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刘晚醒来的时候正值半夜,风静,月悄。他突地睁开眼,瞳孔里映入一点烛火。半晌,他又生硬地转了转脖子,看见床头挂着的一对出入平安牌。
刘晚觉得自己正在做梦,天上人间,哪里听说过这样的无间地狱,连被子上都熏着香。
刘晚是死在宫城破的那日。
那时他挣扎着从病榻上起身,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太监扶着他迈出寝殿。
他看见陈青和刘亮拥着几百府兵堵在大殿的石阶前。
刘亮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英俊挺拔,神采飞扬。陈青到比之上一次见面清减了许多。
刘晚觉得这番景象有点好笑,又不知好笑在哪里。是该笑自己的不自量力,还是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你看,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一个如青山如雪峰,一个如玉树如兰芝,无论是做君臣还是做知己,都会青史留名。
刘晚垂了下眼睫,只看见自己削瘦到见骨的手指。他把手往衣袖里藏了藏,笑了一下。
刘晚早早就嘱咐了老太监将禅让诏书拟好了,只等自己咽气了就交到刘亮手上。
让刘亮的继位正统规矩,不出半分差错。
他走了下去,夕阳沉沉的洒在大理石阶上,把他的影子拖的又长又老,一个几乎要气绝于世的人,每一步都踩地吃力歪斜。
他只得叹了口气。
他站在众人面前,有的只是锦衣华服下瘦弱的躯体。他曾经帝王的威严,挺直的脊梁,在这里,全变成了苍白残缺的月亮。
刘晚看着所有人,眼神平静,他似乎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他甚至在刘亮,他的二哥哥要开口说话的那一刻抬了下手,示意自己不愿再听。
可他却又趁众人不备,突然抽出了身前士兵腰间的长刀,寒光一闪,就将自己的性命送给了这把最普通的刀。
但刘晚觉得这把刀还是不错的,至少很快很锋利,用来杀人很合适。因为他听见了自己的血从脖子里洒出来的声音,洒在一旁的花叶上,还不小心弄脏了几个士兵的甲胄。
刘晚的动作很快,在他倒下的那一瞬间才有人反应过来——是陈青。
陈青拔开众人抱住了刘晚,他用手去堵刘晚脖子上的伤口,可是于事无补。血流的太快了,把刘晚的头发衣服,身下的石板全打湿了。
陈青记得,刘晚拔刀的动作是他曾经教的,一招一式,亲力亲为。而刘晚是个好徒弟。
那样的轻盈迅速,潇洒痛快,绝无半分拖泥带水之意。
用他那双削瘦见骨的手。
陈青甚至都来不及救。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刘晚死在了自己怀里。
而刘晚看了天边的晚霞和青山最后一眼。
若有史公公正,于书中评刘晚,那必定要从他低贱的出生谈起。生母是婢女,为先帝所嫌。他自幼便被养在宫中贵人身边,与太子刘亮交好。后太子蒙冤遭贬,刘晚入主东宫,随继位。在位期间,平太子刘亮与陈家之冤,三次出兵伐夷未果,致使民怨沸腾,百官离心。于永泰七年拟诏禅让于新帝,并自刎于寝宫前赎罪。时年三十。
而现在,本应身死魂消的刘晚却睁开了眼,在年仅十六岁的当朝尚书幺子张意初的身体里。
刘晚觉得头疼。
刘晚自陈青背着他与刘亮搭上线后,就没想过要活。
当初陈家遭难,他好不容易寻着了机会,一股脑把生家性命全给了陈青,那时只怕他不要。到头来却输的一塌糊涂。
可他确实认赌服输,死的也干脆潇洒,可以说毫无怨恨。
所以照理来说,这种借尸还魂的事便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啊。
刘晚对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又悄悄叹了口气。
他要是不吃一口,似乎就对不起张意初的尚书父亲诰命母亲将军哥哥还有一位远在宫中的贵妃姐姐了。
张意初自出生起就痴傻,十六岁了仍旧心智不全。算命的说他是魂魄不全,要等到魂魄归位了才能是个常人。
刘晚想这些算命的难不成是师出同门,用同一套说辞糊弄人?当初也有云游的道人掐着指头说他魂魄不全,以致身体羸弱,要等到魂魄归位才能康健。
刘晚的头更疼了。
刘晚自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伺候的小厮:“你是何人?”
闻讯赶来的诰命母亲在他的怔愣中又哭又笑,立马请了道士做法还愿,又布施十日,以感谢上天有灵。
刘晚在恍恍惚惚中过了几日,终于又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天和五年”。
小厮答。
刘晚拿着史书的手抖了一下,原来他已经死了五年了……
史书上他刘晚只占了几句话,没有提他的出生,也没有提他的贡献和所犯的错误,甚至没有提他的死因,只含糊道了他的生猝年,给了他一个“惠”字。
却也平庸无错。
尚书府中有一株玉兰,自刘晚醒来就惦记上了。
那玉兰生的亭亭如盖,花朵硕大娇嫩,偶尔从枝头整朵砸落到泥土里,被染得玉色污浊。
刘晚很喜欢玉兰,他曾对陈青说想在宫里种满玉兰花,在春寒料峭之际倚在门扉或窗前,裹着大氅捧着热茶赏春。
可朝中言官说玉兰花开的艳丽荼靡,不知羞。不及兰花来的高雅动人,不让他在宫里种。
陈青心道,不在宫里种便不在宫里种,他自去宫外种。
于是他便在宫外置了处私宅,专门用来种玉兰花。宅子里曲水流觞,山花假石,亭台曲廊,被他布置的十分漂亮。但做了人间帝王,万事便不由己,他日夜忙碌,得去私宅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如今想来,那宅子怕已是荒草丛生,或早已被人倒卖。刘晚想到这儿便觉得可惜了他的那一宅子的好玉兰。
张母见自己幺儿整日里对着一棵玉兰树面露怀恋之色,心里怜惜。又想到这株玉兰乃是初儿神智混沌时缠着要种下的,难不成这中间有什么冥冥中的牵连。于是让那府中的下人去花农处高价移来了一院的木兰。
刘晚晨起推门而出便被这些木兰迷了眼。模糊间只觉得去到了什么别的太虚之境,历经生死一遭,让他又见到往昔冤家故人。
那穿青色衣衫的少年人一手持一方宝剑,一手握着一只玉堂春,笑意盈盈得朝他走来。他欣喜的上前半步,又生生止住。原来那少年是来寻他二哥哥吃酒的,他路上遇见好看的花就折了一只,一路带进了宫。
最后那花便随手给了他,而宝剑,自然赠了他的英雄二哥哥。
他记得,那时他的二哥哥在春猎中收获颇丰,赢得了父皇母后还有一干朝中大臣的赞许。称一句少年英雄不为过。
刘晚在二人身后看他们笑着入了堂内,也默默跟上。他又回头看了看青衫少年来时的路,只觉得一路玉兰花开了又败。
便是这时刘晚突然醒了过来。他急急忙忙跑回了房内,禁闭门窗,呼吸不顺。
他原本康健无病痛的身体,突然间如被风吹至海上的一叶浮萍。
曾经那样毫无保留,又毫无指望的爱过某人所带来的强烈阵痛,是生死轮回都轻易开解不了的。
刘晚在许多年月里,只要一想起陈青的名字便觉得心酸。他总觉得自己把对方的名字刻在了石碑上,而石碑压在他心房上。
刘晚只得去求张母将那一院的玉兰移除,他怕自己睹物思旧人。
他本应在这名为张意初的孩子的身体里重活一遍,前尘往事,都当已过了孟婆的汤碗,踏了奈何的桥。与刘晚纠葛不清的,都该留在五年前宫门破的那一天。
张母虽有不解,但还是听了幺儿的恳求让人移了花树。
刘晚不忍看一院残花,便寻了个理由出门,身边只跟了一个下人。
虽只隔五年,但整个皇城的繁华更盛,他以前就不曾好生游玩过街市,这次作为张意初初次出门,便是兴致勃勃,看什么都稀奇。
他一路只管逛,身后的下人便负责给银子提东西。他从未感到如此快意,身体如此轻盈,那曾经折磨了他三十年的羸弱躯体,已经离他远去。张意初给予他的是畅快的呼吸,稳健的步伐,有力的双手,红润的脸颊和健康的头发。
但刘晚却又忽的停住了,他被天香楼雪花糕的香味拖住了步伐。
这天香楼的雪花糕是多年前他的一位友人带给他的。那时他正在病中,吃什么都没味,唯独这雪花糕暖糯香甜,令他爱不释手。如今再闻到这味道,也是令他口齿生津。
因这糕点得趁热吃才最有滋味,所以天香楼每日只起三锅,售完不增。
刘晚正好买上最后一份。
而当他接过糕点时却有人哀求于他,是一个大府下人女子,说她是主人家差来买糕点的,但她忘了时辰导致最后一份糕点卖完,回家定是要挨罚。她求刘晚做个好心人将糕点卖与她,她愿出三倍价。
刘晚见她可怜,心有不忍,便将糕点赠与了她。那女子千恩万谢,泪眼娑婆,好不可怜。
刘晚便心想,看来她家主人许不是个好相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