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清潭山覆压方圆百余里,重峦叠嶂,密林葱翠,有雾自山腰处奔卷席涌,如浓墨般终年不散去。除却山脚下的几座偏僻城镇,几乎与世隔绝,自是处绝妙的隐蔽地界。
饶是经验最富足的打猎人,都不敢涉及的峰峦深处,横竖矗着座不甚漂亮的洞府。碎石掩门,无牌无阶,在外头打眼瞧着,到像是荒废落败了许久。
祁潭带着满身寒气闯入内室时,黎清半仰在暖玉砌成的琉璃塌上,以帕掩面,又在沥沥地咳着血。
鲜血落在素白的绢帕上,如映雪红梅,扎进自己的眼中。他瞳间紧缩,赶忙上前一步将人搂入怀中,继而接过帕子,替人细细擦去唇畔溢出的血痕。
谁料那撕裂胸膛的咳嗽声不止,血滴淅沥,从帕间渗入指缝,猩湿粘稠成一片,竟是怎么擦都擦不尽。
黎清感受到身后人愈发焦躁的呼吸,摸索着将手搭在对方的腕间,轻抚以示安慰。
继而忍着神魂间撕扯的剧痛,勉强道:“我只是一时不适,不必紧张。”
祁潭像是急得狠了,眼眶不住发红,但总不舍得将脾气撒在师兄身上,便只能转身去斥跪在一旁的侍女,声如洪钟,怒意掩盖不住:“我不过离开三日,你们是如何伺候的师兄?”
为了去寻能够温养魂魄的金乌草,这三日祁潭昼夜不寐,翻遍了传闻中有此草踪影的险峰。期间撞见护山神兽,不得已与之缠斗,又不慎被吐出的烈焰灼伤。
如今怀中揣着草药,裸露的皮肤却几乎找不到一处好地方,伤处肉溃发黑,深可见骨,隐隐还有股烧焦的糊气。
婢女都是花二两银从外头买来的良家子,并非山野精怪之流,纵使已知这洞府内的主人并非寻常人,仍是被他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哧到。
两人均牙关打颤,将头深深叩伏于地,只一味告罪道:“奴婢们蠢笨,求大人饶命。”
黎清虚放在他腕处的手突然握紧,仿佛被猫儿爪挠了下,不痛,却带着些约束意味:“潭儿,我身体向来如此,怨不得她们,不可这般无礼。”
“这里无事了,便都退下吧。”说罢又轻轻挥手道。
姑娘们相视一眼,目光中皆流露出对病弱公子出声解围的感激。很快站起身,端着盛有汤药的碗退出去,不忘阖紧石门。
“公子真真是心善,长得也俊俏,一看就是读书人家的少爷,怎得被那妖物掠来,平白遭了活罪。”
离得远了,性子活泛的素荷凑上前,跟面色依旧发白的雪如咬耳朵。
雪如顾不得回话,慌忙放下药碗去捂她的嘴,心惊胆战地瞧着背后的那道石门。
半晌见无异状发生,这才舒了口气,瞪着眼责怪对方的大胆:“说什么胡话,当心被主子听见,拔了你的舌头!”
“有公子护着,他才不会。”素荷瘪嘴道。
“你没听见主子管黎公子叫师兄?兴许是他们先前便有缘分,也未可知。”雪如戳了戳她的脑袋,小声提起这桩事,又怕素荷因为好奇去瞎打听,无奈告诫道,“总之这不是我们两个下人该知道的,如今只需尽心伺候着,倘若哪天……”
想到那结局,她也蹙起眉,面露不忍来,“哪天老天不佑,黎公子真离了去,希望主人不要迁怒于我们才是。”
于是素荷也不说话了,垂下头,染了丹蔻的指甲抠来抠去,只一个劲盯着绣鞋的尖儿瞧。
那处拥着两朵并蒂莲,绣工平平,但耐不住样式讨喜,是昨日自己拿黎清赏的碎银,打山下小摊上买来的。
这几日祁潭去寻草药不在洞中,黎清又最是善解人意不过,她和雪如这才松了口气,得以错开身去镇子上逛逛。
仔细想来,两人来到这洞府中为婢,也已有一年光景。
她过去常听自己身为庄稼汉的阿爹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好人有好报。但转眼一场大水,冲垮了自家的篱笆院,被征去修河堤的阿爹也不知所踪。
灾祸降世三月,水退后田里颗粒无收,又闹起饥荒瘟疫。自己为了床上病重的娘,和膝头瘦得只剩骨头的弟弟,不得已卖身来此。
虽然最初被这洞主人的模样吓得不轻,但好在有公子温言安抚,让她和雪如莫要害怕。说身旁这位虽然长像骇人了些,但万万不会加害于她们。
两人抖得像鹌鹑般,一个劲儿地点头。
直到几天后脑袋还好好挂在脖子上,她们也逐渐缓过神来,原来这妖怪买她们回来当真不是为了下酒,而是为了在自己离府后伺候公子。
祁潭虽性格寡言阴郁,倒也没在食宿上苛待她们。只再三叮嘱务必要将人照顾好,倘若出了半分差错,拿下辈子的小命都不够抵。
不怪他过分忧虑,实在是公子的身子太弱。吹不得风,受不住凉,一点寒症都能折腾去半条命。
也不知到底受过多少罪,才将身子骨糟践成了这样。
尤其是近两月,甚至到了无法下塌的地步,五感也在缓慢消退,已是濒死的征兆。
多可怜啊,素荷时常望着那张被病痛磨去光彩,却依旧如霜雪般清隽出尘的侧脸,出神地想着。
那妖怪看着是对公子掏心掏肺的好,但面貌丑陋可憎,想来跟着他,定然不是公子自愿。
就像自己下山时看的那出傩戏,妖怪打量上了美人儿,就不顾三纲五常,强抢回洞中做夫人,好生不讲道理!
不是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么?
不是说好人有好报么?
那为何她一生老实本分,守着那三亩田地的阿爹,最终却死在那场大水中,连尸身都无处收殓;为何待人至诚至善的公子,也要落得个病体孱弱,天不假年的下场?
“呸呸呸,狗屁道理,都是说来骗人的!”
在雪如惊愕的目光中,素荷忿忿朝一旁的石壁踹了几脚,绣鞋尖儿上的并蒂莲被很快灰尘蒙染,不复簇新的颜色。
石壁上燃着百十盏长明灯,火光幽幽,灯芯筚拨声不断,仿若大亮天光,却依旧照不穿角落处深重的黑。
像蛰藏着汹汹窥伺的恶鬼。
又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