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岷州今日特别热闹,街道上都有了几分喜庆的意思,州城百姓脸上挂笑,显得尤为高兴。
当官的,那就更是开怀。
——京官北谪。
官场不乏打点与疏通。这位贬谪的京官儿若想在岷州站稳脚跟,赏银,那是没跑儿了。
下头的知州、知县争相阿谀奉承。摆了一桌好席,为新到任的陈知府接风洗尘。
珍馐齐全,觥筹交错。这顿晚饭一吃,就吃到了三更天。
主位上的陈敛意兴阑珊,手持酒盏,只剩下恍惚的醉笑。下头的官员左一个“大人玉树临风”,右一个“大人丰神俊朗”。
将他夸得晕头转向。
散席时候,已是曦光微启。
他摇摇头,轻声一笑,整衫起身,裹上他那条白狐裘就脚步虚浮的朝门外走。临出房门,他稍一侧头,便瞧见一众歪歪倒倒的人里,还剩一人坐得笔直。
陈敛好奇地看过去,倒也不记得席间几时有过此人。
一屋子的人都比他官位低不少,于是陈敛清了清喉咙,捏腔作势道:
“本官要乘轿回了。外头雪大,你怎么走?”
那人闻声也不答话,只默默转头,朝他看过来。
一副俊朗又疏离的面容上,嵌着一双风流眼。漆黑的眸子一动,满堂灯火都要为之失色了。
陈敛原在醉中,是懵懂怔忪的状态。一瞧见此人的脸孔,立时吓得酒醒了三分。他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
“陛、陛下……”
转瞬间,他又自嘲一笑。
这怎么可能。
真是巧哉、巧哉。这官儿……怎么长了副和皇帝肖似的脸孔?
他敛下眸中怅然,转身推门。正要一脚迈出门槛儿时,自身后传来一个空幽声音,让他的官靴硬生生停在了半路。
“陈卿。”
陈敛先是身子一僵,但随后也只当自己喝大了,生出了幻觉,便仓皇要走。
“陈卿。外头风雪甚大,卿既无伞,又为何着急回去?”
……连同嗓音都如此相似。
往昔旧事汹涌而来。
人们常道,酒后人易多愁善感。他此时悟出来了……这话是有几分道理。
毕竟他已经眼眶微热,鼻腔微微发酸。
房门大敞,他愣在原地,呆若木鸡。风雪在他耳畔呼啸肆虐,他甚至都感觉不到半点寒意。
陈敛忍了几忍,终是极缓慢地回了头。
还未看清什么,便被人强势一把揽入怀中。此人衣袍间,尽是苏合香的气味。
这气味他再熟悉不过,纵使从前他只在宫里、在那人的寝殿闻到过。
他下意识的推拒着,搂他的人却越发蛮横。
直到“砰”的一响,他们抵在了外头的门板上时,对方的薄唇压了过来。
陈敛才意识到——他在劫难逃。
对方的手轻就钳住他的下颌,迫他张口。
交吻之间,自下腹腾起一阵又一阵的躁动。
他恍然大悟……
是哪个混账,竟趁他不备,早早在他酒里下了药?!
好大的狗胆!
碍于这混账的口舌功夫不错,又与……有几分相似。
陈敛决定,待明日起来了,就罢了他的官,叫他侍奉府上。
以解心头之痒……哦不,心头之恨。
-
翌日,天光大亮。
陈敛还迷迷糊糊在人怀里蜷着。
自门外就传来四个字,将他活生生吓醒:
“雍王殿下?”
……
陈敛什么困乏意思都吓没了,猛地一睁眼,还没来得及找回自己的脑子在哪儿,就听到头顶飘来一声疏懒的回答:
“滚——”
雍王坐镇雍地一带,替皇帝守住北域四府二十一州。
岷州府,正好在其下辖内。
此人虽年纪轻轻便领兵北伐蛮夷,凶名在外,是一代枭主不错。
但私下作风,并不好。
传闻,雍王府艳妇妖童无数,供其奢靡淫乐。
陈敛暗暗想着:
他怎么没见到?
意识到雍王此人风流成性,陈敛便明白了昨夜发生了何事。
首先,他陈敛不爱纠缠。
其次,他无意攀附这名凶神。
……尽管他算了算,凶神今岁,也不过是及冠年纪。
雍王还年轻,还玩得起。
陈敛一言不发,静默支起半身,在宽大的拔步床上寻找着自己的衣裳。
雍王见他不愿意说话,便也极有默契地以手撑头,好整以暇靠在软枕上,静静看着他找。
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
不过陈敛也受不起这位凶神来帮忙。
找了一会儿,陈敛无奈地放弃了。
衣衫多有撕扯的痕迹,也不知昨日到底是……
总之,他的衣裳,显然已穿不得。
“殿下……”陈敛斟酌着开口,眉目低垂,“若殿下方便,还请殿下……借一套衣裳给下官。”
雍王嗯了一声,并不废话,下巴一仰便朝门外喊:“来人。拿套衣裳给陈大人。”
陈敛:“……”
这一嗓子下去,怕是整个雍王府,都知道他昨夜……
青年的嗓音还带着初醒的低沉。昨夜僵硬的记忆,似乎都有了一丝松动。
陈敛面上一热,不愿再回想。
王府下仆进来的时候,陈敛不自在地将缎被往身上掩了掩。盖住一身的斑驳痕迹。
房门一关,陈敛装的一脸镇定。他赤身裸体从床上下来,去屏风后更衣。
透过这副白绢的山水画屏,他就能瞧见——雍王仍然半躺在床,直勾勾盯着他。倒也没说话。陈敛穿衣的动作流畅无比,就是手有点微微发抖。
盏茶工夫,陈敛已穿戴妥当,自屏风后绕出来,又是一副温谦君子的模样。
他隔着大老远,就朝床上的人揖道:
“下官昨夜贪吃了酒,多有‘冒犯’……”也不知到底是谁冒犯了谁。总之,总之……
“还请殿下,恕下官失仪。”
雍王不言不动,房内气氛有些凝固。
“下官尚有公务在身,就不多叨扰殿下了。”
陈敛脚底抹油一般,溜。
……
门轴一响,床上的刘璟终于卸下了伪装。他仓皇起身,手撑着床,伸着脖子往门口看。
但也只看到了陈敛的一角衣袍。
这头衣袍的主人并未先去府衙,而是径直回了陈邸。
他要先把这身走了金线的衣裳换了。
正脱着衣,便听小厮叩门道:“老爷,有京差送来的信。”
“京差?”陈敛狐疑一瞬,“快请京差入正堂稍坐,本官马上就来。”
“这……老爷,京差递了信就走了。”
陈敛系着腰束,三步并作两步,忍着身上的酸涩开了门:“信呢?”
小厮两手捧给他。
陈敛瞧见了个角儿,心里便咯噔一下——这澄黄的封筒,帛绢细腻,纹路精致。除了那位,也不会是别人的手笔。
挥退小厮后,他犹豫着展开。
里头一张古旧泛黄的花笺,一块玉佩。
笺上五个字,他比谁都熟悉:
为君苑中禽。
是他的字。
很多年以前,写给皇帝。
皇帝为之大喜,便赏了他一块儿玉。这玉虽非天下至珍至奇之物,却是皇帝的生母留给皇帝的。
谪官的圣旨下到他的府里时,他便托人将这块玉送还了皇帝,才启程离京。
那一日,似乎有人登上城楼目送他。但他未回头去看。
如今皇帝只言片语都没给他,却从几千里外给了他这两样东西,不知是何用意。
也罢。这么多年,他总也不懂皇帝。
陈敛找了个贵重些的盒子,将信收好,出了房门,喊小厮安排厢房的修缮——
府邸有些破败,陈敛担心雪一融,西厢要漏水了。
他当初是看中了这院子有块枫塘,仲秋时候想来是景色绝艳,加之价钱并不高,因此才赁了这院落。他刚来岷州,逐级官员都需要打点,哪里有太多余钱。
知府俸禄微薄,但幸在油水大有可捞。
陈敛自然不是贪滑之人,因此,诸多方面,都十分节俭。
不然他这个侍郎做了多年,怎会在京城私宅都没置办过。
临出门了,陈敛方想起,那件白狐裘是落在了雍王府。他不好回去索要,便随意找了件大氅,披上去公署了。
府衙清冷,差役们正在檐下扫雪。
见到陈敛,两人齐齐丢了扫帚,过来磕头问安。
他刚挥手叫他们起身,往里头走了几步,便见到堂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堂中负手立着的青年一身银白袍子,挺拔俊朗,墨发用冠束的整齐。
那人小臂上……正挂着他昨晚那件白狐裘。
他呼吸微微一滞。
雍王怎么找上门来了?!
“陈大人。”一名长随模样的人下了阶,从堂中小跑过来,“陈大人,殿下有公事相议。还请大人移步偏堂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