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昨日下了一场大雪。
北岳山脚下的桥西镇,只有一家客栈开着。
这里距离酆都三十里,若非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封山,使得前路难行,大多客商都会选择直接进城再寻住所,不会在这贫瘠的村野之地逗留太多时候。
同来客栈的小二哥裹着一件厚厚的灰布棉袄,端着一盆热水往后门的房檐底下一泼,“哗啦——”白雾升腾,墙根底下漏出了一张稻草席子,上面蜷缩着一个人,大概七八岁左右。
小二哥见状吓了一跳,急忙扔下铜盆跑了过去,“你这小叫花子不要命了?怎么睡在雪地里!”
小叫花子睡得正香,听见声音一骨碌爬了起来,方才的热水将他浇成了落汤鸡,张牙舞爪的乱发像是被暴雨打蔫的枯树叶子,全数贴在他的脸上,散着一股股热腾腾的雾气。
小二哥嘴上没停,骂骂咧咧地抬起一双皱巴巴的糙手扒开了他的头发,见他没有烫伤,斥声道:“不是让你走了?怎么又跑回来了?”
小叫花子没有应声,滚着一双琉璃珠子似的黑眼睛甩了甩头,对着小二哥“咯咯”笑了起来。
他脸上发红,双颊两处红的尤其明显,不像烫伤,倒像冻得,一身破破烂烂的薄布衫紧紧贴着皮肉,透出胸骨下方的一根根肋条。滚烫的热水遇到寒流早已经在他身上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小二哥见他挥着一双冻烂的小手不住地往怀里藏着热气,不禁生出一丝怜悯,收回满口训斥的话,转而捡起铜盆进了客栈,过了半晌又抱着一张破旧的棉布帘子扔到了他的身上,让他裹成一团,只漏出一颗结了冰的小脑袋。
“你还是快走吧,别在这里碍掌柜的眼了。”小二哥从怀里掏出半个馒头扔给他,“掌柜的嫌你晦气,要是让他发现我还在偷偷关照你,肯定又要扣我月钱,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做份工可不容易,再加上最近怪事连连,你还是赶紧找个安生的地方躲起来......”
话音方落,听到前厅有人招呼,小二哥看了眼狼吞虎咽啃着馒头的小叫花子,头也不回地跑进客栈,喊着:“来了。”
酆都城人迹罕见,原本路过的客商就没多少,能在山脚下停留的更是不多见,今日托了这场大雪的福,还有两桌生意。
小二哥忙前忙后地收拾半天,又迎进来三位客人,看衣着该是哪家修行的弟子,殷勤道:“几位仙长,打尖还是住店?”
为首的道长名叫谭风,素衣长袍,面容和煦,手持一把桃木古剑,剑身上面刻有青玄二字,“先热一壶温酒,再备两盘素菜。”
“好嘞!”小二吆喝一声,将三人带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又去提了壶清茶。
这壶清茶可不是白叫,倒在豁了口的破茶盏里好似一杯白水,无色无味,只在碗底沉着两根不知泡过多少泡的茶叶梗以正茶名。穷乡僻壤有口热水喝就不错了,三位道长也没嫌弃,谭风放下木剑打听道:“请问小二哥,这偌大的镇子,怎么只有你们一家客栈开着?”
小二哥说:“这不昨日大雪,下了半尺来高,门都挡住了,估摸别家想着天冷不会有客,便都关了店门,歇着了。”
“那怎么只有小二哥家与众不同?”
小二哥欲言又止,见门口没有旁人,半掩着嘴道:“仙长有所不知,此时还能开店全仰仗我们家掌柜。”
“你家掌柜?”
“正是。”
“他怎么了?”
小二哥又瞅瞅门口,嘀咕道:“还不是因为我家掌柜贪财!眼下只是大雪封门而已,若是哪天大雪把房子埋了,怕也要挖个雪窖出来开门迎客!”
“哈哈哈,你这小二!”三位道长被小二哥逗得大笑出声,谭风又道:“那不知你们镇上近来可有什么怪事发生?我见除了大门紧闭,还有几家的门上都贴着辟邪的符箓?”
小二早就认出这几人手中的桃木剑是天道司的物件,想来是听到风声过来驱邪的,也没瞒着,忙说:“有的有的。”
事情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东街绸缎庄的朱老板突然暴毙,死相极为凄惨,皮开肉绽不说,身上的骨头也都断了。小二哥说:“朱老板身材矮小,约莫也就是个五尺左右,我听后堂的厨子说,死后的朱老板仿佛一件被撑大的衣服,皱皱巴巴的脸皮都给抻平了,骨头虽然断了,但没有碎,就是一节一节的,跟脱臼了似的。”
“撑大的?”
小二哥没有亲眼所见,后堂的厨子又在颠勺不好叫来问话,只好抱着肩膀瑟缩着学舌,“他也是听镇上的老人说,说是像一名身材高大的恶鬼想要夺取朱老板的肉身还阳,说仙家们管这叫……”
“夺舍重生?”
“对对对。”小二说:“正是夺舍重生!除了朱老板还死了两个人,死法大致相同,这阵子闹得人心惶惶,原本就没什么人的镇上,更没人走动了。”
谭风问:“此事发生了半个月,幽冥司的人没出面管过吗?”
小二哥说:“我们镇子虽然距离酆都很近,但也没过前面那座忘水桥,按道理来讲还是归天道司管,只是天道司的驻地距离这里百十里,平日就少有人关照了。”
天道司,顾名思义,掌管天凡正道。
无论是修仙者还是寻常人,都隶属于天道司的管辖,每个人从出生到离世,都会在天名册上记录一笔,转而再世轮回。幽冥司与之相反,负责掌管存留世间无法转世的妖灵恶鬼以及魔道鬼道。
三位道长互相看了看,他们三人只是路过此地前去酆都办事,沿路听说这镇子古怪,便过来瞧瞧。若是只小鬼顺手抓了便是,但可以夺取肉身的恶鬼并不简单,少说吞了上百只大大小小的生魂才能助长修为进入活人体内。这种鬼又称鬼士,虽为低阶鬼修,但却凶横残忍,不是一般的修仙弟子能够制服。
谭风沉吟半晌,“小二哥辛苦,鬼士尚未开智,惧怕明火,白天在厅堂点燃火把可以辟之一二,若没什么大事,还是先把店门关上,待我三人抵达酆都城拜见幽冥司长将此事说明,同他调派些人手,再过来彻查原委,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小二哥面带难色,“闭店不大可能,柴火更是昂贵,得省着用。我们家掌柜不信这事,全道死的那三人只是凑巧,还是生意为重……”
正说着,门外晃晃悠悠走进一道人影,身穿赭色大敞,正是客栈掌柜。
小二哥赶忙闭嘴,就听掌柜喊了一声,那声音说不出的囫囵怪异,像是含着东西。小二哥方才说了掌柜的闲话,略有心虚,不敢拿正眼瞧他,见他走路晃晃悠悠只当他白日饮酒喝多了些,刚想跑过去扶他,就见谭风提着木剑猛地站了起来,“等等,他身上的气息不对。”
小二哥寻常人一个,自然没有几位道长敏锐,经他一说,才发现异常。
客栈掌柜姓陈,四十有七,身形宽大肥硕,每日过来巡查生意都趾高气扬地挺着一个脐眼朝天的大肚子,看到门口的小叫花子更是连赶带踹,不给好脸。
平日倒也经常醉酒来店里找茬,但今天却万般诡异,仿佛一夜之间暴瘦七八十斤,原本的大身板能挺起来的衣服,此时全都耷拉着挂在身上,裤腿还拖着地,整个人像是缩水了一样。
小二哥脸色煞白,立刻躲在谭风身后,“掌,掌柜的这是……”
“鬼士上身。”谭风见多识广,并未惊慌,“劳烦小二哥去点几把明火,掌柜还有一丝气息尚存,先将他救下来再说。”
小二哥犹豫不决,“可柴火昂贵,若是此时点燃明火,我怕掌柜的……”
“怕你个头啊!你家掌柜命都快没了!钱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说话的这位道长站在谭风身边,名叫谭儒,名字虽然儒雅,脾气却十分急躁,小二哥被他吼得双腿打颤,连声应了几句,踉跄地往后门跑去。
倒也不怪小二哥此时还想着钱财的事,陈掌柜是镇上出了名的一毛不拔,平日里最爱做的事情便是挑刺找茬扣工钱。每日的柴火木炭定额定量,担心小二哥和厨子偷偷使用,隔三差五还会蹲在柴房一根一根仔细地数,几百斤下来能数一天一夜,没少则已,少了便扣一月工钱。
如今虽然被鬼士上身,命在垂危,但不定在他眼里性命比得上几根木柴。
小二哥权衡左右,还是从后院抱了一捆柴火出来,又看到缩在墙角睡着的小叫花子,想了想,腾出来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匆匆走了过去,将他叫醒。
这小叫花子无父无母,几年前跟着一位瞎眼老叟流落至此,老叟身患重疾,没坚持几天就撒手人寰了,留下一个不太懂事的孩子无人照顾。桥西镇位处天道司边界,本就不十分富裕,没有几家能收养他,便任由他流落在外到处乞讨。小二哥家中有个同他差不多年岁的儿子,又碰巧他时常在客栈附近走动,便经常给他藏些新鲜的饭菜。
日子久了,对他也有些感情。
“快醒醒,别在这睡了。”小二哥生怕前面的道长除妖降魔时,吓着这小叫花子,单手抱柴,半蹲着晃了晃他瘦小的肩膀,“快别睡了。”
小叫花子紧紧裹着方才的破帘子,听到动静抬起头。他头发上的冰碴化成了水,此时正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小二哥说:“赶紧走吧,往西是酆都,往东是宴陵,那些地方繁华,就算是要饭也比在咱们镇上要的好些,快走吧,别再回来了。”他没时间多说,前厅还有几位道长等着,也不管小叫花子听没听懂,说完就抱着柴火往前跑,却没想还是迟了一步,刚撩开后门的帘子,就被一股强大的气劲撞飞出来。
陈掌柜已然脱离了几位道长的牵制,冲到后院将小二哥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