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北穆六年,三月十一,春。
皇帝寝宫内,当朝天子正右手持着一份书简边读边来回踱步。
奚陵垂眼静立在一旁,双手拢于袖内,一派的毕恭毕敬。
“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气朕?”殷穆面显怒容,但很快又收了下去,变脸似的挂出一个和和气气的笑,“朕就不应该让爱卿你去看他。”
奚陵微微躬身:“不过反贼的雕虫小技,陛下不必为此动怒。”
“嗳,都快一年了,亓将军还是这么不吃敬酒。”殷穆把记载着狱内问话的书简随意扔至案上,“奚陵卿以为朕该如何呀?”
“陛下若嫌麻烦,何不杀之而后快?”
“哦?”殷穆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想不到奚陵卿是如此绝情之人,竟下得了这般狠心。”
“陛下说笑了。”奚陵面无波澜,“微臣与那反贼并无瓜葛。”
“可依朕看,亓将军对奚陵卿却是上心得很呐。看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殷穆缓步靠近,抬起左手欲抚向人右眉骨。
“陛下。”奚陵不动声色地向后错开半步,一拱手,目光却落在人行动稍显僵硬的左肢上。
那是一只义肢,尽管面上看上去和旁人的左臂毫无分别,但奚陵知道,那是面前这位储君费尽千辛万苦找得全天下最好的匠人打造的。
殷穆冷哼一声,将左手收了回来:“看来是朕自讨没趣了。”他拂袖走开,阴晴不定地对着室内一座摆满各种冷兵的武器架沉思。
就在此时,门外太监忽报:“陛下,曲将军到。”
那声音拉得又尖又细,叫得奚陵耳朵抽痛。他攥紧拳,看着年轻的君王转过身,讨表扬似的朝自己露出了一个愉悦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阶下囚还是得有阶下囚的样子,奚陵卿,你说是不是?”
奚陵回到天字牢时,正碰上一帮从乾区出来的狱卒。
那被天子派来协助他当差的宁公公老远看见他,掐着嗓子迎了上来。
“奚陵大人,您回来了。”
有一瞬间奚陵生出一种想直接掐住这个宦官让他闭嘴的冲动。他闭了闭眼,把眼底那点厌恶给强压了下去。他看着那帮狱卒或卷着血浸透了的内衬、或举着连他这个掌管刑司的司监官都叫不出名字的奇形刑具从身边经过,每个人都不卑不亢地朝他行礼,奚陵想一剑过去把他们都捅个对穿。
进而他注意到了不远处呆愣着的狱史。“秋澶。”他唤道。
少年一愣,彷如梦中惊醒,随即闻声小跑了过来,恭恭敬敬朝他作揖:“大人。”
奚陵瞧见他臂弯中叠着一件崭新的深红罗袄,一顿:“这是,给甲号狱的?”
“是。”
“嗯。”奚陵点头,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你随我去看看。”
“......是。”
那宁公公听闻,即刻朝乾区方向提嗓:“天字牢,乾区,甲号狱,启——”紧接着又是人工开门的沉闷声响。
这种事情隔三差五的就要上演一遍,流程都近乎不变,也只有这新来的狱史才会不习惯。奚陵踏进乾区界内,熟练摸索右墙开关,第一次不小心手抖摁偏,便又重摁了第二遍。
天地牢是建在北穆帝都内最大的一座牢狱,其构造形如阴阳太极盘,由中间曲线一分为二为天字牢与地字牢。其中,天字牢又分“乾、坤、离、坎”四区,地字牢分“震、巽、艮、兑”四区。八个区各司其职,在押牢犯各怀其罪。
而这天字牢的乾区,又是这八个区中最阴最暗、最牢不可破的那一个,连关押死囚的坤区与之相比,都远不及其死气沉沉。
天字牢乾区以十天干为名划分出十个监阁,从癸至甲,甲为最重刑标准,其余往下程度依次减轻。落到这里的人,通常都不会草草丧命,他们会活得很久,但却不如直接死掉来得痛快。当朝天子不勤于政务,却对如何制作刑具十分感兴趣。归功于他比之夏桀商纣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才思”,在这座牢狱里,从不缺极刑之下的血肉横飞。
被押入乾区监阁的,都是由皇帝亲自下的狱令。自北穆元年建牢以来,这座牢狱里总共只关押过四个罪犯。第一位是先皇,即前朝殷朝最后一位皇帝、当今圣上北穆王的生父。他在丙号监阁屈辱了两年,最后被放进油锅里活活烹死;第二位是北穆王的皇叔,曾经的南平侯。南平侯因不满殷穆弑父篡位、大行苛政,于北穆二年举兵逼宫,却在即将功成之际因听信了殷穆假意谈和的请求而被擒入狱。他被关在戊号监阁,不出一年,就因不甘受辱而撞墙自亡了;第三位是帝都一家经营汤豆腐的食铺掌柜,他入狱的理由要比前两位简单的多:天子微服私访,尝了他家的汤豆腐,觉得不合胃口,便捉了人关来了乙号监阁。他是被活活毒死的——殷穆没有给他用刑,而是整日让他食用各种食材混合而成的汤汁菜饭。因而最后落个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的下场,也算预料之中。
而这第四位,便是如今甲号监阁里的那一位了。
监阁里弥漫着一股粉饰太平的浓烈麝香味儿。奚陵进去的时候,亓安正趴卧在榻上,眉头皱起,双目紧闭,往日敏锐的听觉此刻连门口明显的动静都无法捕捉。他的头发如一丛摸不清长势的杂草般散乱着,身上已被狱卒换上了干净的白色内衬。
秋澶战战兢兢抬起眼皮往卧榻方向一瞥,没有看见想象中的血肉模糊,心里一松。奚陵静默片刻,侧身吩咐道:“衣服给我吧,你去门口候着。”说罢,视线已落到秋澶臂弯中的红衣上。这一眼,险些要让秋澶误以为司监官大人会主动伸手来拿。
奚陵当然没有。他的面上只有对这座监牢的深恶痛绝。
秋澶把红衣呈过去,听话地退至门外。
奚陵没有关门。他规整地捧着罗袄步至榻前,居高临下地看仿佛已经奄奄一息的亓安。
“亓安。”他用门外人也能听见的声音说,“起来更衣。”
亓安极轻极轻地呜咽了一声,然后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奚陵在那失去焦点的瞳孔里看到了神情紧绷的自己,有点像他曾经在戏台上看到的一个戏子,戴着一个裂了缝的面具在咿咿呀呀地唱戏。
“起来,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亓安终于有了动静,他艰难地支着小臂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这一动作,奚陵便清楚地看见了那些被掩藏在白净衬衣下的伤口,新的叠着旧的,疤上覆着血膜,像一幅被狠狠作践过的画。
亓安盯着人笑了一下,虚弱的嗓音黏黏糊糊的。
“奚陵大人。”
奚陵将手中的罗袄掐出两个深深的凹窝。他将衣服放至卧榻边,俯下身去,手臂绕过那些锁人的链条,不逾矩地从亓安的胸前揽过去,然后将人扶正以方便换衣。
亓安却趁着这间隙将脸直接埋进了司监官的颈窝里。
奚陵身子一僵,正欲帮人脱衣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亓安鼻梁挺拔,呼吸也是热的,就是很轻,如果不是靠得极近,奚陵几乎都要感知不到他的气息。
亓安小心翼翼地蹭了蹭。
“怎么都不抱抱我。”
他小声地说。
秋澶在门外站得小腿肚有点发疼,但也没敢偷偷往监阁里看。
他听到奚陵大人用其一贯同外人说话的淡漠语调说“没有赐死已是天子圣恩,亓将军还是不要不知好歹”,说“将军再不认罪,吃苦的只会是自己”,只是这次他没再听到那位亓将军回一些轻佻的话,应该是因为被打得太狠,所以失了说话的力气。
其实大人的本音没有这么冷冰冰的。少年想。有几次自己私下同大人闲聊,大人分明是极温和的。如今这样刻意压着声线,多半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威压些吧。毕竟当朝为官,怕的就是旁人不惧、威信无存。
约莫半刻钟后,奚陵从监阁里走了出来。秋澶正在揉抽筋的腿肚子,猝不及防尴尬地和人照了个面。
奚陵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走吧。”
甲号狱的门沉闷地缓缓合上,内部齿轮转动磨合的声响像是从深渊里传来的咆哮。秋澶直起身,到底是没忍住在狱门合上的最后一瞬朝监阁里望了眼。
亓安仍保持着他进去时看到的那种卧趴姿势。他穿着那件圣上御赐的深红罗袄,闭着眼,眉头舒展着,头发束回了原来的样子,正柔顺地搭在颈肩和背上。
奚陵的宅邸在天地牢的圆心,即那条阴阳分水线的中点处。
地儿是他自己挑的。把住所定址在一座巨大牢笼的正中央,除了他,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奚陵并不是天地牢第一任司监官,他是北穆四年南北之战后才继任的。上一任司监官是个花甲年纪的老太监,从小看着北穆王长大。老太监在任的时候天地牢出过不少事,比如烹死先皇、南平侯撞墙之类的,本来按殷穆的想法,这些人应该还能爬得再久一些。但死了就是死了,拖到帝都郊外乱葬岗去喂野狗秃鹫,也算功德一件。北穆王大发慈悲挥挥手,免了老太监的失职之罪。
后来老太监人没了,那时候南北之战结束正满一月。老太监是被人从莺莺燕燕中抬走的,阖着眼一脸纵欲过度的样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那话儿都抬不起来的情况下把自己玩死的。殷穆在那老太监辉煌的府苑门口哭天抢地,亲爹看了都要忍不住唾他一身。再一转头,上任的调令就递到了奚陵跟前。
彼时奚陵正卧病在床,看到圣旨,脸白得比之前从战场尸堆被挖出来时还要煞人。他跪着接完旨后就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再醒来,便听说亓安和殷穆大吵了一架。
奚陵不太记得自己当年是怎么在风雪夜里绕过殷穆的眼线摸到亓府的,不过那种心惊肉跳的悸然还记忆犹新。亓安遣散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花园的八角亭里喝闷酒,酒坛子摔了一地。他看见披着单衣站在亭外的奚陵,猛地从石凳上站起来,劈头盖脸地将人骂了一顿。
骂完之后就把人死死地抱着,扯都扯不开,跟烙了铁似的。
后来奚陵回想起来,那夜的雪真的很大,亓安喝的酒也真的很烈,烈得直接从唇烫到了他的肺腑里。
殷穆好像并没有因为护国将军顶撞自己而大发雷霆,亓安仍旧稳坐在他左将军的位置上。只是过了几日,一个太监忽然带着殷穆的旨意来到了奚宅,毫无征兆地通知奚陵准备迁宅。
“奚陵卿这右将军的府邸就留给新上任的曲将军吧。朕另择一幽静别苑,保准爱卿喜欢。“口谕是这样说的。
那座院子在大内,东临皇帝寝宫,原来是给先皇一个得宠嫔妃住的。奚陵没把这事儿告诉亓安,他直接进了趟宫,当面驳回了天子的圣意。
北穆王震怒,说要砍奚陵的头,奚陵就在大殿门口稽首跪拜,朗声说“但凭圣意”。殷穆确实被他那股子不怕死的狠劲儿吓到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不甘心地随了奚陵的意,勉强同意他把宅邸造在了天地牢里。
一年以后,亓安入狱,奚陵坐在自己那阴森森的小院子里想,这宅子到底是建对了。
秋澶随着奚陵回了宅邸,奚陵瞧他亦步亦趋的,觉得有点好笑。
”不必跟着我,做你该做的事去吧。“
秋澶看上去有些为难:“大人,我......”
“皇上要是问起了,你如实回答便是。”奚陵顺手替人整了下歪掉的衣襟,“这是你的职责,不必顾虑到我。”
北穆王倘若看上了什么,就非得到手不可,为此可以不计任何后果。他派一个宁公公不够,还要再安插一个自己选中的狱史在奚陵身边。上一位狱史是被奚陵刺死的,谁让他连在司监官大人沐浴时也要扒着听墙角呢。这未免太敬职敬业了一些,奚陵当胸给了人一剑,然后把尸体扔进了天地牢的死人山里。
殷穆知道后就多长了个心眼,从国子监里挑了个十七八岁的娃娃来当狱史。奚陵瞧着秋澶白白净净一张孩子脸,见到自己都要哆嗦三分,终究是心软了。
每次开牢会见完亓安后,秋澶都要进宫向殷穆汇报,这事儿奚陵随口套了几句话便知道了。孩子小就是有这点好处,没什么心眼,还会有用不完的泛滥同情心,不会做些像上一任狱史那样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的卑劣行径。
秋澶离开后,奚陵就到院子凉亭里静坐着。他这宅子没仆人,凡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暮春的太阳已带了些许夏日的温度,阳光躲过天地牢的铜墙铁壁落到院中,送来了点难能可贵的热意。奚陵撑着脸咳了两声,感觉手心中似乎还残留着亓安身上的血腥气味,缭绕着在他的鼻前挥之不去。自大战之后他的身体愈发不如从前,搞不好有朝一日真的要从曾经攻无不克的护国右将沦落成为一个病秧子似的文弱文官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只黑爪白羽的信鸽穿云掠树地落到了亭内的案几上,亲近地咕咕啄了奚陵两下。奚陵笑着顺顺毛,然后熟练地从它的右爪处取下一封密信,展开来。
密信上书十三个字:君已入都 五日后 丑时三刻 楼见
北穆国史有载:
北穆五年,三月十七,春,雨。
护国左将军亓安谋权叛逆,当庭行刺,伤天子左臂。幸得护国右将军曲沐风擒之,方保天子性命无虞。
“奚陵卿以为朕该如何呀?”
奚陵阅罢密信,将信团成石子大小,捏住后抬手朝不远处的池塘内一掷。纸团砸入塘中,竟发出咕咚一声闷响。他转了转手腕,轻笑了一声,冷峻的眉眼间逐渐浮上来一抹飞扬的神色,志得意满,仿若换了一个人般。
自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