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景照住不惯阳面的屋子,不算刺眼的晨光斜斜打在被子上,他头一次被光亮照醒。
屋外莺啼鸟啭,风过林叶簌簌,夹着淙淙流水声一路飘进来,东苑的清晨真是天然雅致。这被褥实在是很舒服,景照裹在棉被里,耷拉着眼皮对着床尾愣神,难得也想赖一次床。
懒懒地听了半刻鸟雀啁啾,景照起身换了屋内备好的常服,他推开门看,廊内空无一人。
此处是东苑最南边,曲溪横穿而过,从此处缓缓流向府前花园。廊侧草坪上立了半人高的小石山,半边嵌在竹林里,上用朱砂题着“惊月”两个大字,同苑前月门上的一样。
他靠着廊柱吹了会儿风,眯着眼等了半天也没有半个人影,景照开口问道:“我总得去洗漱,你们不指条路,我怎知往哪里去?”
话音落地,久久没有答复。景照望着空荡荡的长廊,继续道:“那我自己去寻,若是不小心闯了哪间屋子,撞见什么机密,惹了你家王爷不快......”
突然一颗石子破风而来,景照神色一沉,立刻转了半个身子避开,石子砸在廊柱上,碎得四分五裂。紧接着擦耳而过一道厉风,掠过他飞向不远处,那石子撞在前面拐角处的廊柱上,跌落于地翻滚几圈,停在了一扇门前。
景照回首看向石子的来处,依旧是不见半个人影,安静如常。
他没再说话,朝着那扇门走去。
他在心里复盘了一下,仅仅是两颗石子,每一次的力道都把控得当,此人内力了得。
化身于无形,景照自认在这方面算是数一数二的行家,可若非他感知到了那人的呼吸和动作,明面上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更何况那人根本没有控制自己的呼吸动作,出手也毫无保留,大概是姜庭渲的意思。他毫不顾忌被人发现自己布下的监视,也不在意被知道自己手下有高人。
景照没有擦脸上的水,水珠顺着下颌滑落,打湿了一角衣襟。他刚一走出门就见到青竹迎了上来:“景公子,可要用早膳?我吩咐人端进来。”
待遇倒是不错。景照瞥了他一眼,青竹不卑不亢地垂头站在一旁,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他目光顺着下移,草草扫了眼地上的石子,点点头便走回屋子。
而此时的姜庭渲还窝在床上打盹。他这个月不入朝堂,青竹在门口踌躇了半天才进去,隔着床幔跟自家王爷上报:“殿下,景公子已经发现密探影卫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艰难补充道:“殿下,有消息传进来,会审已经审到邢晚了,不过什么也没问出来。”
还是没有回音。
青竹挠挠头,不知道姜庭渲是听见还是没听见,只好继续道:“殿下,还有,那个,贵妃娘娘送了糕......”
“非得现在说?”床幔里传来个慵懒的声音打断他,姜庭渲哑着嗓子不耐烦道,“你看看现在几个时辰?”
青竹飞速重复道:“殿下,景公子发现我们的密探了。”
“我知道。”姜庭渲翻了个身,声音像蒙进了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叫他滚回去睡觉,以后本王起床之前他不能起,来了煦王府就得守闲须山的规矩。”
青竹听着这段颠三倒四的话,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挤出来个:“是。”
闲须山的规矩是每日起来晨练,赖着睡到日上三竿的怕是全门就他一个。
煦王府暗流涌动,朝堂上同样风起云涌。
诅咒案牵连甚广,种种证据直指三皇子,弘宣帝盛怒,朝上人人自危,那盖了三殿下私印的信件已是实证,三司却迟迟未定案。
“废宅地契不知所踪,宋理与乔万金先后身亡,此案疑点颇多,仅凭一封不知真假的信,怕是不好妄下断言。”
刑部尚书郑言冷哼一声:“孟大人,那信上白纸黑字写了人名、扣了私印,您是在质疑三司的验伪吗?”
孟帜原道:“既写了名字又扣了私印,此等重物怎会随意摆在桌上?”他上前一步,“陛下,微臣觉得此事蹊跷,这乔府内怕是另有名堂。”
孟帜原身居户部侍郎,前些日子查那废宅户籍时,发现废宅主人早已亡故,如今关在大理寺的那位是原主的同胞弟弟,常年居于乡下,一口咬死了毫不知情,呈上来的口供声声喊冤。
涉事的一半不知情,一半早早就赴了黄泉、无法开口,三皇子暂时被禁足宫中,如何看都形势不利。此事触了皇帝的逆鳞,三皇子一党只敢隐晦暗示,不敢在这个关头再给他扣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只有孟帜原坚持深查,他的侄女嫁在三皇子府中做侧妃,本就是一损俱损,若是他不出面争取,怕是只能等到一个树倒猢狲散。
如今太子告病在家,三殿下被禁足宫中,其他的皇子不是在封地就是年龄未到不入朝堂,大殿之上列着文武百官,连着大理寺和督查院,两极分化得厉害。一半人顺水推舟,一半人只道此案重大不得轻易断案,直言信其无罪的也就只有孟帜原一人。
弘宣帝端坐于上不怒自威,他眼风扫过群臣,只是淡淡地一瞥却让人额冒冷汗。像是刻意为众人留一段反应时间一样,大殿之上静无人声,郑言在心中回顾一遍方才的发言,确定没有什么纰漏也不显得操之过急,该是没有会引得陛下怀疑的地方。良久,弘宣帝才开口,声音平静却有几分迫人,未正面回应郑言和孟帜原,转而言他:“还有何事上奏?”
工部尚书紧跟道:“臣有奏。”
众人终于从方才的窒息般的静默中解脱出来,呼吸顺畅不少。他上前半步:“启禀陛下,开春后黄河沿岸水患严重,豫州北堤坝决口,农田冲毁,百姓流离失所,当地巡抚已开河阳仓赈灾,并上疏请求改折兑粮。”
遇天灾减免徭役赋税已是常事,弘宣帝已批准过奏章,本不必再当堂奏报:“准了。”
工部尚书继续道:“今年年初多雨,再者梅雨将近,水量只增不减,河湖溢满,眼下中原一带春汛未了,只怕过些时日还有江南洪灾,臣恳请陛下允臣派官提前前去勘察,以备不时之需。”
周围几人闻言纷纷侧目,连弘宣帝也轻微皱了眉。
前年江南发了大水,水稻勉强播下去也烂秧,颗粒不登,损失惨重,而苏州府主政官瞒报,导致多郡被淹,民不聊生。此话看似就事论事,可那“以备不时之需”却暗暗点了前年洪灾的官员失职。谁又不知道那主政官是三皇子一党呢?
弘宣帝沉吟片刻,道:“此事再议,可先拟出勘查名单。”
那便是准了。孟帜原心中一震,未再开口,只在退朝时深深看了那工部尚书一眼。
“当朝工部尚书是哪个?”姜庭渲懒散地斜倚在塌上,手里举着个枣泥糕,“六部里少说也有一半在自己的麾下,真是好手段。”
青竹蹲在一旁摘菜叶子,道:“李平适。”他换了个姿势,津津乐道,“这人有意思得很,家里没什么背景,靠奋斗一路走上来的,当了五六年的侍郎,当得人都要傻了,不知怎的就被太子殿下一眼相中,一手提拔成了尚书,在职期间兢兢业业,不贪不腐不占,可谓是刚正不阿死心眼,大家都快忘了他跟太子那点交情了。”
姜庭渲点点头,道:“现在谁帮着我哥说话就是火上添油,全靠着孟帜原那老东西又翻不起什么浪来,兜兜转转到最后,那临门一脚怕是得落到我身上。”
“什么临门一脚?”青竹甩了甩手上的水,“殿下,朝堂上的事咱不管,那自己的事得管了,明日药浴又该熬上了,您有打算了吗?这么耗着不是办法。”
姜庭渲拍了两下手上沾的面皮:“等着死耗子来碰。”
他刚拍了一半,忽然听到几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似乎是循着回廊顶向着东苑而去。
什么人白日里连煦王府也敢进?
姜庭渲许久没见过刺到眼前的刺客了,他吃完了手里的白皮糕,悠闲地瞥了眼门外竹林,又重新捻起一块来。
他先前对那些密探只说了“随便盯盯”,若是有人奔着景照去,他们并不会出面,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探探他的底。
回廊顶上只有二人,身着暗色夜行衣,带着黑色面罩,伏了身子疾步向旁屋而去,脚步极轻,踏在瓦片上全然无痕。
景照正仰面躺在水榭外的石头上闭目养神,那石面磨得光亮,正对一汪小潭,日光下澈,波光粼粼。
一根银针自背后飞来,裹挟着内力带起一阵轻微的风,景照微微偏头,那银针便直直钉在石头上,“嗡”一声没进去大半。
他平地掠起几丈来,飞身躲开刺来的一剑,指间一弹掷出一块石子,正击在刺客额间,砸出一个血洞。
景照手无寸铁,赤手空拳就上阵。又一刺客紧接着跟上,闪身连躲了几枚石子,一路行至面前,举起手中剑便要往下劈,景照弯腰躲过,一眨眼闪至那人身侧,手刀切在他后颈上。刺客趔趄半步,顺势挥剑,景照速度极快地迎刃而去,一抓那人手腕,只听“咔嚓”一声刀剑落地,他轻轻一带,另一只手猛地钳住刺客脖颈,手背青筋一崩,那人已无声息。
景照没有半点迟疑,身子一转,将那刺客的尸体挡在身前,“嗖”一声,一支羽箭自石潭后射出,正钉在“盾牌”的心口处。
他倒是物尽其用,迅速拔出那支羽箭,在那人搭箭间隙,顺着原路飞了回去。
藏在石潭后的刺客低头躲过这沾血的箭,正欲扣弦,便见眼前一黑,景照拎着那刺客的剑飞身而至。他面上无表情,下手狠辣,手腕一转,重剑绕着他的脖子挑了一圈,顿时鲜血四溅,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瞪目倒下。
景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指尖一动,立刻运力挥剑,斩断了自竹林破出的一支羽箭。他面上无波无澜,眼底终于透出一丝杀意,正要追进去,就听到了林中有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眨眼间一个浑身是血的刺客从林中跌出来,身上还裹了几片竹叶,倒在地上抽搐两下便咽了气。
景照立刻把剑横在胸前,警惕地看向林中。
“这煦王府的人都死光了?这等身手的刺客都进出自由。”林中钻出个一袭红衣的男子,手中握着一把滴血的长剑,见到景照一愣,随即从善如流道:“是那带了红绳的美人?久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