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叫林缘,是华清峰上唯一一个徒弟。
峰高入云,常年无人问津,山上人除了修炼便是打坐,烟雾缭绕之间,常常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过了三五天。
这峰原属门下第一峰,可现如今绿绿葱葱间只剩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一个天资愚钝的我,还有十年闭关不出的师父。
不过我听说,在我来之前,华清峰可谓天下第一,曾经的峰主昭告天下他只招十位徒弟,可登峰拜访的人不计其数,听说花了整整七天才可以数完。那种风景已是过去,现在的华清峰早如世人口中的伤仲永,不复当年,二十多年来能听到的除了鸟鸣便是老仆养的一条狗在叫。
我问过老仆,为何师父久久不出关,为何华清峰人迹罕见,为何我一下山其他峰的人从来不理我……
老仆常常说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想问的太多,我老了,回答不过来。
老仆不说,狗也回答不了我,每半年一次下山我就自己去找答案,我二十多年来都是在山上,也该是逆反心起的时候。以往都是置办物什后再去门派那边汇报华清峰有什么幺蛾子,现在我无拘无束,峰里多的是东西,便背着个行囊走他个十天半月。
“你我二人,果真默契。”
“师弟在先,我在后护着便是。”
小酒馆里,台上两人舞剑唱戏,我在台下喝茶喝彩,回过神来觉得不对劲。台上一人在前舞剑,一人在后负手而立,那人剑法虽不正宗,一招一式却颇为熟悉,无他,这是师父教授于我的剑法第一招。戏子不会运气,只模仿了招式动作,加之修改舞动,处处带着华清峰的影子。
师父说过,当年仙尊有三套剑法,他只习得这一本,现如今也只教给我一人。
我旁边一男子拍手大喊再来一次,我用手肘撞了一下他,他扫兴地转过头来:“干嘛?”
“这出戏,演的是怀慈道人?”
“不然嘞?”男子白了我一眼,想要转回去。
“那站着的那个是谁?”我厚着脸皮接着问。
“自然是与怀慈道长关系最好的师弟。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个师叔,师父当年跟我说,当年十个弟子,九个出走不再回,不过本来联系也不深便没有念想,而这剑法仙尊只教了他。
我不知道。我从小看着师父,只觉得这人无欲无念,无牵无挂,下一秒便要飘飘然升天,怎知还有个关系颇好的师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你如果不知道,我来讲讲。”男子起了兴致,撸起袖子就开讲。
关于很久很久以前,我师父还是个心怀天下的道长,他还有个视若至亲的师弟,二人四海为家,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一时间成了佳话,口口相传,成了一出一出好戏。
二十年来,我才知道,我师父陈霖竟也有过尘世,这好像当年知道老仆年轻时是个四处留情的贵公子一样,又如我搭上天资聪颖这词一般费解。
“怀慈道长当年还只是刚刚出山,身后常常跟着他师弟陈离,”男子红着脸说,“初出茅庐,就连续斩灭了三只妖,便称为三伏,两人自此斩妖除魔,一路好名声。叫做——”
“叫做什么?”我问道。
那男人已然醉昏去了。
期间,少了两壶酒,三碟豆,四盘小菜,男子才七魂六魄都沉沉睡去,我什么都没动,觉得这一切新奇又好玩。
我睁大双眼听着男子讲,看他口若悬河,看他哐啷一下倒桌不醒,我都没合上眼,甚至于到了客栈床上,吹灭蜡烛,抓着被子,都直直看着天花板。夜明星稀无心赏,只想着台上那出戏,唔呀唔呀耍剑的人。
是一段佳话啊,那人的话在浆糊里翻来滚去,等到腻了我也不知道真相,又恰逢我下山时刚好入伏,此刻越想越觉得心胸发闷,索性掀开被子打坐。
说是打坐也不恰当,我并非能收住心的人。从小师父教导我静心时,我会故意睁开一只眼睛观察他。小时候我只觉得师父严厉冷漠,现在回想,可是个玉面郎君,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衣冠整齐,只是那时竹林里修行,他闭着眼在岩石上打坐,我在下面发呆,看他只觉得高高在上,连竹叶都不敢惊扰他半分。
“闭眼。”他没有看我,却知晓我的动作。我慌忙闭上眼,死死合住,只听四周寂寥,只有我的气息,师父仿若消失一样,静静的毫无声息。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师父敛神时怎发现我的小动作,果真如同谪仙。可惜我师父一介神人,却收了我个连打坐都在想东想西的废物徒弟。
一宿没睡,不是内疚就是好奇。
第二日我又去看戏,却发现戏台子不是昨天那出,我问旁人为何不演,昨日落得满堂彩,今日怎不继续。
“我看你这小兄弟是刚来,不知道规矩吧。”一虬髯男人嗤笑一声,猛喝一口烈酒,“这出戏昨日只是试试,要再看得等大先生来!”
原来这出戏之所以能够仿得出神入化,就是有个大先生指导,我只听到众人纷纷夸起这位大先生,挑出一二慢慢理。
大先生常常几年来这里一次,戏每次都换人演,但能来指点一二的只有大先生。大先生说是当年受得怀慈道长恩泽,还记得二人动作神态。偶尔一次来看脸黑到差点掀桌离去,愣是逼着两位戏子好好再练,在他几下指导,戏好看了不少,便约定以后几年再来一次,若有不满再说。
如果是这大先生,一定知晓我师父更多事情。如此一思索,我便停留在此地多几日也无妨。
那几日在酒馆,光是江湖恩怨我就听了好几世,仿佛横跨了五湖四海,三日已过三世,离离合合,生死不由个人。
直到大先生来了,他来那日,烈日炎炎,直教人泡湖里都受不住,可酒馆还是挤满人。我还是多花点银子才坐到前排。台子前最正中央,一把空的太师椅,旁边还放一小桌,好酒好菜等着大先生。
我已无心关注戏,只想着这大先生是何许人物,大概是个白发白须的老人,神情肃穆,身板挺直。
“大先生来了!”门口小厮一喊,这里头比戏还热闹,我站起来看,却找不到心目中一位百岁老人。
因为站在焦点的,是位身穿劲装的少年郎,一身利落恣意,腰间一把青色短剑,背手站着,身姿入竹。我细细打量他的脸,好一个风流倜傥,特别是那双眼,垂眸时显得阴郁,可待他抬眼与小厮笑言,就一扫阴霾,活脱脱一个贵公子。
他还在与人聊,眼却扫过来与我对视上了,也不知道这人行事什么逻辑什么规矩,转眼就到我面前:“我坐这位小剑客旁边。”
“大先生,这座太偏,不要看戏。”旁人马上来劝,倒是没问我什么意见。
“不,我就坐这。戏,在哪看不是看,演得好在镇外都喝彩。”大先生直接坐在我旁边,他卸了满身气力,按我师父话讲,就是坐没坐相。
他看戏时不说话,我不看戏只偷看他。
这大先生看戏时颇为严肃,时而皱眉时而撇嘴,多半是曲起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点在剑柄上,就是一言不发,也是有笑的时候。
不过据我观察,大先生看笑,只在“怀慈道长”唱戏的时候。
道长舞剑降伏第一只妖孽,他托着腮点点头笑了。
道长与师弟走散,寻一寻常人家问路,他又不明所以地抚掌轻笑。
道长,道长,道长……
我细数下来,竟笑了有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