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张太医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火急火燎地被叫到重华宫,每每都是这个小质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这么小的孩子,和他那小孙子年纪相仿,明明该是正少年风流意气风发的年纪,却紧闭双眼气若游丝,孱弱得只需一阵清风就能吹散。
付玄文坐在一侧一言不发,光影打在他的脸上不辨神色,似是漠不关心。
张太医叹了口气,把被子掖高一些,也不知太子如何狠得下心糟践这么个可怜的孩子。
“臣方才把过脉,小公子前些日子风寒还未痊愈,今日又受了寒,他本就身子骨不大好,如今,这...”张太医不忍心说下去。
乐康还没有及冠,可身子却虚弱得还不如健壮点的老人。
“救得活吗?”付玄文眼神平静,好像根本不在乎床上的人的死活。
“臣尽力而为,只是日后怕是小病不断,再不能同寻常人一般。”张太医摇头。
“活着就行,需要什么你只管提。”说完,付玄文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嘉德也有些不忍看向虚弱的少年,整整五年的朝夕,只换来一句活着就行。
纵使是他也不由为乐康感到不值,初时那个眉眼含笑的小少年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终究是被殿下亲手埋葬在过去。
付玄文回到书房,挥退所有的下人,像是平日一般倚在软榻上,想要伸手倒茶,却发现手抖得厉害。
他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好看的眉头紧锁,嘴角惯常的那抹笑也耷拉下来,没有一丝表情。
良久,他捂住心口,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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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康觉得头发烫,眼发黑,全身发冷,身子软得像根麻绳,上下眼皮就像叫谁用针线给缝住了,百般努力,才只能睁开一条缝。
“水...”乐康的喉咙里像是塞满了干柴火,随时都会起火。
很快就有人轻手轻脚把他扶起来,把茶杯放在他嘴边。
他急切地咕咚咕咚喝起来,由于长时间的干渴,这水喝起来比冰糖还甜。
解渴以后,乐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拥着他的气息有些熟悉。
“可是还要再喝?”付玄文柔声道。
“多谢殿下,臣妾不渴了。”乐康哑着嗓子摇头。
付玄文伸手想要把乐康溜出来的鬓发抚到耳后,不料乐康炸了毛似的反射性往后躲开,付玄文的手僵在半空,面上的笑容也是一滞。
乐康猛然反应过来,把头又小心翼翼蹭回去,眼里尽是小意讨好,一副乖巧样。
“乐康还在怨孤?”付玄文收回手,把乐康抱在怀里。
“不怨的,是乐康冲动,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臣妾区区质子,怎能与公主相比。”乐康低着头说。
“孤让你受委屈了。”付玄文抚摸着乐康柔顺地长发,心里有些发紧。
“殿下也是为了顾全大局,乐康不委屈。”
付玄文一时无言,他一直希望乐康能识大体,可是真到了这一天他又仿佛失去了什么,没由来的心慌。
他宁愿乐康对他哭诉委屈,也好过现在这般波澜不起。
“殿下,臣妾可以见见清和吗?”乐康期期艾艾的,轻轻揉捏了几下付玄文的手,举止间都是笨拙小心的讨好。
他估摸自己这么听话,应该是不会惹怒付玄文。
“他是你的人,当然想见就见,孤也没拘着你。”付玄文看着他谨小慎微的模样,一时心里无力,堵着口气上不来。
乐康眼里终于有了点光彩:“多谢殿下!”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从什么时候起,乐康的话越来越少了,过往总是嫌他话痨,在一旁喋喋不休,连见到块新奇的石头都要和他絮叨半天。
少年总是眉飞色舞,自以为把喜欢藏得极好,可偶尔躲在一旁,偷偷地看他的那几眼,眼睛都带上了光,便让他心生喜悦。
如今竟是相顾无言。
后来过了很久,付玄文才明白,沉默不是没有情绪,而是没什么说的必要了。
不过那时的他总是自负聪明,以为乐康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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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玄文前脚刚离开寝殿,清和就迫不及待过去了。
乐康缓缓吐出一口气,静静地靠在床边,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
阳光打在他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上,少年看起来恬静又脆弱,似乎一碰就碎。
“公子,您要是想哭就哭吧。”清和忍不住先哭出声。
公子自从来了这东微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受尽委屈不说,现今被折腾得连身体都垮了。
乐康的黑眼珠往下动,接着头也略微动了一下,他的嘴也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咳嗽似的声音,他似乎想说话,到头来却又吐不出一个字。
整个人木愣愣的,像是个没有灵魂的精致玩偶。
“奴才知道您委屈,您别吓奴才。”清和握紧了乐康的手。
乐康终于出声,他摇摇头:“是我没有自知之明,竟妄想他会替我撑腰,我原以为...”他扯了一下嘴唇,眼里已蓄满了泪,“这么多年,总归我是不同的。”
他倏然把头转向一边,视线在一刹那就模糊成一片。
最初来到东微时他孤身一人,夜里裹着薄薄的被子连睡觉都是不安稳地打着哆嗦的。
宫内的人也不拿他当回事,他被饿了好几天也不敢吭声,实在受不住了想去厨房偷馒头吃。
可是东微皇宫太大了,他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好不容易摸索到一处精致的宫殿,他知道这般气势不凡的院子主人身份必定高贵。
但他实在饿惨了,循着香味,趁着没人注意就溜进了一个不起眼的房间,果然桌上摆了几分精致的糕点。
乐康轻轻地拿起一块桂花糕,生怕把它捏碎了,囫囵几口就把它吃进肚子。
他正想再拿几块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他吓得一头冷汗,小脸憋得通红,慌不择路地躲进桌子下。
今日是付玄文生母瑾元皇后的生辰,他怕勾起东文帝的伤心,便每年这时候独自来到这处瑾元皇后的故居缅怀。
付玄文何等敏锐,那桂花糕缺了几块,就算被笨拙地掩饰过也能发现不对劲。
再者,桌子都快被颤得离地,他想故作不知也难。
哪个小奴才偷吃了也不擦干净嘴。
付玄文当时不过还是个少年,见这小贼怕得厉害,就生起了些恶趣味,起了逗弄的心思。
乐康躲在桌子下,小小的缩成一团,克制不住地颤抖,他咬着下唇,不自觉屏住呼吸,紧紧闭上眼,连睫毛都颤个不停,小手还抓着那几块桂花糕不放。
听到脚步像是离开的样子,随着门扉扣上的声音,乐康终于松了口气。
他动动身子,想要从桌底爬出来,桌布猛地一下被掀开。
乐康就这样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温柔得仿佛月亮都要融化在里面。
付玄文看见一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孩子,乌发束着白色丝带,一双眼睛像浸在水晶中一样澄澈,如小鹿一般不安地眨动着。
他有着粉粉的蒙上一层浅淡泪光的美人面,泛着醉人妃红的初雪似的耳朵,连嘴边都还沾着糕点渣,小嘴微张,分明是钟灵毓秀的模样,又带了几分莫名的傻气。
付玄文心中一阵悸动,眼前比他曾见过的都烟花还要璀璨的多,这孩子当真长得处处合他的心意。
他不知道自己藏在眼底的情绪有多汹涌,也不知道少年初识心动,便是一见钟情。
他只想着这么个讨喜的小东西,养在身边每日只需看他几眼,便神清气爽愉快起来。
“怎就躲在桌子底下了?”付玄文收好情绪,露出几分亲切的笑,如邻家哥哥般和煦,弯下身向乐康伸出手。
乐康见这个极好看的哥哥并没有责怪他,像只幼兽般,眼睛不安地转动着,似是终于确定付玄文不会伤害他,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付玄文的手上。
也许初春的阳光正好,也许是付玄文擦拭他嘴边的残渣过于温柔,也许只是这个哥哥给了他少见的善意,付玄文就这样轻而易举走进了乐康的心。
他一贯是个胆小的孩子,这十几年做过最勇敢孤注一掷的决定就是把自己的满腔真心毫无保留的奉给了付玄文。
只可惜,情爱如惊鸿,乍见欢喜,其间却是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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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您打小也是生在皇室,最是该明白帝王薄情的道理。”清和想起曾经二人也算琴瑟和弦,情意浓时便如一对普通爱侣,少年撒娇爱闹,青年耐心地哄着捧着,就连他也一度以为那眼里的情意是真。
若不是发生那件事。
到最后,入戏的只有乐康一人。
“我明白,可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乐康歪歪头,似是喃喃自语道,“到头来对我最坏的也是他。”
“他那么坏,让我那么难过,但我还是喜欢他,我是不是天底下最无可救药的人了?”
最初他想要离开皇宫,付玄文不允,他就想着各种办法要逃,他想既然你不爱我,那我便离开,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可怕的付玄文,像是平静的湖面终于缓缓露出狰狞的一角。
付玄文掐着他的下巴说:“不过是个玩意,谁给你的胆子和孤谈条件,就算孤腻歪了,你也别想离开,你就是死,也得死在重华宫。”
他终于大梦初醒,原来这几年都是他一厢情愿,他乖,付玄文自然给他点甜头,他要是有了什么逆反心思,付玄文也不会心慈手软。
自始至终,他们之间就不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