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这片寂静冷冽的荒漠亘古延绵,千里不绝。倘若没有战争,那该是一副江山美如画。而当人们远远向东眺望天启峰下,驻守在此的雍朝第一雄关量天关就像一个威武的将军一般矗立在西北这天堑处,这是雍朝建立以来最大的边关防御工事,如今已是二百年光阴。物是人非,量天关却穿透了岁月,点将台上,名垂青史,战魂迎来送去,血色凝了又红。
如今,这十五岁英气小儿站在雄关之上,目之所及迫切之处,终不见父亲身影,他心底萦绕起一股不祥,挥之不去。
荒原深处的回鹘大营,桑默营帐内,玄正站得如同一棵老松,桑默一句反问令他惊骇不已。
“当年西蕃东进大举侵略回鹘领地,天利可汗求助我大雍,我朝即刻出兵三万,退敌至泾河以西。从此大雍回鹘订立盟约,永不犯境。这才过了多长时间,你们新可汗即位,便将这盟约毁于一旦,就不怕落得个背信弃义的名声么?”
桑默听完玄正一番陈述,也不反驳。他转动着大拇指上套着的一个白玉扳指,良久道:“玄将军博古通今,说得一字不差。不错,贵朝的确曾经对我族有恩,但近些年来,你们新帝对我们的态度却很不友好啊,先不说这每年的贡奉翻了几倍不止,就说今年吧,原来本属于我们的河套养马场竟也要我们奉上。我们的土地被你们的铁骑一步步蚕食殆尽,敢问玄将军,这便是你们天朝的做派么?”
“政治,玄正不懂,玄正身为将军只需保家卫国,便是问心无愧。”玄正常年身在边关,对于朝廷对外政策其实并不想多作了解。
“哼,玄将军忠心为主,桑默佩服。我们各为其主,话不投机。玄将军就在此候着,量天关无将军主阵,相信一会便能听到我们胜利的消息。”桑默得意地笑了几声,“玄将军,听闻你最看重名节,若是你们新帝知道你是个吃里扒外的主,会怎么样?”
“你要做什么?”玄正一愣。
“散布消息啊,大敌当前,玄将军却和敌军将领对酒当歌,那是个什么情景啊?”桑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仿佛早早就预备了此计似的。
玄正听闻却大笑:“你以为大家能信你这拙劣的表演么?”
桑默不以为然:“三人成虎,空穴来风啊玄将军,要是安南王去对你们新帝说呢?”
“安南王”三个字如同一根刺一样插进了玄正的双耳,他一时不能想象这其中情由,怒道:“他……通敌叛国!?”
“这么说多难听啊玄将军,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哈哈哈,你就等着看好戏吧!”桑默说完便再没有理会玄正气得变了色的脸,他摆了摆手,几个回鹘大汉几下便将玄正擒住三捆五绑了起来看住了。
桑默出来后神情严肃,眼前七倒八歪地跪着些夜行者,他睨了一眼,风轻云淡地下了命令:“杀了吧。”
众部下听令,桑默走了几步,便闻到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厌弃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回头上马,一声长喝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之中。
玄正被看在桑默营帐内,五脏六腑都快翻腾起来,刚才桑默所言如果是真,那么安南王真是其心可诛啊,原本以为他只是要剪除异己,暗暗培植自己的势力谋篡权之心而已,如今看来,他似乎在下更大的一步棋。
想到这里,玄正更加忧心,玄舟此番,到底该何为?
彼时,量天关变成了一片火海,映衬着原本冷冽的天原更加暴烈悲惨。烧焦的尸体上还有刺穿身体的长箭,高大的城墙之下,一层层地堆积起分不清是回鹘还是雍朝的士兵,他们用生命为这场战争定下了胜负。
一将成名,万古枯。玄舟浑身是血,他孤身一人之下,骏马嘶鸣,城墙之内,站立着的是劫后余生的士兵们。他们无比兴奋地盯着玄舟一手掣制而起的军旗,忽然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少将军,威武!”
众人听到后似乎是从梦呓中醒了过来,接着爆发出一声声地动山摇的呼喊:“少将军,威武!少将军,威武!……”
敌军剩余残部此时已被这雄浑的声音给逼到了气势全无,丢盔弃甲准备投降。暗夜之下谁也不知道后面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万一这个少年一阵发狂将他们给活埋了也说不定。
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战争惨剧。
玄舟一马当先伫立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仿佛刚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斩杀敌军于马前,还边境以安宁是他此行最大的愿望,如今,愿望似乎已经实现。
只是,短暂的宁静下玄舟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首先是他的战马,从刚才就开始局促不安,马蹄乱蹬,丝毫没有久经沙场的镇定。然后便是空气,玄舟发觉战马的不安也是因为空气中出现的一股带有刺鼻气息的乱流所造成。
这股乱流从他正前方的风中所裹挟,进而扑面而来,直逼得他抑制鼻息,脸色沉着之下,玄舟不由得攥紧了缰绳,神情严肃正视着乱流扑来的方向。
接着便是一声悠长的问候:“真是没想到,在这荒漠边缘,竟能见到如此胆识过人的少年,真不愧是玄正的儿子。”
玄舟猛然心中一震,这声音空灵缥缈,不似人间所有,他一时竟找不到声音源头所在。众将士亦听到了这个摄人心魄的声音,纷纷举戈而起向着玄舟靠拢。玄舟向后摆摆手,示意大家不用紧张,然后对着空旷无人的前方高声道:“什么人,胆敢在此装神弄鬼?”
“哈哈哈……”又是一声极长的嘲讽,“玄舟,听没听过杀人偿命啊?”
玄舟刚要说话,突然前方的光亮处猛然掉下一个人形影子来,玄舟的战马吓得前蹄惊起,一声嘶鸣惨烈,他好不容易稳住战马,众将士惊惧的呼喊声几乎将他的耳膜给震碎:“少将军,那个……那个好像是大将军啊!”
什么!?玄舟听罢差点惊得从马上掉下来,他忙抬头再次看去,只见荒茫的前方,那个影子被绑了起来吊在半空不能动弹,只是那个身形,玄舟一眼就认出来了。
“父亲!”玄舟大喊了一声,马鞭瞬间抽向了马背,一声长鸣,战马飞了出去。
众士兵们同仇敌忾,一拥向前。
吊在半空中的玄正已经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眼看着儿子冲自己而来,他忍着巨大的疼痛几乎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众将听令,给我停下!”
玄舟心中咯噔一下,狠命勒起了缰绳。
“父亲……”少年没忍住,眼中噙满了热泪。
“玄舟,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空中的声音变得魅惑不已,玄舟根本分不清声从何来,是男是女。
“你到底是谁!”玄舟压制着自己几近颤抖的声腔,死死盯着眼前的父亲,他不明白,父亲一生征战,何人能害他到如此。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掌握着玄正的生死。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杀了他,你成为克敌制胜,守城有功的少将军,荣耀和富贵皆属于你。第二,救下他,开量天关,你父子团圆,身败名裂,从此夹着尾巴做人,永不回大雍。”这个声音从始至终说话波澜不惊,游刃有余,似乎跟个操控人心的神灵一般。
玄舟盯着父亲,不敢上前。两种选择最终的结果都是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敌人诛心之狠毒,令人不寒而栗。
“舟儿……”虚弱至极,是父亲的声音。“我自小教导你,大丈夫在世,该当何为?”
玄舟忍住了哭声,答道:“顶天立地!”
“还有呢?”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玄舟已经忍不住了,他知道父亲要做什么。
玄正听着嘴角微微一动,满意地笑了一下:“如此,我放心矣……”
最后这一句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一阵寒风过,玄正昂首艰难地睁开那双流着血泪的眼睛,自己的儿子就在不远处的眼前,他铠甲披身,羽翎轻盈,风姿正盛,完全是当年的自己。
他叹了口气,最后的声音是:“国破山河,寸土不让!大国不保,小家何以立!玄将军……!”玄正说完,喉咙一动,接着是“咕噜噜”的声音,然后大量的血沫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一代老将,终落得个咬舌自尽而死。
寂静,悲凉,痛苦,玄舟有那么一刻是失音的,全世界只剩下了他和父亲,其余皆是无尽的黑暗。直到他一声声的呼唤,而父亲却再也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啊……!”玄舟几乎发疯一样冲了过去,而对方见玄正以死换玄舟生的希望,便知自己已没了筹码,于是埋伏在前方光的尽头之下的回鹘大军开始一拥而上,准备趁对方不备发起突袭。
这次是桑默亲自率兵,他原本只是听胜利的消息的,却在半路遇到了回来报信的探子,才知道玄正不在,却有个更厉害的年轻人主阵,他们已经伤亡过半。若是再没有援兵,怕是要全军覆灭了。
这才出现了刚才一幕,只是桑默没想到这位老将竟有如此胆魄,这么一来,通敌叛国的罪名也没了,还博了一个为国捐躯的美名,更惹怒了这位年仅十五的少将军,太得不偿失了。
那么此番二度出兵,便是死战了,纵使是好战如桑默,心中也是紧张万分。
玄舟此刻像是从地狱而来的死神完全杀红了眼,敌军几乎不能近他身。他双手握长戬,马步流星穿梭在敌军阵营,血红色的头颅掉了一地,几个回合之下,敌军们开始缩在一起以盾挡在前面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