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见沈钩烈不说话,晏岁就已经黏黏腻腻地凑了过来,“怎么了?是不是小九儿惹你生气了?”
沈钩烈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问道:
“没什么。你今天都做什么了?”
“睡觉啊。”晏岁倒是毫不在意,还往前蹭,“睡醒后长随说你带着九儿去马场了,我便练了会儿字。”
他的语气自然而熟稔,仿佛他们已经朝夕相处过无数日月。
“阿烈,今晚吃什么?”
云燃的小字是子烈。晏岁这一声“阿烈”再寻常不过,沈钩烈乍一听闻,却骤然恍惚了片刻。
似乎……很久之前,也有人这样唤他。
沈钩烈是个愚钝的脑子,但是虚长八十多万年的经验告诉他,近日这些蹊跷事连在一处,背后必有隐情。
他无端想起,方才封越对他说,不妨问问晏岁三万年前发生了什么。
可如今晏岁却全然失去了前世的记忆……
这种情况,沈钩烈倒是也见过。
如果有人在这一世的执念过深,确实有可能会失去原本的记忆,神识被这一世的意识所占据。
沈钩烈不知道,晏岁与他同来,在这一世能有什么执念。但以眼下的情形来说,似乎只能等重靖渡过这个劫,两人归位,再从长计议三万年前的旧事。
“阿烈?”见沈钩烈出神,晏岁伸手在他眼前晃,“想什么呢?”
“没什么。”沈钩烈笑了笑,“你想吃什么,不如去和后厨说。”
晏岁立刻从善如流:“想吃你煮的清汤面。”
沈钩烈:“……”
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临渊帝君沈钩烈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饕,数十万年来吃遍三界,不过却是只会吃不会做。
早年间他也曾下过厨,但是烧了四五次膳房之后,天族众仙就再也不敢让他碰灶台。
但是沈钩烈却有一道拿手的压轴菜,清汤面。
所谓大道至简,临渊帝君煮面也是这个道理。虽然只是寻常调料,但沈钩烈煮面却能把握好那恰到好处的配比,从口感到口味,天上地下挑不出能望其项背的。
沈钩烈下意识想拒绝。
他很懒,懒到如果没有事情能睡上十万八千年。当年天帝将重靖扔给沈钩烈带,一方面是将他尊为天族太子的帝师,另一方面则是怕沈钩烈闲得长草,直接睡过去。
寻常神仙,睡上个千年万年,倒也无妨。只是彼时沈钩烈天命已到,即将应劫,若是这一睡,恐怕就再也不会醒来。
后来他才发现天命不可违,天族上下费尽心机想要留住自己,但他阴差阳错还是重伤应劫。
所幸修为圆满,能归重新归位。
当年应劫,是什么因缘?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依稀想起有兵燹,战火,还有从天上高高坠落的燃烧的身影。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前尘。
沈钩烈这一生经历过太多事情,晓得最不屑一顾是前尘。不过是些拂袖即去的东西,过上个百千年回头再看,付之一笑罢了。
“麻烦。”沈钩烈断然道,“今日又不是什么大日子,劳我为你下厨。”
“想吃。”晏岁已经蹭到他面前,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湿漉漉的,“好久没吃了。”
他见沈钩烈态度坚定,抿唇半天,方可怜巴巴道:“十日后你便要出征,不知多久才能再吃上你做的面。”
这才是个中原因。
不过,他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沈钩烈。
按照这一世的走向,十日后确实有一役,是大武帝国与北边的乞颜部之间的一次交火。
北国常年由两大部族割据,东边是晏岁统治的金错部,西边是博尔济吉特氏统治的乞颜部。
因着云燃与耶律真这层关系在,金错部与大武一直交好,商贸往来络绎不绝。
另一边的乞颜部则是大武的心腹大患,多次扰境,边疆常有摩擦。
按照原本的走向,虽然中原险胜,但云燃却在这一役战死。
重靖自幼无依无靠,是云燃一手带大。云燃去世后,树倒猢狲散,重靖受尽冷眼磋磨,结果就长歪了。
于是就有了二十岁勾结罗刹,篡位屠城的戏码。
沈钩烈寻思着,失去了记忆的晏岁算是指望不上了,如果想要避免重靖走上阴暗的老路,最好的办法便是云燃活下来,时刻保护管教着重靖。
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役,沈钩烈倒是没放在心上。他一万岁时被封为战神,至今近百万年,还无一次败绩。不过是人间寻常打闹,应付一下便是。
但是对上晏岁那看似轻松,却满含担忧和不舍得眸子,沈钩烈还是没硬下心。
“……行吧。”他松了口,挽袖往外走。“你是吃荷包蛋,还是溏心蛋?”
……
筷子碰碗碟,小碗里盛着奶茶,沈钩烈、晏岁与重靖在一处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除了重靖童言无忌,两人鲜少有交流,偶尔两句,简短而间断。
晏岁有心与沈钩烈攀谈,后者却吃得心不在焉,几次挑起话题又被一笔带过。
食不知味地用完一餐,重靖进了内帐去练字,沈钩烈在一旁批折子。转眼间到了夜半时分,乳母来王帐接小殿下回去安寝。
送走重靖,沈钩烈也有了几分倦意,便传人进来服侍着洗漱。从偏帐换好寝衣,他打着哈欠往内帐走,一撩开毡子,便看见床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睡过去的晏岁。
沈钩烈立刻清醒了几分:“……”
怎么忘了这一茬!
他是在是想不明白,晏岁在天上是魔尊,在人间是可汗,明明身处的都是日理万机的位置,怎么不论在哪,都喜欢擅离职守跑出来黏着他?
昏君。沈钩烈一锤定音。
他看了看床上呼吸均匀的晏岁,又看了看不远处铺在地上的回纥地毯。
但凡聪明点的人,都会选择睡床,而不是打地铺。
和晏岁同床共枕,在沈钩烈看来是一件无伤大雅的事情。毕竟他年轻时东征西战,条件恶劣,几个大老爷们儿挤在一处安寝,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
况且两人都是男子,能发生什么事。
于是他掀开锦衾,长腿一跨就钻了进去。
沈钩烈醒来时,天方蒙蒙亮,熹微的晨光从毛毡的缝隙中落下。
再一低头,不出所料,晏岁搂着他,睡得正熟。
沈钩烈叹了一口气,拎起晏岁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轻轻拿了起来。
晏岁迷迷糊糊半睁开眼,旋即清醒了过来:
“师……师尊?!”
“回笼了?”
沈钩烈颇为惊讶地低头将他一瞧,“我还以为,要等到你回九重天,才能神识归位。”
晏岁已经慌张地坐了起来,长手长脚似乎无处安放,差点翻身掉下去。沈钩烈一把将他拉住,笑道:“慌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低头看着沈钩烈骨节分明的腕子,再往上,袖角滑落露出若隐若现的旧疤,晏岁呼吸又急促了几分。
沈钩烈没在意,松开手道:“回来就好,我还有事要问你。”
“师尊请讲。”
沈钩烈看着晏岁一头霜雪似的白发,难得迟疑片刻,方道:
“我昨日在马场,遇到了魔尊封越。他来者不善,所以……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讲讲,三万年前发生了什么?”
晏岁的神色一滞。他似是一瞬间便被寒霜侵袭,缓缓低下头,霜发将他的脸遮住,看不清神色。
他宽阔的肩垂下,微微地颤着。
沈钩烈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
他知道这是晏岁的心结,生生将人逼得入了魔,寻常应该在心底埋一辈子。但是事关鬼族,他怕任何闪失,因此硬下心也要问清楚。
三万年前,接天峰发生了什么,几乎没人知道。天族掌握的资料也十分有限,只知道是有人破开了鬼族封印,封越得以出世。是晏岁的道侣沈殊自碎元神,血祭鬼门将其封印,制止了鬼族一族悉数回到人间。
随后晏岁入魔,屠尽化清门满门。
沈钩烈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一些:“你可以慢慢说。”
晏岁又沉默片刻。他仍低着头,声音却已经沙哑了:
“如果我讲出来,师尊会恨我吗?”
“不会啊。”
沈钩烈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款的生离死别没见过,负心汉薄情郎的戏码早就耳熟能详。他以为晏岁是怕过去的事情给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便宽慰道:
“当年是情债也好,渡劫也罢。本座毕竟不是你那孽缘的债主,要恨你,也是那苦主去恨。”
又提点一句:“人要往前看。”
此话方罢,晏岁突然抬头。片刻功夫,他已经失去了血色,苍白的面皮几乎与霜发合化。
他望向沈钩烈。
临渊帝君生了一张好面皮,恍惚间,便与三万年前那清冷的面容重叠在了一处。
彼时,在悬崖边,年轻人冲他粲然一笑:
“当年君上救我一命,如今我以命抵命。此后生生世世,我们两不相欠。”
对着沈钩烈,晏岁勾起一个苦涩的笑:
“好。”
该从哪里讲起呢。
“北海龙族,据说是父龙之后,虽是血脉最精纯的一支,却因为内斗倾轧,数万年来血脉凋零。我是三万八千年前,从归墟捡来的蛋。因为血脉最接近父龙,被养在了当时的龙王离铮膝下,当做嫡子。”
晏岁说起当年事,神色淡淡,“北海龙族日渐式微,便有旁的氏族想要染指这众兽之王的位置。三海龙王集结了蛇族攻打北海,离铮自顾不暇,战乱之中我便流落到人间。”
沈钩烈在一旁听着,心中倒是起了几分波澜。一直以来,三界都默认晏岁是养尊处优的龙太子,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一茬。
“万幸太丹神君沈焕恰好下界,将我救下。”晏岁声音还是低沉的,但手却下意识握成拳,微微颤着。“他为我起名,教我仙法……”
东荒干燥烈风,龙族的血液对于那些孤魂野鬼来说,是致命的诱惑。小晏岁满身是伤,用一把豁口的长刀拄地,咬牙不肯倒下。
一阵腥风骤然刮起,鬼影裹挟着致命的杀机扑面,小晏岁抬刀格挡,刀锋却被戾风卷碎。
他不惧反笑,睁大了眼睛,平静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却骤然被暖意包裹,便落到一个温暖的怀中。
一把温柔的嗓子在他头顶响起:
“不要怕。”
“我不怕。”伤痕累累的龙崽子还嘴硬,“给我一把好刀,我还可以继续跟他们打。”
太丹神君沈炎光朗声一笑:“好啊,你跟我回九重天,我给你世间最好的刀。”
一晃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后来沈焕确实给了他世间最好的刀,名唤斩潮,却再没机会看他如何挥刀,就骤然身殒。
然后红尘辗转,匆匆擦肩,一切都来不及。
晏岁回神,却发现沈钩烈正瞧着自己,一双漂亮的眸子亮晶晶,透彻到倒映出他的面容。
沈钩烈对这个善良却过早身殒的神君很有好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太丹神君,是个什么来头?”
太丹神君司掌卯日光明,这是需要资历和能力才能坐上的位置,而太丹神君彼时不过七万岁,实在是太过年轻。
况且,他也是万万年来除沈钩烈之外,唯一一个能够控制红莲业火的人。
能到九重天上做神仙,无非是两种途径。要么是沈钩烈与重霄这种天生神胎,生来不需修炼便是神君;要么就是通过修仙与机缘,飞升上天。
若是飞升,那太丹神君的仙途未免太坦荡了些;若是天生神胎,能动用红莲业火的,沈钩烈不应该没听说过。
“是……修炼飞升。”
晏岁对于太丹神君的一切早已如数家珍:“他本是人间的一位亲王,战功赫赫,后来一次出战却遭人背叛,腹背受敌重伤战死。但是他多年征战,积累下无数功德,便飞升了。”
带着战功的,确实容易飞升,沈钩烈麾下也有几位天将是凡间飞升上来的主帅。他唔了一唔,道:“命格倒是不错。”
可惜当时他已经应劫沉睡,否则,说不定还有机会见一见这个太丹神君。
“然后呢?”
然后便是那场伐天之战,战火绵延数百年,燃遍三界。老神仙说起那场战争,总是叹气。
一叹三界生灵涂炭兵燹冤魂。
二叹天族十万天兵枉死接天峰脚下。
三叹太丹神君自焚元神封印鬼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