接着道, “我可从未见过师尊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衣食住行皆是亲自安排的。”
“二师兄说的极是,师尊何时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此时洛云舟淡淡地开口,让人有些摸不着他的意味。
顾淮此时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忙对洛云舟说道: “师弟别介意,你二师兄说话就是这样不过脑子。”
“是呀是呀,我也不过是随意猜测,”郁锦听见洛云舟的话语也是后知后觉,讨好似的安慰道:“师弟不必担忧,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小师弟。”
洛云舟摇摇头,微微攒出一个笑,还带着两个小小的梨涡,眼里却无半点笑意,人在狐毛大氅的衬映下显得愈发白净娇小。
颇能激起人深深的保护欲。
不知为何……师弟在病过一场后,给人的感觉与平素里有些许不同,就像是已然看透了什么,平静中却带着一丝哀伤,仿佛下一秒就要离开这里。
顾淮将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从脑海中驱散开,他将窗子半阖,捏了个诀将屋内的碳火烧的更旺,见人还站在窗口吹风,关心则乱,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呵责,:“这才刚刚痊愈,冷风不要吹久了,你且先休息,我与郁锦前去看看。”
但是洛云舟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听见师兄的话,顾淮见人站着不动,他上前两步揽住了他的肩头,心中一惊:即便是穿着厚厚的冬衣也可依稀摸到洛云舟单薄的肩膀。
师弟何时这般瘦弱了?顾淮不自觉放软语气:“听师兄的话,也不要让师尊担心。”
担心?师尊此时有了小师弟,又怎么会担心他呢?洛云舟心中一哂,怕不是早已忘记了,还有个三徒弟罢。
洛云舟怔愣片刻,挣扎着想要避开他的手。但这点力气对顾淮来说,不过是小奶猫挠挠爪子罢了。
他不容置喙地将洛云舟带到榻边,解开狐毛大氅,扶着他躺下,正要为洛云舟掖好被角时,被洛云舟抬手阻拦。
“不过是些小事,不劳大师兄如此费心。”洛云舟轻声道,他翻过身,背对着二人,“师兄你们先去吧。”
一道漂亮又修长的脖颈露在外面,黑发散在四周,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
顾淮和郁锦本欲再说些什么,听到这话也只好作罢。
随着门“咔嗒”一声关上,洛云舟在迷迷糊糊间也睡了过去,病气和难过的思绪不断萦绕着他。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上辈子被人不断遗忘,不断指责的时候,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师门上下充满敌意的话语。
“洛云舟,你何时变得如此自私?小栀不过是想像你求颗避寒珠,给他便是。”
“我自私?”洛云舟听见这话有些不可置信,气血不断地上涌,一股铁锈味在喉腔处蔓延,他死死地咬住牙,不露出半分疲态,“顾师兄!这明明是你知我体虚,那是师父特意寻来给我避寒用的。”
那时的他还欢喜了好久,逢人就拿出来炫耀,就像师父对自己的宠爱,是独一无二的,明明很是珍贵,偏偏又想叫所有人都瞧见。
瞧,多么的愚蠢。
“可现下小栀更需要这个珠子,你且借来一用也不行吗?,”顾淮捏了捏眉心,他不知道三师弟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吝啬起来,一副不想再说下去的模样,“你若想要,改日师兄再替你寻颗来便是。”
“借?呵。”洛云舟笑起来,恻恻地盯着他,忆起往日种种,他恨不得即刻把林栀带到所有人的面前,撕掉那张无比虚伪的面孔,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们千疼百宠的小师弟到底是什么模样,那双丹凤眼斜斜向上扬着,眼底泛着冷光好似毒蛇吐着信子!
扶雪峰的冬天是极冷的,像洛云舟这般身子骨弱的,在此时若无个避寒的物件更是难熬。
他急促地呼吸了几个来回,脸颊上浮现出潮红,目光里杀意翻涌,毫不遮掩他此刻的暴怒与憎恶,师父是这样,大师兄也是这样,一个一个的把人从他的身边抢走。
顾淮觉得他有些不对劲,犹豫片刻。
不料洛云舟心下早已是一片冰凉,眼角不自觉积攒起泪珠,目光里露出从未有过的难堪和暗淡。
他赌气般的将那颗捂得温润的珠子丢在顾淮身上,“好……还给你,还给你们!”
洛云舟的脸色又惨白了几分,失去了珠子的庇护,身体四肢瞬间觉得僵冻无比,那寒意无孔不入,丝丝缠上他的肌肤,入侵他的骨髓,他阖着眼皮,呼吸艰难,不一会又睁开,一步一脚印地离开了,风雪再落,纷纷洒洒,浅浅的脚印被埋藏在了这一场风雪里,就这样,结束吧。
没有人来找他。
他已经不记得那个冬天是怎么过来的了。
他只知道他坐在冰冷潮湿的屋子里,眼睫上还带着泪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算了吧……算了……吧……”
待洛云舟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下了。
此刻那珠子正温在他的胸口,他不由得有些恍惚,没有犹豫便把它取了下来,罢了,早晚都要离开了,不过是早些适应罢了,取下珠子的那一刻身子瞬间冷了下来,不过还好屋内的碳火还带着热气,烤的整个屋子都是暖洋洋的,想来是方才有人来换过。
倒也难为他们,在有了小师弟之后还记得他,不至于让他冻死。
想来此时小师弟已经入门了,洛云舟起身,理了理衣服,将置在木桌上的佩剑拿起,捏了个诀御剑朝山顶飞去。
待他赶到时,师兄弟们正在给小师弟赠入门礼。而他的师尊扶清剑尊正看着小师弟,眼中是化不开的宠溺。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总是早就经历过了,心还是这般的钝痛,不过也是他过于愚蠢,还以为自己当了师兄拥有了小师弟,开始对他万般的好,偏偏这个人抢走了属于他的一切。
洛云舟泛着酸楚,闭了闭眼。虽说不再去奢求这些,但他早已将师门上下看作是亲人,又怎能一下子就割舍掉这份感情。
“三师兄来了!”虞晨高兴地喊了声,小跑但洛云舟跟前,抓住他的手就是里走, “三师兄,师尊新收了个徒弟,这下我可不是最小的了!”
洛云舟望着交握的双手,想了想还是没有拂去。
虞晨比洛云舟要小几岁,长得纯良的模样,心里却蔫坏。上一世,他为了林栀没少作弄他,可每每被责罚的,也只有洛云舟一人。
待到大殿站定,洛云舟看了眼扶清剑尊,垂下眼眸隐去眼底的难受,规矩行礼,:“师父,弟子来晚了。”
扶清剑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洛云舟,皱眉道: “怎么生了这么重的病?顾淮说你前几日都下不来榻。”
“无事,不过是风寒罢了。”他淡淡答道。
洛云舟的反应让在场的人都有些微愣,先前洛云舟最爱与师尊诉苦撒娇的从来也不会去说这些客套话,怎么一场大病下来反倒是疏离了不少,怪哉。
此时,旁边却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啊,原来修仙者也会感染风寒呀?”
洛云舟转头看向林栀,没有说话,他不想再去招惹麻烦。
“罢了,若有不适就让师兄们帮你去请个大夫来。”扶清剑尊也适时开口,带着几分笑意:“这是为师新收的徒弟,林栀。”
林栀弯起嘴角,轻快地走过来,行了个礼:“洛师兄别介意,方才我只是一时口快,我并不知道修仙者也会生病。”
呵,洛云舟心里已是麻木,自己已经几日未去请安,他也未曾托人关心问候过一句,如今自己没有了珠子,脸色应该是更差了,偏偏就是瞧不出来自己生病,洛云舟啊洛云舟,你到底在期待什么?贱不贱啊。
洛云舟看向他,无视他话中暗喻的意思,毕竟在上一世,小师弟就是个极会说话的人,明明很讨厌他,却也能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他自觉做不到这样的地步想着上一世自己还开心有个人作伴,自己终于不是辈分最小的了,渐渐的才发现不对劲……一想到这些他的眼睛就酸涩无比。
这辈子,他只想离小师弟远远的,越远越好。不要再牵扯上半点关系。
就在众人以为洛云舟生气之时,他淡淡开口:“我不介意。”
同时,都松下一口气,若是二人吵起来,倒也还真是件头疼事。
顾淮在一旁默默注视着洛云舟,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之前他就觉得师弟有些变化,现在这种感觉在二人相见后更加强烈起来。
若是平时他定是会先端着架子,其实内心是欣喜得不得了,可这次怎么觉得好像他真的不开心,以前他自己也打趣自己为什么总是最小的,可如今遂了愿,怎么偏偏就不对劲了。
“方才来的太急,没带些个见面礼。”洛云舟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袋,从里面取出了一颗泛着光亮的珠子,“扶雪峰上太冷,想必师弟会有些耐不住寒。这颗避寒珠赠于你,它抵御风雪严寒的能力是极好的。”
扶清剑尊将目光投掷到珠子上,他修为颇高,自是看出了那珠子上施了法,故意封存住了它的功效,也就是说珠子虽然在他的身上,却并未予取暖。
怪不得看着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人已经瘦得露出了渐渐下颚弧线,雪白的狐毛大氅穿在他的身上,显得他瘦得形销骨立,眉头一蹙,这孩子到底是闹哪门子别扭?
顾淮也觉得不对劲,小师弟总喜欢钻研些刁钻的法术,但是他也能看到珠子被一层什么裹住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林栀心下大喜,这颗珠子被养得极为漂亮,绕是他还未修行都能感觉到里面丰富的灵气,正要伸手去接:“多谢师兄!”
但在他即将拿到的时候,一只大手制止了他的动作,林栀不解地看向顾淮,有些委屈地开口: “大师兄……怎么了?”
顾淮没有答话,只是盯着洛云舟: “你当真要把此物赠予他?”
其实这珠子是他寻来的,只是他知道小师弟偶尔心高气傲,瞧不上些什么凡物,索性他就让师父帮忙转交给他了,就说他是在山下觉得漂亮就买来的,毕竟……小师弟最宝贝师父送给他的所有东西了,他自己也偷偷藏了私心。
而洛云舟垂下眼眸,一阵无言,心道:不然呢?与其到时候你们为了他像我要,不如早早将其还回去,也算是……将不该存在念想彻底掐灭。
林栀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最后犹豫着开口: “此物这般贵重,还是三师兄自己留着罢!”随即挣开顾淮的手,躲在扶清剑尊身后。
殿上众人皆是神色各异,四下无言。
除了洛云舟和林栀,余下几人都知道这避寒珠是顾淮不远万里为洛云舟寻来的,期间的艰难可想而知。
而眼下洛云舟将它又送给了林栀,这不是……摆明了和顾淮闹矛盾嘛。
顾淮见洛云舟不答话,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
往常,除了师尊,洛云舟便和他最亲,时常找他说话撒娇,可如今不知怎的,与他却是愈发疏离开来。
郁锦见状,忙打了个圆场:“三师弟来的匆忙,想是不甚遗落了见面礼,也不急这一时。待改日再把见面礼赠了便是。”
“是呀是呀。”虞晨道, “洛师兄,你先将避寒珠收起来罢。”
洛云舟听着这些话微微有些不解,如今个他主动将东西赠给小师弟,反而还遭到百般阻拦。
而躲在扶清剑尊身后的林栀眼眸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面上一脸乖巧,心下鄙夷:明明是个连风寒都抵御不了的人,偏偏学着人家送礼讨好,但是苦了某些人的好意了。
扶清剑尊似有所感,转身摸了摸林栀的头,安慰道: “你三师兄自小体弱,这珠子便让他留着。你若喜欢,我去寻颗来。”
听见此话,林栀下意识看向了洛云舟,果不其然看见他的身子微怔。
他乖巧地答了声 “好”,心里倒是嗤笑,比上一世还可爱了,总是让人忍不住欺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