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日头亮汪汪,群山被浓绿覆盖,青翠之中,一处华美宅邸隐匿其中。
宅邸南面敞开,坐势在平缓山坡的最高点,人工开凿的河流流经前门。稍懂行的人,只要看几眼,就能明白,这套宅邸在风水上的精妙之处,不仅仅是依山傍水,其主屋坐落在中轴线偏西,风水上的白虎位置,克煞压邪,藏风纳气。两处偏宅一左一右,对称分布,形成保卫之势。
这天是霜降前一日,气温骤然降低。一向清冷的这处山屋,热闹了起来。一板着脸的西装男子,被人前后簇拥,从豪华轿车下来,走进屋内。他气势威严,接近于趾高气扬。
“爸爸醒了吗?”男子昂着下巴问。
这家的保姆兼护工,连忙迎上前回答,“醒了醒了,南先生正在等您呢。”
男子颔首,上到二楼,刚一踏进房间,忍不住皱了皱鼻。
阳光射进室内,尘埃在空气里盘旋。原本这是二楼最通风的屋子,此刻却感受不到一丝清新,大概是重病之人散发出的气息,连累房间一道积郁成疾。
南智宏虚弱地躺在床上,鼻管插氧,胸腔艰难起伏,床头监护仪发出荧光,显示屏上的绿色数字看起来格外刺眼。
他闻到动静,倏地睁眼,正对上大儿子注视的目光。
“爸爸。”南乔低声叫他。
“奕楠呢,奕楠怎么没回来?”
南乔脸色微变,老爷子都自身难保了,竟还在惦记着那不成器的小儿子。
“我给他打过电话,他说今天会到。”
“你最近有见过他吗?”南智宏边说话,边挣扎着要起身。
南乔伸手搀扶,协助父亲调好坐姿,“没。”
“你当大哥的,怎么对他这样漠不关心?”
南乔自嘲笑了下,“他已经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了,我现在怎么管得住?”凭语气不难听出,这骄纵的弟弟,他也属实不太想管。
南智宏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或者是干脆无视。
“你再打电话催催。”
南乔垂眼,不假思索回了个好。
南乔走到窗边,索性将窗户推到最大角度,外面的空气蹿了进来。在他向弟弟打电话的空档,南智宏浑浊的双眼,直直盯着虚空某处,喘气渐重。
“他快到了,再等一等吧。”南乔挂了电话转身,瞥见父亲神色怪异。他循着对方视线望去,一只大的有些怪异的蛾子正停在白墙上,一动不动,标本似的。
这玩意儿什么时候偷偷溜进来的?是趁着自己开窗那会儿吗?南乔盯着蛾子想。
“爸爸。”
南智宏僵硬地扭头,看向他。
“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躺下来?”
“不需要。”尽管疾病缠身,常年卧床,南智宏身上的那股倨傲,还是不曾流失。他清清喉咙,忽然道:“我有话跟你说。”
南乔满眼疑惑,却还是靠近了些。
南智宏伸手,孤注一掷般,抓住他衣领。南乔没有防备,身子一斜,差点压向父亲脆弱的身子骨。混杂着古怪药味的鼻息喷在南乔脸上,“书房南面墙的那幅画下面,有一个保险柜......”
画?
在南乔模糊的印象中,并不太记得书房里有什么画,但他还是耐心地听了下去。南智宏告诉了他保险柜密码,紧接其后的内容,令南乔不由瞪圆了眼睛。南智宏说完,长叹一口气,松开了儿子。他的视线从儿子身上移开,口中念念有词,“你要谨记,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出自《庄子·知北游》)
南乔一反常态,毫无反应,彷佛被钉在了原地。
南奕楠黄昏时分到达,太阳将将西坠,橘黄光芒在宅子里四处游走。从踏进家门开始,他就模样恹恹,似乎回一趟家,无异于受刑。他不喜欢这个家,觉得这里时刻萦绕着腐朽气息。越接近南智宏的房门,心中便越是忐忑。
南智宏没怎么改变,还是那幅行将就木的光景,令人不忍目睹。尽管闭着眼,南智宏知道他来了。
整个空间,只有父子二人。
南智宏缓缓睁眼,躺在床上叹口气,“你过来。”
南奕楠站在门口,没有要动的意思。
南智宏变成命令语气,“你过来。”
南奕楠这才不情不愿挪向他。
枯槁的手,抓住年轻的手。南奕楠身子一缩,被抓得背后发毛。
“搞什么,”南智宏愤懑地说,“让你早点回来,为什么拖到现在。是不是非要等我死了,你才肯回来?”
南奕楠自知理亏,不吱声,想着让对方尽数发泄完就好。
从南智宏的角度来看,这不孝子的反应丝毫不以为意,他不由怒火攻心,提高声量继续斥责。南奕楠忽然嘶了一声,斥责的声音便停止了,由关切代替,“怎么了?”
“爸,你把我抓疼了。”南奕楠耷眉臊眼,貌似很难受。他容貌昳丽,眉眼宫格饱满,开心时满面生光,抑郁时楚楚可怜。现下这半真半假的示弱,令人不免想要爱护。
南智宏愣了愣,随后撤开禁锢儿子的手。南奕楠得了自由,就不再卖惨,利落道歉。老子这边,也算得了台阶下,咳嗽两声,另起话题。
“大乔说你想要转专业?为什么不读了,不喜欢药学?可当初我允许你去外地读书,条件就是得学这个专业。你也向我保证过,绝不反悔。”
“我知道。”南奕楠嗫喏,“我就是想想......”
南智宏肃色道:“想一想也不行,你得老老实实跟我读完毕业!”
南奕楠撇撇嘴,面露不耐。
“奕楠,”南智宏静静注视儿子,“爸爸是为你好。”
南奕楠一脸莫名其妙。
不知何时,南乔悄无声息站在了他背后,一双手冷若寒冰,捉住了他的后颈。
“干什——”南奕楠大惊失色,稍一扭头,对上南乔的可怖神态,瞬间哑声。
他从没见过大哥这副模样,嘴唇抿成狠戾的刀锋,盯他的眼神,像在盯血海深仇,叫人看了浑身不舒服。南乔换了个姿势,单手箍住他脖子,另一只手牢牢把住他左腕,他挣了几下,可与南乔力量实在悬殊,没能抗衡成功。
就在这时,难得有大幅度动作的南智宏陡然起身,从枕头下掏出了什么东西,啪地一下,扣在了南奕楠被钳制的手腕。风云突变,根本容不得南奕楠作出任何反应。紧接着,他白皙的脸蛋,登时变得毫无血色,钻心疼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在他疼得满头大汗,快要晕厥的前一秒,隐隐约约,如啼哭般的嘶鸣入耳。这悲怆之声,倒不像人类能发出的,更像是野兽。不可思议,南奕楠感同身受,被巨大的悲痛贯穿,身子缓缓软了下去。南乔接住昏迷的他,一把抱起,退出房间。
夕阳如血,铺满天空。
南奕楠眼皮沉重地醒过来,脑子嗡嗡一阵后,整个人慢慢恢复清明。尽管昏迷之前的遭遇,历历在目,他脸上也不见惊惶。四周黯淡,没有光源,他摸索着起身,眼睛渐渐适应昏暗。找到墙上开关,使劲按下,室内登时明亮。
他四下扫了一圈,发现是不熟悉的空间。室内陈设倒是普通,一居室,家具一应俱全。
大门。他下意识寻找。
房间普通,大门就不普通了。眼前是扇沉重的铁门,门上有一道小窗,只能从外部推拉开。
南奕楠贴在门上,倾听外面的动静——鸦雀无声。他攥紧拳头,使劲擂了几下门,嘴里喊着“有人吗”,持续了大半天,回应他的却只有闷闷空响。拳头涣散,手掌边缘变得又红又疼。
一个不争的事实向他揭示:他的父亲和兄长,正在软禁他。
南奕楠一泄如注,靠着门下滑,无力瘫向地面。与此同时,他无意识摸了下左腕,触到那冰凉的异物。他这才低头看向箍在腕间的那根“镯子”。镯子大约两指宽,呈银灰色,像是铝制的,但具体是什么材质,完全看不出。这东西,完美贴合腕部尺寸,活动时丝毫不受影响。细细观察,镯子表面还刻了圈花纹。花纹太浅了,几近于无。
南奕楠尝试掰开或褪下镯子,无济于事。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响动。
啪啦,啪啦,噔噔,噔噔。
像是脚步声,又像是隐在暗中的不知名物体,故意发出的窸窣声。
或者只是风。
“有没有人——”南奕楠提起一口气,重新站起。
无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
他俯身,朝门板下的缝隙张望,没有脚的影子,没有任何影子。
绝望蔓延,他平静的面罩被撕裂,表情渐渐失控,眼底布满血丝。
“醒了吗?”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南奕楠吓了一跳,仰头张望,原来在天花板角落,悬挂着监控还有音箱。
“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南奕楠咬牙,发出错动声,像猛兽那样,“大哥是你吗,还是爸爸授意的?”
音箱没有回答他,只说:“爸爸去世了,小楠,你睡了整整一周,错过了他的告别式。”
南奕楠愣怔,傻傻站在原地。
南乔又接了一句,“以后的日子,我们好好相处吧。”
屋子里有时钟,他能知道时间变换。准点有人会送餐,隔几天还会送些生活用品。手机从一开就被搜走了,整间屋子里,唯一的娱乐,只有一个无法上网的PAD,可供他消遣。
南乔来看过他一次,那次,他中途暴怒,抄起椅子,二话不说砸向对方。跟随南乔的保镖涌进来,朝他脖子扎了一针,他全身发麻地倒了下去。
后来,南乔告诉他,妻子生了孩子,忙得抽不开身,有什么需要,写在纸上,只要合适,他会满足他的。透过音箱,南乔的声音有些失真,听起来倒是很体贴。
南奕楠说,什么都不需要,只想出去。
南乔没有应。
南智宏死了,现在当家作主的,就是南乔。那他南奕楠呢,成为这个家族的隐形人了?
南乔所谓的“相处”,就是关他,暗无天日地关他。他们从以前开始,就不是亲密的兄弟,他也不曾奢想,兄弟之间,如胶似漆。他想不通的是,南乔为何会这般折磨他。他们之间,难道有滔天仇恨吗?
第一年入冬,南奕楠在这间囚室渡过。他表面看似被磨没了脾气,心思依然异动。每时每刻,他都在琢磨,该怎样“越狱”。
他揣摩各种方法,来跟乔南抗衡。
他偷偷喝下肥皂水,伪装成食物中毒,呕吐不止。哪知,乔南识破他的招数,招来家庭医生洗胃,收走所有可能会被他“误食”的东西;他打破瓷砖,用锋利的一面割腕,还未来得及将血流不止的手臂浸入温水,就有人闯进来,掐断他的行动......如此往复,他将自己也折腾够了,逐渐疲乏。
他开始安静,不再作乱,彷佛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那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夜晚。
南奕楠睡不着,尽管他常常在这间屋子里失眠。
他闻到一股香味。香味不知从哪儿飘进来的,诡异地游走,像一条蛇。
他躺在床上,警觉地睁开眼。
他使劲嗅了嗅,觉得这香味有点像沉香,神龛会供奉的那种。香味爬上他的肩膀,深入他的鼻腔,刺得他一激灵,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开始满屋子晃,搜寻这异香从何而来。于他而言,巴掌大的地方,不一会儿就被翻了个精光。
南奕楠陡然停住,他觉出了更加不对劲的动静......好像,这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那人站在他身后,可能在凝视他。
他不敢回头,只是用双耳捕捉,背后这细密的动静——
他一动,那脚步声踩着他的,就像在吞噬他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身,使劲瞪着眼睛,却什么都没看见。
空荡荡的寂静带来了恐怖。
他想自己只是肉眼凡胎,看不出超越自然之物的存在。此刻,他成为了盲人。他急促的呼吸被无限放大,他努力暗示自己要维持镇静,即便是伪装也好,结果事与愿违。
“你是谁?”
南奕楠大喊了一声。
显而易见,不会有人回答。
他紧张地屏息着,一阵风蹭过他的脸颊,如同情人温柔的抚摸。
似真似幻。
这可是间密室啊,哪里会来风?
南奕楠许久未露出不安神色,终于在这晚破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