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沐县离弘元的别墅大约有三十分钟的车距,这点距离对会法术的碧守并不算难事,缩地成寸这种小把戏,他还是只狐狸的时候就会。
弘元给碧守买棒棒糖的店铺是一家什么都卖的个体百货,老板显然认出了容貌出众的碧守,老远就招呼起他来:“哟,这不是池老板家的嘛!想买什么?叔叔给你打折!”
碧守吞了一口口水:“甜甜的那个……多少钱?”
“又来买糖?”百货店的老板反应很快,从柜台下掏出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洒在柜台上,“池老板不在,给你好好挑挑,叔叔这儿糖果可多啦。”
碧守的视线紧跟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在柜台上滚动,它们全都散发着各色的甜蜜气息,叫他一时沉醉其中,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老板见他这样,觉得又可爱又可笑,还嫌他不够混乱似的,又扯了几袋奶糖放在干净的玻璃柜台上:“喜欢哪个?”
碧守瞪大了眼睛,趴在柜台上摸摸这个又闻闻那个,不知该如何选择。
“慢慢挑,不着急。”老板说着,看向了推门走进来的一老一小。
老人佝偻着身子,拉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男孩慢慢走进了店里。
爷孙二人穿的都是不太合身的旧衣服,洗得掉了色,关节的地方用同色的布料打着补丁,一眼便看得出窘迫。
百货店的老板见了他们,收起了方才对着碧守的那张笑脸,挑了挑眉,没好气道:“买什么?”
老人不太好意思,冲他点了点头,笑起来时脸上的褶子更深了:“想给外孙买个练习本本儿。”
“练习本都在门口,别往里走。”
“好,好。”
老人不计较老板言语上的轻慢,拉着男孩在门口的架子上认真挑选起来。
男孩搀扶着老人,瘦小的身体站得笔直,听了老板的话,沉下了脸。
“不买了。”他对老人说。
“买,怎么能不买,”老人弯着腰,认真翻找着,“老师说了,要准备一些练习本写作业,你快看看,老师说的是哪种?”
男孩沉默,伸手指向了架子上最便宜的薄本。
“这个?”老人颤巍巍地伸手翻起那一叠薄薄的淡绿色练习本,问男孩,“要买几本?”
男孩还未回答,就听店老板大喝了一声:“喂,不买别乱翻!”
他抬头看了百货店老板一眼,墨色的眸子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酷神色。
就连正在柜台对着糖果沉醉不已的碧守也被这一喝吓到,抬头不解地看向了老板,又回头看了看爷孙二人。
“买,买的!”老人似被吓到,抓了五六本练习簿就往柜台走,“我们就买这些了。”
“一块钱两本,一共三块。”老板轻飘飘地瞄了一眼说道。
老人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他攒下的零钱纸币。他仔细地从里面挑出了几张,数清楚了,正好三块,郑重地交给老板。
“脏死了,”百货店老板根本不愿伸手去接,满脸鄙夷,“不收毛币!”
“你……”老人咬牙再次在自己的小包裹里寻找,可接连几次,都被店老板以钱太破了为理由,拒绝接收。
男孩上前,将老人的血汗钱收起,重新包好还给他,狠狠地瞪了柜台后的老板一眼。
“小杂种看什么看!”店老板一米八几,膀大腰圆的一个北方壮汉,竟被这个小孩子看得背后发寒,忍不住骂道,“你们爷俩连破本子都买不起,就别他妈总往老子店里来,客人都要被你们两个捡破烂的给熏走了,晦气!”
老人被骂得脸色发青,张着口,却颤抖着什么都说不出来,男孩子将老人护在身后,手里攥着不知哪里捡来的钢片,看向店老板的眼神更加阴狠。
“砰!”
随着一声闷响,老板面前的玻璃柜台突然应声碎了,争吵着的三人一齐望向了方才一直贴在柜台玻璃上挑糖果的碧守。
碧守的拳头还滴着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刚才打碎玻璃的不是他一样。
顾不上疼痛,下一刻他便抬起头,瞪着老板大声说道:“太欺负人了你!”
“枉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竟然这么,这么讨人厌!”他抱怨着,将手上的血在自己衣服上随便蹭了两下,走到摆着练习簿的架子旁,每种都抓了厚厚的一叠,抱着满怀的笔记本走向柜台,冲老板抬起自己小巧的下巴,指示道,“都装起来!”
兴许是被碧守的暴力行径镇住,也可能是不想得罪他背后的池老板,老板铁青着脸,伸手帮碧守把笔记本装了满满两个塑料袋。
“我替他们买了!”碧守瘪嘴,仍在生气。
老板大略估算了一下价格:“给个两百吧。”
碧守先将装满笔记本的塑料袋交给爷孙,然后很阔气地翻出自己的口袋——里面只有二十块。
他与老板尴尬地沉默相对了几秒钟。
店老板:“记在池老板账上?”
碧守:“啊,对!你去问他要钱!”
说罢,他蹲下身与男孩小声说话:“这个老板人好坏,你们以后不要来了,这么多本子应该足够你用了吧?”
男孩无声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这哪行啊,不行的,我们不能拿你买的东西。”老人浑浊的眼中有泪花闪动,他用手背揩去,用力地抓住了碧守的手腕,“年轻人,谢谢你,但我们不能要。”
碧守:“为什么?”
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拨开遮挡住老人眼睛的额发,轻轻抹去了他眼角的水渍,满眼疑惑地看着他:“你们不是想要本子吗?让你的孙子拿回去用不好吗?”
他的目光过于干净直白,半分顾虑也无,好像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竟把老人问住了。
“啊,对了!”不等老人回答,碧守又跳了起来,在方才被自己砸碎的玻璃碎片里翻找着,翻出了三支棒棒糖,毫不在意地冲老板扬扬下巴,“这些,也记在池老板账上!”
他迅速剥开了其中一支棒棒糖的包装纸,陶醉地将它塞进自己口中,另外两支,则很大方地送给了爷孙二人。
“吃吃看,”他用眼神催促二人,“很好吃!非常甜!”
老人接过糖果,将两支都交给小孙子。
男孩并不接过,只警惕地看着他。
“不会剥?”碧守鼓着被糖撑起的脸颊,傻乎乎地又把糖果拿了回来,一口气把它们都剥开了,很是亲昵地将棒棒糖喂进爷孙二人的嘴里。
“很甜吧?”他笑起来,眼睛弯弯亮亮的,像是有人打碎了阳光,洒进了他的眸子里。
而身后的百货店老板已经将告状的电话打到了弘元的手机上。
“对,柜台打碎了,还买了很多东西记在您账上了,对,他人还在我店里。”
弘元很快就到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带着眼镜,提着箱子,看起来很斯文的样子。
他们赶到的时候,一老一小刚刚走出百货商店,碧守也不知是怎样说服了他们,男孩的手里提着两袋沉甸甸的笔记本。
看到咳嗽着快步走来的弘元,爷孙二人都顿住了脚步。
他们在店里已经听说了碧守与池老板的关系,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
老人上前与弘元搭话,想要解释碧守的行为并无恶意,希望他能放孩子一马。
弘元低头与老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握了握老人的手。
“池老板,”老人推搡不过,眼含热泪地攥紧了弘元借着握手的动作悄然塞进自己掌心的一卷纸币,“总是受您照顾,我这个老头子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他说着,拽了一把身边的男孩,男孩明白老人的意思,向弘元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弘元苦笑:“碧守年纪小不懂事,做事不经大脑,希望没有冒犯到你们。”
老人连连摆手:“那孩子长得好看,心也和您一样善良,怎么会冒犯到我们呢。”
他们说话时,男孩透过玻璃门,一直看着那个长得像女人一样,却为自己和外公强行出头即将要惹火上身的笨蛋。
“棒棒糖好吃吗?”慢慢走在回家路上,老人问自己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孙子,“外公穷,连糖果都没怎么给你买过,你不要怪外公。”
男孩这时才丢掉了一直咬着的纸棍,闷声道:“不好吃。”
老人知道孙儿心智早熟,不想让自己难过。他没有拆穿孙儿的好意,为这个早慧却命苦的孩子轻声叹了口气。
当初老人的独女毅然决然丢下乡下的婚事跑去城里工作,多年后一个人大着肚子回来,也不说孩子的爸爸是谁。整日愁眉苦脸,还没足月就动了胎气早产,没过多久就因为产后的病症去了,只留下了这个瘦弱的男婴,还有因为治疗未足月孩子所欠下的债务。
男孩自出生就没有爸爸,虽是外孙,也只能跟着老人姓尹。
沐县这个小地方,大家都知根知底,当初老人的女儿大着肚子回来一个人生孩子,各种难听的谣言便已传得沸沸扬扬。尹家又只有一老一小,无人撑腰,事事都免不了受人贬低欺辱,老人门前只有两块豆腐块似的田地,爷孙二人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尹斌从小就要跟着爷爷捡废品补贴家用,穿别人不要的衣服,三餐见不着荤腥,还总是被人指着鼻子叫野种。
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提着两塑料袋沉重的笔记本,他又想起方才店里强行把糖果塞进他嘴里的那个年轻男人。
那个叫做碧守的家伙,不论是那柔软细腻的皮肤还是他那近乎白痴的笑容,无一不表明他出生在很好的家庭,从未遭遇过苦楚,被人好好保护着在蜜罐子里长大,一定是一因为这样,才能笑得那样直白刺眼。
尹斌讨厌他不知分寸擅自强做好人的举动,讨厌他摸着自己的脑袋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也讨厌那根被强行塞过来的葡萄味的棒棒糖。
可不知为什么,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又总是会想起那个带着葡萄甜味的笑容。
目送爷孙二人离去的弘元,还未走进百货商店,就已经先沉下了脸色。
他忍不住咳了几声,身旁的男子伸出手想要搀扶他,被他摆摆手挥开。
店里碧守还在货架间不知天高地厚地转来转去,县里的小百货店,不过是卖日用品和文具小零食的地方,却把他迷得不得了。
左看看,右看看,他觉得货架上的每一件商品都新鲜得很,有趣得很。
店老板抱着手臂失笑看着他,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胆子太大还是傻,打碎了别人的东西,指着鼻子骂了人,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还敢留下来闲逛。
余光瞄见玻璃门外的人影,老板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堆笑上前替弘元拉开了店门:“请进请进。”
弘元一眼便看见了那个被碧守打碎的柜台,玻璃碎片散落在柜子里的糖果和香烟上,像是在等他来看一般,还未被清理。
“真对不起,”弘元刚进门就道歉,说得急了似有些气喘,他用手捂住嘴,匀了一口气才接着往下说,“我没有管教好家里的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师父!”碧守听见声音,惊喜于在此处遇见弘元,对眼前的紧张气氛毫无察觉,从货架中间像兔子一样蹦跶了出来,面上还挂着大大的笑脸,“您怎么来了呀?”
弘元没有回答,面上也没什么表情,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在你这里造成的损失和买下的东西,麻烦你算一下,一共多少钱?”他问店老板。
“哎呀,池老板什么时候有空再来结算就行,不着急的。”老板像是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男孩子嘛,顽皮一点很正常,我看他也没有坏心。”
“不行,麻烦你先结算一下。”弘元坚持。
他又看了一眼碧守,目光像是结了冰似的,要多吓人有多吓人,把碧守吓得不禁一哆嗦。
与弘元同行的那位戴着眼镜的男人轻笑一声,附在碧守耳边小声道:“小馋猫,惹师父生气了吧。”
碧守哪还要他提醒,早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哭丧着脸跟在弘元身后,看他代自己向老板道歉,还赔了厚厚一叠的钱。
店老板客气了一番,最后还是把钱装进了兜里,再看向碧守时笑得很温柔:“别怕,叔叔也没跟你生气,但下次可不能这么胡闹了。”
碧守想说自己没有胡闹,明明是店老板不该那样对待老人和孩子。
但一对上弘元的眼神,他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临走前店老板抓了一把糖果要送给碧守,碧守嘴巴翘得高高的,扭过头不看他。
弘元的车就停在路边,他沉着脸坐上驾驶座,碧守像往常一样打开副驾驶的门,却被那个戴眼镜的男人长腿一迈抢先坐了上去。
碧守见自己师父也没说什么,只能又乖乖坐到了后排。
弘元明显是真的动了怒,咬牙开着车一句话都不说。
他不说话,碧守也不敢说话。反倒是副驾的男人悠悠地从副驾的储物盒里掏出纸巾,伸手给弘元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好了,别生气了,再气就伤身体了。”
弘元哼地从鼻子出了一口气,僵着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些。
“我没有想到,他已经下山几个月了,竟还像个无知幼儿一般,全然没有成长。”弘元皱眉对副驾上的男人说道,从后视镜里狠狠瞪了后排噤若寒蝉的碧守一眼。
“你明知道这种事急不得。”男人说话时不疾不徐,声音里有着安抚的力量,“你们狐狸成年早,换算成人的年纪,碧守本来就还是个小孩子呢。”
“可是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弘元收回看向碧守的视线,暴怒的神色逐渐退去,眉目间满是疲惫。
他身旁的斯文男人不再说话,沉默着伸手覆上了他开着车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
碧守虽不聪明,此时也知道自己犯了错,不敢随便开口,生怕激怒师父。
可他看看师父,又看了看副驾的陌生男人,看了看他们覆在一起的手,纠结得连眉毛都打起了结。
一直等车开进别墅的院子,他才终于忍不住,把憋了一路的问题问出了口:
“师父,他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