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一个修了七百年佛,却没有慈心的和尚?
可信吗?
谢逢殊躺在万古春的枝桠上,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闲得慌似的去拽一枝探到身前的花叶。
昨日绛尘说了那段话之后,便自顾自闭目参禅,任凭谢逢殊在旁边转来转去,别说再开口说话了,连眼神都欠奉。
谢逢殊好声好气地劝了许久,从当年佛祖割肉喂鹰说到天下苍生黎民,说得自己都快遁入空门了,对方依旧连点反应都没有。彼时已经是三更天,又有一个端坐莲台,持花带笑的石佛活过来,问的还是那一句:“绛尘,你可知悔?”
谢逢殊当时一肚子火,还没等眼前的绛尘开口,扭头先冲着那浮雕回道:“今晚还不悔呢,明日请早吧你!”
石佛似乎被谢逢殊这一嗓子吓住了,既没再问余下的两遍,脑袋又没转回去,就那么卡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着两人,时不时还往下掉点石墙的灰尘。
绛尘捻珠的手顿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一颗一颗拨过。
石佛还说上三句话呢,这人真是连石头都不如。谢逢殊心中火起,径直出了法堂,把门重重关上,留着那块不可雕的朽木继续念经。
等关门声重重一响,那石佛才似乎被吓醒了:“他他他——”
绛尘依旧闭着眼,没有搭理他,石佛停顿了片刻,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了,长喝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这一声佛偈悠长浑厚,声音刚落,三面石墙之上,三千诸佛突然都动了起来。
不管是坐是卧,是笑是怒,他们的身体神态没有变化,头颅却一齐慢慢偏向绛尘的方向,将目光投到法堂中央坐着的那道素白身影上,有的念着佛号,有的小声相互议论,语气或惊或怒。
原本安静的法堂充斥着大大小小的话语声和石头转动时咔咔的响动,一时间热闹非凡。
绛尘终于睁开眼。
他没有去看三千神佛里的任何一位,只是看着案台上的那盏长明灯,淡淡道:“借宿之人,已经走了。”
他说的是谢逢殊,诸佛声音小了些,却还未停息。绛尘皱了皱眉,轻声道:“诸位。”
他声音不算大,却好像一下子盖住了所有石佛的议论声。对着三千大大小小的诸佛,绛尘既未惊惧不安,也没有诚惶诚恐,甚至连动都没动。他眼神落在灯上,语气平静无波。
“噤言吧。”
若是谢逢殊在此,一定会苦口婆心教育他:“你一个小和尚敢这么和诸佛说话,怪不得七百年还在这山里。”
但谢逢殊不在,所以他也看不到,绛尘语毕,所有石佛居然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表情各异,似是还有不甘,却没有一个人再开口。随后,三千石佛不约而同地慢慢转回头,恢复了以往的姿态面容,又变成了石墙之上冰冷的浮雕。
绛尘脊背挺得很直,一动不动地坐在蒲团之上。法堂重新变得寂静,绛尘没有再诵经,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门外轻微的风声。
*
谢逢殊得过且过活了这几百年,难得有一次脾气上来了,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和尚带走,又暂时不想和对方面对面,在院内溜达了两圈冷静冷静,又发现这连个禅房都没有,干脆翻身上了寺前的万古春,找个位置躺了下来。
他当然不会轻易回去,他刚一出山就遇到子母鬼,那木牌也堂而皇之地放在尸体腹中,除了因为天气太冷和血凝住了,没有任何掩饰。
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傻子都看得出来对方刻意为之。
偏偏谢逢殊好奇心一旦起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夜里风雪已停,他透过重叠的花层看着浩瀚星河,心里的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他生气的原因倒不是绛尘不搭理人,只是他是真的想带走这个和尚。
觉得对方能帮上忙虽说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还因为谢逢殊不知为何,单纯地看对方顺眼。
非常非常顺眼。
可能因为这是他出山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人,身上又带着诸多谜团,让谢逢殊忍不住想要追根究底,特别是听说对方修行了整整七百年之后。
一盏灯,一座庙,一间刻满三千诸佛的法堂,就这么念了七百年的经文,还得等着每天晚上哪个石佛诈尸似的来一嗓子。
谢逢殊只这么一想,便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难道他就不觉得无趣,不想下山走走吗?
谢逢殊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在万花锦簇里长长叹了口气。
算了,谢逢殊心道,等明日再劝一劝那榆木脑袋,若是对方执意不愿出山,那就我自个儿去。等办完了事再厚着脸皮跑一趟西方诸天,请哪位佛祖发发善心,收了这个笨和尚,就当本仙君日行一善。
可自己从来没去过佛修地界,也没和诸佛打过交道,空有个凌衡仙君的名头,实际并无实权,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卖自己面子。
谢逢殊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又靠在树间睡了一会儿,一晃便到了现在。已是晨曦时分,依旧不见人出来。
他拉不下脸再回法堂,百无聊赖地拉扯着花叶,一不留神力气大了点,拽下一朵万古春。
“……”
得,现在这树上只有一万九千七百一十六朵了。
谢逢殊有些心虚地四处望了望,正想着该如何毁尸灭迹,忽地听见了轻微的推门声。
谢逢殊丢了花翻身坐起,一下对上了树下绛尘的目光。
谢逢殊率先冲人一笑:“修者早啊。”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会见到谢逢殊,脚步一停,片刻之后才道:“我以为你走了。”
“哪能啊,”谢逢殊从树上跃下来,拍了拍衣袍,“我还没劝修者回心转意呢。”
绛尘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寺内走去。谢逢殊连忙跟上。
“修者在这山中不觉得无聊吗?
“修者于山中修行是修行,去人间修行不也是修行吗?
“天地广阔,修者要不再考虑考虑?”
谢逢殊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见对方毫不理睬地绕过他进了法堂,登时有些气结。他这人一冲动便言不过脑,站在院内中气十足地朝着法堂喊了一声:“和尚!”
法堂中的人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向门外。
谢逢殊装了几天凌风傲骨的仙君,终于装不下去了。他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口看着法堂内的绛尘,大声问:“七百年还不得飞升,难道不觉得长吗?”
绛尘面色不改,只听着他往下说。谢逢殊见对方终于肯听自己讲话了,清咳一声道:“本仙君不才,一百年育灵,两百年化形,三百年便得道飞升,受封仙位。”
若是鸣珂在这儿,定会跳起来大声骂谢逢殊句不要脸,但谢逢殊面前的人是绛尘,听了这么一串面色依旧毫无波澜。
谢逢殊说完,清清嗓子接着道:“如今我既然遇到你,便是缘分,愿意指点一二,助你早登西方极乐。”
他对着绛尘一挑眉,压低了声音:“你不渡己不渡人,那本仙君渡一渡你,如何?”
绛尘此刻才开口:“如何渡?”
谢逢殊看着绛尘,一字一顿。
“修者与我一同出山寻回法器,我助修者飞升。”
谢逢殊说完,内外皆静。
此时天色还早,院中还有一点清晨的天光,法堂依旧有些昏暗。两人一个在屋内,一个在院中,于一明一暗之间抬目相对。
绛尘于法堂内看向门外的谢逢殊,墙上三千神佛垂首,此刻他们是坚硬冰冷的石雕,发不出一点声音,空气里只有桌上长明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响动。
他与谢逢殊就在这样的寂静里对视了许久。
最后,绛尘道:“丢了什么法器?”
都到这个份上了,谢逢殊干脆地坦白:“星罗命盘。”
绛尘眉心微动。
谢逢殊看到他的样子,便知道对方知晓命盘的用处。对仙家法器绛尘竟也清楚这件事,谢逢殊倒是不那么惊异了,只耐心等着对方回答。
绛尘沉默许久,不知在思考什么,最终道:“巫褚行踪诡秘,我亦久不入世,是否能寻到还未可知。”
这便是答应了。
谢逢殊大大松了口气,随即打蛇随棍上:“无妨,就当去碰个运气。修者打算何时动身?”
“……叫我法名便可。”绛尘大概是受不了谢逢殊一口修者一口法师,他道,“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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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逢殊下山时本就没有带什么其他的东西,等着绛尘收拾的当口,他终于忍不住凑到法堂的石壁前,大不敬地伸手敲了敲石雕,问:“难道这佛修每天都问?”
“嗯。”
“问了多久?”
“七百年。”
那岂不是从和尚开始修行就问?
谢逢殊疑窦丛生:“那你如今出山了怎么办?”
“他们便不问了。”
绛尘似乎也身无长物,只抬手取下了案台上的灯。长明灯依旧燃着,因为是白天,烛光显然不及日光明亮,火苗平平稳稳地于中央燃着。
谢逢殊收回手,踱步到他身边:“你要带走这盏灯?”
绛尘“嗯”了一声,轻念了个短诀,那盏灯便消失了。
谢逢殊现在看这个和尚,只觉得对方处处有意思,张口便喊:“绛尘。”
人家刚说了直呼法名,他便顺杆而上,毫无负担地叫出口了。绛尘抬眼,谢逢殊接着问:“你在这山中修行了七百年,这盏灯也点了七百年?”
绛尘轻一点头。
谢逢殊这下是真的感兴趣了,跟在绛尘身后问:“你这盏灯叫什么名字?”
绛尘已经推开门,日光倾泻而入,照破一方天地,照得两人白衣玉华。
他未回头,只于天光中答——
“涅槃。”
不受诸业果,不困于生死,是名为涅槃。
谢逢殊刚推开寺门,门口的万古春下已经靠了一个人,一身黑衣,颇有些不耐烦地抱着手,腰间悬着一条收起的长鞭。
见两人一起出来,嘲溪直起身看向绛尘,问:“你们要去西南?”
谢逢殊答:“正是。”
嘲溪皱着眉,有些不情不愿地上下打量了谢逢殊几遍,眼神里全是嫌弃,最终只看向绛尘:“我也去。”
话语刚落,谢逢殊和绛尘同时看向嘲溪。
绛尘还好,一旁的谢逢殊惊异地打量了他一眼,在嘲溪发怒之前及时开口:“长恣君为何突然想一同出山?”
总不能是为了帮自己吧。
嘲溪睥了谢逢殊一眼:“自七百年前我入主明镜台,须弥所有山妖精鬼都由我管辖,从未出过差错,也从未伤过人。”
他这段话颇有些自傲的意味,但语气一顿,又道:“这是第一次须弥有了伤人的妖物,我还不知道他从何而来。”
是了,领地有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邪祟,又悄无声息地被杀了,自己居然毫不知情,确实值得深究。
谢逢殊还想问那你大可自己上路,反正看我也不顺眼,何必特意等着同行。还没开口,目光触到了一旁的绛尘。
这个懂巫褚文字,晓山精鬼魅的和尚。
果不其然,嘲溪颇有些嫌弃地看着谢逢殊:“我来找和尚,谁要和你同行。”
“那没办法了,”谢逢殊厚颜无耻地一摊手,“绛尘已经答应与我同去巫褚,长恣君等下次吧。”
嘲溪面色一青,怒喝了一声:“谢逢殊!”
这一声中气十足,满树的万古春都轻抖了一抖,一只树上打盹的山雀慌不择路地冲出来,一头窜进山林。
可惜这人用面具遮住了左半边脸,生生削弱了满面的怒气,谢逢殊笑嘻嘻答:“在呢。”
“你以为没有你们我就去不了西南了?”嘲溪冷哼一声,“倒是你们,没有我,能不能找到巫褚一族还未知。”
谢逢殊一愣,才想起来对方修炼了千年,可以于林间驱蛇寻人,能找到子母鬼也是对方帮的忙。
谢逢殊此人从来不知道脸皮为何物,立刻收起幸灾乐祸的嘴脸,冲着嘲溪一脸言真意切。
“一个人去多没意思,长恣君不如同行,还能作个伴。”
“……”
嘲溪大概是被谢逢殊的无耻程度震惊了,一时哑口无言,旁边的绛尘及时开口:“该走了。”
他说完便往前走去,谢逢殊连忙从庙前的石阶上跳下去,连跑带跳两步与人并肩。嘲溪面色难看无比,最后还是哼了一声,跟在两人身后。
*
东隅的山胜在多,绵延万里,广阔无边,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无垠的山野。
而西南的山,虽不如东隅那般无边无际,却胜在奇险无比,山崖层层叠叠,千峰万壑,山间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古树皆有数十丈高,隐天蔽日,遮得林中昏暗无光,只能听见鹿鸣鸟啼之声传过来。
此行为了寻人,他们动用法术赶路的时间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山中穿行。林间能走的地方不多,时常还有长满藤蔓绿萝的朽木拦住去路,或是几条河流或急或缓穿行而过。
谢逢殊踩着几块布满青苔的巨石过了河,转头看向身后的绛尘和嘲溪,无奈地一摊手。
“这山中落脚的地方都快没了,真能住人?”
嘲溪冷笑一声:“怎么?这才走了多久,仙君觉得累了?”
一路上嘲溪不放过任何一个对谢逢殊冷嘲热讽的机会,谢逢殊刚开始还端着一副心胸开阔的仙君姿态,忍了一天便破了功。他一边和嘲溪不冷不热地互怼,一边纳闷自己也算是温文尔雅玉树临风,怎么走到哪都有看他不顺眼的人,天上有个符光君就算了,人间又冒出来个嘲溪。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谢逢殊只得安慰自己,完美无缺总会惹人嫉妒,本仙君心胸开阔,不与他们计较。
嘲溪大概也是闲得慌,见谢逢殊不搭话,又皱着眉问:“哑巴了?”
这人忒烦,谢逢殊长吁一口气:“等有机会我介绍天上一位仙君与你认识,你们俩定会成为挚友。”
“免了,”嘲溪一脸嫌恶,“我对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喜欢不起来。”
谢逢殊想着裴钰那副样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得也是。”
见嘲溪又拿一副“你有病”的眼神看他,谢逢殊决定眼不见心不烦,转头去看绛尘。没承想绛尘也抬眼看他,语气淡然:“现在要折回还来得及。”
这都什么人,谢逢殊差点被气乐了,干脆往河边的青石上大大咧咧一坐,冲二人扬唇一笑。
“本仙君别无长处,偏偏遇事心如磐石,九死不悔。”
三人已行到林中深处,绛尘看他一眼,转头与嘲溪一颔首:“劳烦长恣君。”
嘲溪难得没再抬杠,抬手吹了一声悠悠长哨。哨声低沉悠长,在空谷之中发出层层回响,惊起林间几只飞鸟。谢逢殊又听到了林间传来贴地爬行的声音,下意识起身站到了绛尘身旁。
毕竟这和尚看起来一脸正气,百毒不侵。
这次几人等待的时间过长了些,从正午一直等到了傍晚,嘲溪中间重新吹了两三声长哨,回声一次比一次久,传得也一次比一次远,大概是为了驱使更远处的蛇群。
直到林间越来越昏暗,谢逢殊憋了又憋,忍不住问嘲溪:“你的蛇是不是迷路了?”
嘲溪怒道:“你以为它们是你吗!”
话音刚落,谢逢殊便听见身后传来轻微异响,一回头,一条成人手腕粗的黑红花蛇已经快触到他的衣角,似乎想顺着他的脚往上爬。
谢逢殊差点没背过气去,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仙风道骨,跟兔子似的猛地拽往绛尘往人背后一扑,只从背后探出半个头,结结巴巴道:“它它它是不是认错人了?!”
绛尘猝不及防被谢逢殊一扑,差点被他拽倒,他下意识握住对方挂在肩上的手,微微皱起眉回头。但最后,绛尘还是先后退了半步,离那条蛇远了些。
只想与人亲近亲近的花蛇抬起半个身子看了谢逢殊一眼,似乎有些委屈,可惜谢逢殊胆小如鼠,没懂它的眉目传情,花蛇的小豆眼只对上了绛尘波澜不惊的眼神。
它顿了顿,最终还是绕过了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和尚,重新向着嘲溪爬过去。
嘲溪抱着手看完了一整场热闹,嗤笑了谢逢殊一句:“胆小鬼。”又蹲身轻拍了拍蛇的脑袋。
花蛇总算被安慰了些许,亲昵地蹭蹭嘲溪的手腕,随即盘身慢慢往西边去,给三人带路。
谢逢殊没看到这一幕,这么会儿工夫,他的注意力从蛇身上转到了绛尘身上。
刚才自己一时情急慌不择路,此时回过神来,低头扫到绛尘光洁如玉的后颈,才察觉到有淡淡的温热透过僧衣传来,一同前来的还有一股幽幽的檀香气,似木似松,气味极淡,谢逢殊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奇怪了,这和尚又不焚香,哪来的香气?
谢逢殊这么想着,还试图低头闻一闻,绛尘似是感觉到了他的动静,沉默一瞬后出声道:“仙君?”
而此刻,跟着花蛇先行的嘲溪终于察觉两人还没跟上来,回头一望便看见那两人居然还在原地,一站一抱,跟挂在树上似的。
“……”
嘲溪面色一黑:“你们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