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变空了。玄关处少了一双拖鞋;原本成对的牙杯和牙刷,只剩下属于我的那套;一条洗脸毛巾孤零零地挂在毛巾架上,这些消失的东西都在垃圾桶里找到了。打开私人手机,锁屏上显示有十几条消息,都来自贝拉,内容大意是让我尽快去死。
贝拉的名字并不是贝拉。我记得我们第三次约会的时候,我问她:“在你们那里,‘美人’应该怎么说?”她听后笑起来,她笑的样子很美。我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这也不过就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
我把那些被贝拉遗弃的东西拎到楼下扔掉,开车去我的新情人那里,和他一起窝在小沙发里看球看到凌晨三点。在这种胶囊公寓里待久了总觉得有点压抑,我问:“你想不想搬去我那里呢?”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抽烟的时候,这个坏脾气的年轻人主动帮我点了火。我告诉他下周二我休息在家,来之前电话联系。话音未落,我已经意兴阑珊,知道过不了几天就会厌倦了。
第二天闹钟一响,我醒来,感觉头痛欲裂。今天下午三点还要为一场新型陪伴仿生人发布会做主持,拨开年轻人挂在我腰上的胳膊,起床服下止痛药,洗漱更衣,赶到会场后台,离发布会开始还有两个小时。我走进化妆间,和所有人打了招呼,他们本来在讲一个圈内八卦,见到我之后随口换了话题。
我的化妆师拉开椅子,我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年度收视率最高的日间脱口秀节目的流动主持人之一,典型的亚裔,态度和蔼,人们说与我对视的时候感到被尊重。当我自己长久地审视镜面,却发现这个人脸上满是倦怠的敷衍,只是习惯于用咖啡加快心率,用笑和点头假装自己对所有无聊话题都感兴趣。我像人偶一样坐在这里任人造型,脑袋里滚动着今天的稿子,如果没有这些文案,谁也不可能做到每句话都滴水不漏。
“辛苦了。”我对所有人说。然后我走上台前。
台下座无虚席,快门声此起彼伏,每一次人工智能的革新都会引起巨大的反响。 “完美伴侣”,宣传这么说,这种陪伴型的仿生人有极强的理解能力,从表现上说甚至能够与人共情。到了产品演示环节,那个标准型仿生人走上台来,站在聚光灯下,面对亮如白昼的闪光灯,看起来那么镇定、平和,默默微笑的时候像是在说:“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毕竟它又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我和台下人潮一起鼓掌的时候,心里却是这样想的。
我的一个朋友正是这款仿生人的销售经理,约我在发布会结束后共进晚餐,席间透露出向我推销的意愿。
“它可以帮我工作吗?”我开玩笑似的问。
“噢,不能。再说,你敢把工作交给它吗?”
“那买它回家有什么用呢?”
“包容,认同,耐心和陪伴,非常难得的品质,”她说,“只要你还需要它,只要它还能正常运行,和人不同,机器人不会厌倦,恶心;不管看到什么样的丑态,都不会在心里嗤之以鼻。”
这话在当时并没能打动我。看我兴致缺缺,她转而说起生活上的事,只是在分别时给我一张实体卡,告诉我任何时候都可以持卡来总部体验中心和仿生人进行互动,过程没有推销。我谢过了她,随手把卡片夹进钱包,以为永远也用不上。
再翻出这张卡已经过了很久,这时我已厌倦了那个情人,进入了分手之后的空窗期。我的工作本身需要高强度的社交,闲暇时很抗拒再参加聚会之类的活动,但独自一人有时又很孤独。
我总是尝试用恋情来填补空缺,意乱情迷的时候,我问:“如果现在有一枚戒指,你会和我结婚吗?”话说出口,连自己都感到诧异。从陌生人开始,一个人和我相处三个小时可能会爱上我,同居三天后就会恨我一辈子,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的一个朋友开玩笑说只有机器人才能忍受得了我的忽冷忽热,这时我突然想起那个仿生人体验的事。就尝试一下呢?我问自己,大不了看看不买就是了。
抱着这种念头,我预约了体验时间,然后见到了坐在那里等我的仿生人。它看起来和我一样普通。起初,我们相对而坐,竟然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这种沉默里有种宁静的力量,上一次我感到这种宁静是坐在我母亲的病床前,看窗外的雪落在树枝上。我不知道为何在这一刻想起母亲。沉默把焦虑熨平了,然后我们开始交谈。
它问:“假设你要给我一个名字,你会起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42.”
“生命、宇宙和一切的答案,”它说,“真好,如果这个名字能属于我就好了。”
“你知道你很贵吗?”我问。
“我知道,”它说,“不过,我今天只需要有电就可以活动,明天也是;我不会贪得无厌,要求超过百分之百的东西。”
“如果我不要你,你会失望吗?”
它没有回答,只是诚恳地看着我,脸上带有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这种近乎佛陀的静默打动了我。我买下它,回家的路上,它坐在副驾,当我故意反复叫“42”,它也会变得不那么耐心,只是微微把头偏过来一下,像在说:“嗯?”
在楼下停好车,上楼,电梯门打开,一个人坐在我家门前,是我的前任。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身旁的42。“这是谁?”42问我。我的这个前任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身酒味,一言不发地走了。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觉得这样做好吗?”到家之后,我问42,“我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说完,我就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我不确定我想不想听见它的答案,何况它恐怕也只会说讨好我的话罢了。我又吃了一片布洛芬,坐在没开灯的客厅里,42离开了一下,端着一杯热茶站在我面前。
“你太累了。”它说。它眼里的怜悯那么像真的。
作为传媒从业者,不管咖位多大,总能遇上推脱不了的酒局。一次,我不得不应邀参加一场业内的小型聚会,为一个和我全无私交的导演庆生,在去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叫什么。
酒足饭饱,不知经谁提议,他们玩起了无聊的游戏:随机抽一个在场的人的名字,你站起来表演这个人;如果大家都猜不出来你演的是谁,就罚一杯酒。我们电视台的摄影师完全没有表演天赋,已经被灌得半醉了。又一轮转到他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瞅着抽到的名字,看清楚后,一下子变得很高兴,嘴里说着“这很简单”,然后将食指抵着眼角,向后拉。
好几个反应快的同事看向我,紧接着,大家都笑起来,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个玩笑。我也笑了,哈-哈-哈,别毁了气氛。包间里弥漫着酒精和水果电子烟味,闻起来像世界上最怪异的鸡尾酒。霓虹配色的灯光在人群中摇晃,让人头晕目眩,我闭上眼睛,仰头把杯子里的冰块倒进嘴里,喉咙泛起苦味。
后来我对42说起这天晚上发生的事,它问我:“你非要做这份工作不可吗?”
我想起我刚工作的时候,和朋友合租一间屋子,深夜打电话给妈妈,怕吵醒室友,只能闷在枕头里抽噎。她沉默良久,说:“你回来吧。”
过了这么多年,我的回答还是和那一次差不多。
“别傻了,”我对42说,“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发生。”
我很久没有再找新的情人,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筹划一件对我人生至关重要的事:我想制作一档属于我自己的节目,不再是“流动主持人”,而是唯一的。然而,人的精力终究有限,更多地投入自己的事业,应付那档脱口秀就有些捉襟见肘。有一天,台长私下询问我需不需要修改节目计划,比如适当减少一些分配给我的场次,还说:“不必顾虑太多,一切以个人发展为重。”我听后,在休息室单独坐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缓过来。
我是不是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哪怕我现在主持着金牌节目,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一走下台就耗尽了所有能量,连手指也抬不起来。我并不发自内心地开朗,而是被包装成这样的,我是一个微笑的假货。也许我能站在这个位置,只因为节目需要一个有色人种。
“对这一点,我不敢苟同。”42说。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你不应该问我的建议。
“那你到底有什么用?”
它看着我,说:“你想做你自己的节目。”
哈哈,它倒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不过这话提醒了我,我确实应该用一档更好的节目来证明自己。这个念头愈演愈烈,经过一段时间的抉择,我辞去了在电视台的工作,潜心投入个人节目制作。
这是一档夜间节目,我希望它不流于平庸;同时考虑到这是我第一次亲自操刀的节目,相对保守地将各方面都和之前的脱口秀对标,一切看起来都很熟悉,想到它热播的盛况,我们都很有信心。
节目在期待中上线,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同期的一档同类型夜间节目因为邀请到一位两周后就火爆全球的现象级歌星而一飞冲天,把我们完全比了下去。我和我的团队根据大数据反馈不断调整节目内容,勉强再做了一段时间,收视率始终没有回温。总而言之,节目完全失败了。
我重新回到电视台,台长接纳了我,但同时也告诉我恐怕那档脱口秀已经没有我的位置。在我离开以后,很快就有新人顶上来。我姑且接下了其它工作,然而项目之间的落差太大,我一直觉得现在的节目并不适合自己。
虽然我个人的身份并没有降低,但我变得害怕别人提起我单干的事。我讨厌听到有人表示遗憾,或者说“那其实很不错,但……”,我不想听见转折之后的内容。在聚会上,那个代替了我的后辈谈起对我的仰慕之情,我也没法真心祝福他前程似锦。
我经常梦到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爱我,我的一个前任曾经问:“如果你没有钱了,我买衣服要刷谁的卡呢?”我有时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好像已经埋在很深的土里一样,那些不可释怀的人和事在我身上来来往往。
每次我从梦中惊醒,42总会马上察觉,把我扶起来,给我一杯热牛奶。后来我一闻到热牛奶的气味就知道一切梦境已经结束。我对我的事情绝口不提,它也从来不主动询问,但有一次,当电视随机播放到原来由我主持的那档脱口秀的时候,42目不斜视地换了台。我突然被这个微小的举动击溃了。它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
紧接着,我又想道,如果不是它提出了错误的建议,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我知道这样的归咎毫无道理,但是一想到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就几乎感到痛楚。酒后,我打电话给我那个售卖仿生人的朋友,和她倾诉了最近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我并不是要埋怨她,只是她难道不应该也对我的不幸负一些责任吗?如果不是她向我推销……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主持那场发布会。我越来越想念我的脱口秀,现在的节目根本配不上我。那天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最后一句:“这并不是你或者它的错,宝贝。并不是每一件坏事的发生都要有一个具体的人来负责。”
这并没有使我感到宽慰。如果谁也没有做错的话,痛苦究竟从何而来?
又结束了一天的录播,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打开电脑给线上工作收尾,结果因为一个方案,在电话里和节目策划争执不下。挂断电话后,我望着屏幕发起了呆。
叩叩。门被轻轻敲响,42推门进来问我:“西装外套送去干洗好吗?”
“什么?”
“今天的外套,白色的。”
“白色的,”我重复了一遍,突然站起来把椅子踢翻在一边,“他妈的今天洗了我明天穿什么?”
它看着我,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我的耳朵发烫,呼吸急促,如果这时候将一面镜子摆在我面前,我会看到一个陌生而痛苦的失败者。
“……对不起。”我说,“我该怎么办?”
“我真的不能再给你建议了。”
没有什么比一台机器更能独善其身。我问:“你到底有什么用?你是来毁掉我的吗?”
42歪头看着我,仿佛只是困惑。它把西装外套轻轻搭在椅子上,好像接近猛兽一样,试探地迈出一步,观察一下我的神色,再迈出第二步。它慢慢地跨过满地狼藉向我走来,给我一个沉默的恒温的拥抱,轻轻拍着我的背,胸腔里没有心跳声。
“我只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42说,“我没有权力干涉你的任何人生选择。”
“任何人生选择?如果是这样呢?”
我从抽屉里拿出枪,拉开弹匣,两手颤抖,子弹洒在地上,又把它们一一捡起。我拉开保险栓,把枪口对准太阳穴。
“你不是很能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吗?”我问它,“我现在是怎么想的?”42这才微微有些惊讶似的,好像在这一刻才刚回过神来。过了很久,它说:“你并不是真的想死。”
我的手指勾上扳机,维持着这个姿势,长久地凝视它。42的神情看起来平静而忧愁,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仿佛世间最大的荒谬也不足为奇。一个若有所思的成年人对孩子的闲话充耳不闻时,就会露出这种表情。一阵极大的孤独感袭来,我在它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渺小而扭曲的倒影。
我放下枪,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