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臣想以下犯上。”
金銮殿里,谢逸随口问我要何赏赐。
我慢条斯理说了这么一句。
他显然没听清,咳嗽几声,复又问道:“此次北关大捷,扫定蛮族,怀瑾你功不可没……”
他抬起上挑精致的凤眸,笑着看我,“想要什么尽管提,朕定会满足。”
谢逸自小身子不好,耳目不聪,据他说偶尔看人,甚至会出现朦胧剪影。
他此刻看我的眼睛没有焦距,衬得几分茫然脆弱。
我不由心下一动,走进几步,欺身在他耳边一字一顿轻声重复:“臣说,臣想……”
“以下犯上。”
这个角度,能清楚看到他陡然睁大的双眸。
这次,谢逸听到了,瞳孔猛缩,长睫剧颤,甚至打翻了手边茶盏。
他估计震撼得不轻,整个人被我困在太师椅的扶手之间,僵硬得像只木偶人。一动不敢动。
片刻,才缓缓启唇,想要说什么。
我抢在他开口前嬉皮笑脸起身,打断他一切发怒的可能:“嚯,开个玩笑。朝野上下都说我成天琢磨着怎么推翻你谢家,应个景。否则我这骂名不是白背了么?”
“……”谢逸还是被我气笑了:“……孟怀瑾!有本事你去早朝上应景啊!十个脑袋都不够给你掉的!”
他高坐帝位已经一年,威压渐具,一旁宫人吓得跪地,我却完全不怵他。
我将虎符一抛掷在桌上,边摆手边走出金銮殿御书房:“得了吧,臣可不敢去找那群老学究寻晦气。告一段时间假,让他们安个心。至于虎符,算是贺陛下新婚大喜,愿帝后并蒂同心。”
谢逸一愣,不敢置信而又含着几分怒意皱眉。
我没回头再看他的神色。
也不敢看他神色。
孟家势大,就算我和他自幼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身为帝王,也难免心生嫌隙。
更何况……他不日成婚立后。
恐怕未来会愈行愈远了。
说回来,刚认识谢逸时,他身子骨还没这么差。
不过依旧看上去柔柔弱弱的。
再加上皇家谢氏都有点薄情寡义的美人相,谢逸尤其,第一次见面,我……我以为他是个漂亮小姑娘。
甚至口出狂言:“你是哪位公主殿下?”
他迷茫眨了眨眼:“我不是……”
“让我猜猜。是珍妃娘娘的三殿下吗?”我打断他,“不,不对。三殿下应该才七岁。那你应该是二公主殿下,和我差不多年纪。”
“不……”他虚弱抗议,却又被人来疯的我打断:
“小殿下,我以后娶你可好?我会对你好的。”
谢逸:“……”
他似乎还想挣扎一下:“这位小公子,你……”
我信誓旦旦:“我是孟家长子,我父亲是司马大将军。以后我肯定也要上战场,你就是将军夫人。”
谢逸放弃了和我交流,一言不发地转身要走。
我连忙拦住他:“殿下,真的!我对你一见钟情!曾经山海不为谁,看过巫山没有云……”
谢逸终于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第一,这句诗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能说你记错了,只能说完全不一样。孟公子,诗词四书,还是识习些为好,免得贻笑大方。第二,孤并非宫中公主。”
我愣了愣,还在想这和皇帝六分像的长相还不是宫里的皇女?
那这是哪位朝中大臣绿帽油油啊。
就听到谢逸面无表情,拢袖而道:
“孤乃东宫太子。”
我:“……”
啪嗒一声,是我手里准备哄小姑娘的花落地的声音。
也是情窦初开就心碎一地的哇凉。
谢逸,大齐最尊贵无匹的太子殿下,一千万少女的梦。
从他还潜邸时就有数不清的人想嫁为太子妃。
也不知道为何拖到现在才立后。
啧,该不会是那小子哪方面不行吧?
挂印以来,我的小日子十分悠闲。不用早朝不用当政,整天逗猫遛狗斗八哥,歌楼听曲撩姑娘。
然后就听到久黎问我:“将军早已立业,为何还不成家呀?”
我:“……”
我后知后觉。
同是和谢逸一样的单身狗,咱们谁也没资格鄙视谁。
“麻烦。拖妻带子的,怎么打仗?哪天死了回不来,不是耽误人家么?”我喝下久黎倒给我的酒,随口扯谎。
天香阁是望都新开的歌楼酒肆,其中姑娘曼妙清艳,久黎更是翘楚。
红酥手,黄藤酒,她又轻笑着给我满了酒盏,吐气如兰:“自古女儿羡英雄。将军若不嫌弃,久黎愿意一生侍奉您。”
“一生侍奉?”我咀嚼这几个字,笑了,“一生何其长,瞎许诺个什么?”
见我不以为意,久黎急了:“久黎是真心实意的!”
我一指我脖颈上狰狞伤疤:“上一个说肝脑涂地的人,给我留下了这么一道疤。不过……”
我顿了顿:“我也真让他如愿以偿,肝脑涂了地。”
久黎一颤,娇艳浓丽的脸上煞白,但还是俯首垂眸,背脊颤抖如蝶翼:“妾身定不会辜负将军信任。如若违背,天打雷劈……”
“罢了。”她还想再发毒誓,我抬手捏住她下颚,左右端详,半晌才道,“可。”
久黎入了将军府。
再过一段时日,会被我纳为妾。
和谢逸迎娶皇后是同一天。
这个消息放出,朝野哗然。
偶尔有次上街,遇到翰林书院的老夫子,指着我鼻子大骂我居心叵测:“孟瑜,你这是尊卑不分,君臣不顾。你孟家还把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了?!”
我无辜回他:“通天监掐着良辰吉日,黄道吉时算了个日子。我找人算适婚时日,也撞到了这么一天,这能怎么办?不就是个凑巧么?还是说姜公您叛者见叛,不尊者见不尊,从这么个凑巧里,就以己度人,分析出这么个心怀鬼胎了?”
老夫子一哽。
我哈哈大笑,揽着久黎上马,道:“走,给你置备首饰去。”
久黎的确是个美人儿。
脖颈到肩胛的弧度优美精致,我夸过不止一次。
坐在首饰铺的铜镜前试着簪子,也极尽优雅。
她换了只紫玉发簪,又扭头问我:“那这支呢?如何?”
“都好看。”我漫不经心回眸,回她,再招呼店家,“这些都包起来。”
久黎前前后后总共挑了十几支,哪怕她只是试了一下,不怎么喜欢的,我都不眨眼地给她买回去。
我给了她作为妾室最极尽的宠爱。
一时间,久黎在京城风头无两,成了人人羡艳的对象。
可与此同时,本来想联姻将军府的家族望而却步,生怕我宠妻灭妾——
我终于得到清静,再没媒人来烦了。
很快就到了五月末,谢逸立后那日。
我正儿八经着了礼服,戴金冠,束腰封,去京外别庄迎娶久黎。
傧相是我的几个副官,萧莫摸着下巴损我:“没想着将军不穿铠甲,不着便服,真打扮起来也人模人样的嘛。”
我:“……”
另一位秦林起哄:“我信怀瑾你说你少年时,走马过长街,整个望都姑娘出闺只为一睹风采的说辞了。”
我:“…………”
有这两位在,不存在冷场,热热闹闹地将久黎迎回将军府。宾客众多,几乎都是武将,不少早已成家儿女成群的兄弟们,很是欣慰地拍拍我肩膀,然后灌我酒。
我假意推脱:“先要入宫一趟。今日陛下大婚,二品以上皆得赴酒宴。”
萧莫笑我:“得了吧将军,您把日子选在今儿,就是叫板没想入宫的!来,别想赖酒——”
我垂眸淡笑,笑而不语。没再推辞,来者不拒。
一杯又一杯下肚,饶是我酒量不小,也有些微醺。
最后我步入洞房的时候,脑袋都是糊的。只隐约见到床榻边坐着个人影,下颚脖颈弧度熟悉流畅,我呢喃道:“临风。”
却扇后是久黎盈盈笑脸。
“将军是把我当哪位姑娘了吗?”久黎咯咯笑道,或许是觉得女主人地位并不会受威胁,她不甚在意,佯装拈醋,“但您看看,在您面前的,是久黎呀。”
我头脑混沌,走上前去,仍旧俯首在她脖侧,轻轻唤她:“临风……”
久黎无奈地给我除衣,像是忧心忡忡:“妾身是不是不该让您把婚日定在今儿?听说陛下也是今日大婚,万一他觉得冲撞,治罪于您……”
我嗤笑一声:“你管他!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资格治我罪!”
长年累月在边关就着刀子酒下肚,我酒醒的快,但仍旧懒洋洋的装成烂醉模样,不想动弹,随口迷迷糊糊应着久黎的话。
久黎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最后,像是在确定我睡着了,轻轻叫了好几声“将军”。
见我没反应,才说道:“将军,您是个好人。但是,对不起。”
第二日,望都天金阙内,传来一个炸雷消息——
王皇后逃婚了。婚仪结束后,趁乱从璇玑门溜出宫去,与人私奔。
大齐历经百年,政治复杂,文宗皇帝谢策道除去地方氏族势力后,朝堂世家反而更迭兴起。
如今望都最有名望的,也不过孟家、王家和刘家三家。
其中王太师三朝元老,积威深重,一直都想把孙女送入宫里。
期望权利更进一步,甚至痴心妄想控制帝王。
可没想到是祸不是福,皇后逃婚离京,整个家族都得吃挂落。
我本来想去宫闱里幸灾乐祸嘲笑一番,但想了想,还是不要凑热闹,免得殃及池鱼。
于是骑着马去京郊野猎了几天,回来时,刚好碰到押送王太师下狱的羽林卫。
我遥望去,就见发须皆白的王太师更显苍老,步履蹒跚地被人拖地而行。
王太师同样斜睨了我一眼,摇头,叹了口气,无声说了二字:“可惜。”
我眯了眯眸,命人将猎物送回将军府,纵马飞驰入了宫,一鞭子甩飞想前来阻止的侍卫,在太极殿前勒绳下马,大踏步走入殿内,直问御桌后指节抵额,正在批阅奏折的谢逸:“你在干什么?!”
谢逸挑唇:“哦?”
他们谢家人是如出一辙的凤目,眼皮单薄如刃,瞳仁漆黑似墨,幽然烛火照下森冷又诡艳。
再往下,是没甚血色的薄唇,一张一合:“你说的是哪件事?”
他放下朱笔,眸光带了火的红,抬眸看来。
“王家。你才登基一年,北蛮刚定,刘家又屡次三番地染指朝政。只有王太师中正不偏颇,即便贪权恋位,只要利用得当,能给你不小助益,可你……”我气得呼吸急促,“我本以为你只是想稍收束一二,假以惩戒!”
没想到谢逸一窝端了!
他就不怕铺天盖地的反扑么?
我强压着让语气平静:“你就不怕压不住么?!”
“压不住又如何?”谢逸满不在乎一抬手,拦住想要挟制我的宫中侍卫,“大不了一死。咳咳……”
他今春感染的风寒还没大好,被我一激又是撕心裂肺地咳嗽:“何况,我这身子骨,还不知能不能活到他们反扑的那天呢。”
我几乎要捏碎手中鞭柄。
谢逸反而笑了,他这瞎眼毛病时好时不好的,准确走到我面前。
好声好气解释:“怀瑾,王家……可不仅是贪权恋位。他们密谋给我下毒,等王姗怀孕时,就是我的死期。弑君之罪,不该杀么?我一开始就不准备立后,他们既然强逼,我就如其所愿。还有其余,慢慢来。”
他眨了眨眼,浅笑看我。有那么一瞬,我能看到他眼眸里淬了血的杀意。
但也有转瞬即逝的脆弱无助。
“……”我无话可说,“帝玺在你手,万事,陛下说了算。”
说着,我转身要走,却被谢逸抓住手腕。我皱眉回头,看不大清他晦涩不明的眼神。
谢逸似是想说什么,想了很久,笑了笑:“算了,你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