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初春
江陵城
江陵城自古便是汉水贯通的东南重镇,富庶之地,古称其七省通衢,实是因漕运通达之故,而今大楚立朝,江陵城贵为京都,乃是中原朝廷的立命之基,眼下俨然已成王公贵族、商贾大家的聚居之所,繁华更胜往昔。
此时明月初上,江陵城中仍是灯火通明,荆水南岸是教坊司所在,正是歌儿舞女汇聚之处。只见勾栏瓦肆行人络绎不绝,笙歌处处,吃酒声、丝竹声、叫卖声嘈杂切切,端的是一派歌舞升平。
忽然之间,小巷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直将一众寻欢作乐的商客行人都惊得呆了。
只见那教坊司的燕春院紧闭着的后门霍的一声被踹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半大少年逃了出来,满脸血污,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棉衣,手上脚上全是冻疮和伤痕,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那小胡狗在前边!”
“小贱种站住!”
“这贼娘皮的别跑!”
燕春院的几个小厮、龟公、老鸨抄着木棍,一面骂着污言秽语一面追将出来。
那少年浑身是伤,跑了没几步,先前身上中的毒便发作起来,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大街之上,转瞬间就被几个龟公小厮团团围住,挥起棍子便往他身上狠狠地抽打起来。
众人见状,便知多半是教坊司新买来的男奴不听管教,又或是不肯接客,挨了龟公老鸨的打,便跑了出来,龟公老鸨们也就如此赶着出来抓人回去。
这事他们司空见惯,大多人便不再多理会,回去猜拳喝酒,听曲看戏,只剩下几个好事之徒围在一旁,看龟公小厮教训那少年,蹲在边上嬉皮笑脸地看着,指指点点。
棍棒犹如雨点般落了下来,打得那少年皮开肉绽,发出闷响。那少年护着头,蜷缩在地上,他被打的口鼻出血、鼻青脸肿,却一声不出。
“够了够了,别打死了他,”老鸨说道,“真打死了谁赔老娘那二十两银子。”
小厮龟公们这才忿忿停手,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上前,一人一边拽着他的双臂,拖尸体似地把他拖到老鸨跟前。
“这小胡狗还一身蛮力。”老鸨摸摸自己脸上一道青紫,忿忿不平地啐一口痰到那少年身上。
那少年被打得奄奄一息,却仍瞪大了眼睛,白狼一般的幽绿双瞳中并发出野兽似的恨毒之意。
老鸨左右开弓,狠狠地打了他几个耳光,一挥手,让龟公小厮们把他拖走。
那少年却趁机张口咬在抓着自己的那龟公的手上,然后猛地从龟公手里脱了出来,冲上前不要命地将那老鸨掀翻在地,然后骑到她身上,双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
小厮龟公们吓了一跳,忙冲上去抄起木棍便打在那少年后脑,他后脑勺挨了一棍,顿时眼前发黑,歪歪斜斜地倒在老鸨身边,一双手却仍死死地掐住了老鸨的脖子。
小厮龟公们急忙去掰他手,那少年却力气甚大,咬紧了牙关死不松手,几个壮汉居然也掰他不动。
眼见得老鸨双眼翻白,便要窒息死去,小厮龟公们连忙抽起木棍,将那少年打得皮开肉绽。
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笑嘻嘻地说道:“不赖不赖,这小蛮子还真有膀子气力。”
只见得一个身披白狐裘、头戴金玉冠的俊秀公子走上前来,他好整以暇朝那半死不活的少年看了一眼,便朝身旁侍从低声吩咐几句,几名侍从忙即抢上,伸手拨开几个龟公小厮,将那少年从老鸨身上拉开。
几个龟公小厮惊诧地望着这贵公子,忙不迭地上前把那奄奄一息的老鸨扶起来,待得想把那少年抓回来,却被那贵公子摇扇一挥,挡了个正着。
那贵公子指着那鼻青脸肿的少年,笑吟吟地问那龟公道:“你这男奴多少钱?卖给我吧。”
他从手上褪下一个玉扳指,丢给那龟公,问道:“这个够不够?”
那龟公看那扳指成色卖相极好,心中贪念大动,但转头看了眼那少年一眼,却又不经踌躇起来。
那贵公子见他竟有不买账之意,柳眉一挑,顿时便摆出了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向那龟公说道:“这小子脾气又臭又硬,还会打人,真要去陪床也赚不了几个钱,我花这么大价钱买走这麻烦玩意儿,你们不欢天喜地地跪下来谢我,还迟疑什么呢?”
那龟公踌躇道:“公子有所不知,这蛮子可不是寻常男奴,是镇国公府专程送来的胡人奴隶,给了我们王妈妈二十两银子,交由教坊司手里调教,这万一哪天国公府里遣人来管我们要人,我们交不出人这可怎么是好?”
这镇国公府乃是钟鸣鼎食之家,与皇室世代姻亲,出过好几任的中宫国母,在这王公贵族随处可见的江陵城中,也是屈指可数的望族大家。那龟公如此说道,周围好事旁观之人听了都不由得心下一跳,知道这胡人男奴乃是镇国公府中勋贵子弟买来的玩物,脸上不禁都露出又敬畏、又鄙夷的神色。
却见那公子秀眉微扬,丝毫不以为然,仍自笑眯眯地说道:“一个国公府,没什么好稀罕的,他们可不敢与我来抢人。若是他们真来找麻烦,你们只管报我名号,让他们来找我就好。”
众人听这公子哥竟而如此托大,顿时愕然。
那公子哥从腰带上取下一绽上印“四方馆”样式的御银,抛给那龟公,笑道:“喏,少爷赏你的。”
几个龟公小厮伺候多了江陵城中的达官贵客,自然也是极有眼力见,见了这御银与那公子哥的模样,心下稍一寻思,顿时便恍然大悟:“无怪这公子连镇国公也看不上,原来他竟是广成王府的小王爷!”
他们所料不错,这柳叶眉桃花眼、天生一张笑靥的俊秀公子,正是广成王殷岳次子、广成王府的小王爷殷错。
殷错其人贵为王胄,的的确确是压了皇室姻亲的镇国公府不止一头。
他父亲殷岳是当今皇帝的胞弟,封地在龙勒一带,毗邻玉门关,母亲沈玉先亦非弱质女流,而是开国名将沈夔之后,武功之高更是世所罕有。广成王夫妇安安分分地戍边十余载,尽忠效国,有口皆碑,极得皇帝信任。每每提到广成王府,皇帝便要对殷岳大加封赏,直夸他是股肱忠臣。
只可惜子不肖父,殷错这忠良之后,忠不忠倒尚且不知,良却多半是还给了祖宗,为人十足是个只知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殷错上头一个世子长兄,下头一个郡主胞妹,也都是个顶个的出类拔萃,偏偏就他这个行二的小王爷文不成、武不就。
究其缘由,却是因他母亲沈玉先怀胎之时练功不慎,引得殷错早产,以致这个次子幼时有些体弱。故而沈玉先对殷错十分愧疚疼惜,不免有些溺爱,娇纵得殷错自小便是顽劣淘气,无心向学,也不知挨了严父多少打,却仍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吃不得苦,亦习不成文武,仗着母亲宠爱,成日不学无术,只好玩乐。
然则殷错未及一十五岁时,新皇登基,便立时派遣使往至龙勒,临藩晓谕。依照大楚律令,诸亲王就藩后必须遣子入侍京都江陵,充入内廷教养,这便叫做“留宿卫”的质子。
殷岳膝下只有两子一女,长子殷钧又已成年受封了世子,故而自然也就只得轮到次子殷错自请“留宿卫”,因此殷错便来了江陵。
殷错身为亲王之子,其父殷岳居功甚伟,皇帝尚且要依仗他戍守边关,待殷错哪能与寻常番邦蛮族的侍子相同,自然是甚优礼之,又是赐第赏金,又是让他诣太学生例读书,诸般奇珍异宝也是成日流水价儿般赏赐进了殷错的宅邸。
寻常勋贵子弟想要依仗祖荫或是考取功名进入太学都已非易事,而质子能以“宿卫生”名头进太学读书则更是极大殊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
奈何殷错此人胸无点墨,长相斯文俊秀,读起书来却是狗屁不通。他虽在龙勒也早早开蒙入学,可向来顽劣懒惫,哪肯下苦功读书,不过是在父母长兄棍棒拳脚的威压之下草草认得几个字,胡乱背了几本书罢了,要他入太学读书,他可真是如坐针毡。
故而殷错自入太学以来,成日听这些个高才、洪儒们论辩听得可谓是头昏脑花、如聆天书,授经的博士要他作答他只是瞠目结舌、插科打诨,要他做文章他便胡编乱造、瞎写一气,勉强敷衍一番了事,学问却是半点也没长进。
太学诸博士本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偏偏这纨绔子弟自己不学就罢,还要成天呼朋引伴,硬是挑起一股子歪风邪气,引得一帮太学生成日同他斗鸡走狗、喝酒寻欢,委实不像话得很,顿时把一干名士洪儒们气得是天天吹胡子瞪眼,便教殷错成日罚抄罚打得愁眉泪眼。
好在殷错此人虽然素来飞扬跋扈,但好歹还明白“天地君亲师”的事理,向来很是尊师重道,被太学博士们责骂责罚也从不敢出言顶撞,要认错便认错,罚抄便罚抄,从不敢有什么怨言。只可惜他认错时低眉顺眼,口口声声称自己绝不再为非作歹,但下回偷奸耍滑、惹事闯祸照旧还是死性不改,一众有心教化的博士们也只得将满腔训诫全都如堕烟海。
殷错不愿成日在太学中如坐针毡,故而便时常告假,和一帮相好的纨绔子弟成日出来厮混,今日他也是故技重施,告了假从太学偷溜出来,便约了常在一处玩的游伴到瓦舍勾栏之中看人做武戏。
大楚以武立国,江陵楚地更是人人尚武,故而江陵人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喜好角力比剑之流的武戏。江陵当地达官显贵、公子王孙尤喜豢养武师,时常玩乐之时便要他们耍狠斗凶、角力比武,一如斗鸡、斗狗、斗蛐蛐之流,且时常呼朋引伴的坐庄下注、豪赌一场,赢了的便春风得意,输了的则面上无光。
殷错亦是极好此道,在四方馆中豢养了一帮武师拳师,每逢这帮勋贵子弟的“雅集”,他都定要叫自己豢养的武师来斗技划道儿。奈何近期来他赌运不佳, 总是输多胜少。
这回他与相熟的几个纨绔子弟一起来看武戏押宝,也是手气奇差,押中的武师连输三场,气得殷错再不下注,扭头便走。
殷错出得街来,气忿忿地逛了半晌,便遇到了那少年与燕春院一众人等。
他生性好事,最喜欢看这等热闹,当即便笑嘻嘻地过去张望,待得见那胡人少年虽身上负伤中毒,但却仍有一身蛮力,性子又十分倔强凶悍,极不服输,心中不由得大喜过望,一双弯月似的桃花眼喜滋滋地望着那少年放光:“这小蛮子还正合我用,叫他出去和人比武,肯定不会再输了。哼,权瑛那小子成日吹嘘他那‘狂风快剑’和‘八臂托塔手’战无不胜,我定要教这小蛮子去挫他风头!”
但殷错尚不及买下那蛮族少年,又见四方馆中差人来寻他,想必是内廷又有甚要事要宣见,殷错蹙起眉头,甚感不悦,一张俊脸便也沉了下来,赶忙好没好气地催那龟公道:“喂,你到底卖不卖啊?”
那龟公终究也是舍不得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买卖,那玉扳指极是罕物,买下整座教坊司来只怕都使得,更何况这么一个胡人奴隶,那龟公稍一踌躇,便忙不迭地捡起了殷错的玉扳指,赔笑道:“卖卖卖,小王爷要买我们岂有不卖之理?”
殷错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他的卖身契呢?”
“那男奴是白狄过来的战俘,没有卖身契的,”那龟公伸手撕开那少年后背的衣服,只见他青青紫紫的麦色脊背上赫然一个极深的烙铁伤痕,“只这一个官家烙印,公子若是愿意,自行上报到度支曹便是。”
自太祖皇帝的太兴改制以来,尚书省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变为九曹二十四司,分曹治事,因而户籍造册一事如今已由户部改归由度支曹掌管。原先边关交战,为防胡人奸细混入中原,朝廷对胡人入册之事颇为谨慎,然则如今边关久无战事,诸般规矩也就放宽得多,且眼下度支曹本就事务繁忙,殷错又是勋贵子弟,度支曹自不会因殷错私养一个胡人奴隶轻易寻麻烦。
殷错对此了然,便挥了挥手,叫四方馆的侍卫、下人来把这少年拖了走,这才大摇大摆地打道回府。
好在这回内廷倒也无甚急事寻他,不过是番邦进贡,殷错那皇帝叔叔得了几只稀罕的雪蛤,叫御厨宰杀完,做了道黄金也抵不上的“雪蛤仙露膏”。皇帝殷峪自己吃着不错,便又赏了碗给殷错,几个小黄门领了差,便忙不迭差了四方馆下人来寻殷错,生恐这御膳凉了,叫这金贵的小王爷心生不快。
殷错过去谢了恩,和宫中遣来的小黄门敷衍几句,赏了银钱,赶紧打发走了,这才又匆匆地跑了出来,喊侍卫们把那胡人少年拖进了四方馆中。
那少年浑身是伤,方才在老鸨、小厮棍棒底下一番挣扎打斗时便已然是强弩之末,眼下给殷错手底下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架着,早已是没有还手之力,只有任他们宰割,他半路上又吐得两口血,如今便已昏迷过去,死狗似地躺在地上,脸色又是青又是白,一身破烂的棉衣和着血污发出腥臭味道。
在内宅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乍然见了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不由得都掩着口鼻在旁惊叫起来,被殷错嘻嘻哈哈地糊弄一番,只得散了回去各司其职,心中却觉甚是不妥。
殷错的贴身小厮来顺还在书房中扫洒,听闻了这架势也是惊诧不已,提着盏灯过来后院,见到那少年,更是吃惊,忙拢着殷错袖子愁眉苦脸地叫道:“我的小爷唷!这……这怎么把这劳什子带回来了?那些个胡狗蛮夷可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活鬼托生的呀!他要是发起狂来,伤了人可怎么是好?”
“我就是瞧着他凶恶才好呢!他倘若不凶恶,怎么打得赢别家的武师父?”殷错对此却不以为意,又说道,“四方馆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呢,他哪有这本事伤得了人。”
来顺是广成王府的家生奴,打小就伺候殷错,自然是深知自己这主子向来便是顽劣得很,听不住人劝,心中叫苦,赶忙又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个铃铛,拴到那胡人少年的脖颈上,倘若他发狂伤人,下人们听见动静也好及时赶去。
但这少年眼下奄奄一息的,殷错倒是丝毫不怕他伤人,只唯恐他伤重死了,忙不迭地催着下人去尚药局请了大夫回来,给那少年看病治伤,又喊院里的小丫鬟过来,收拾出了一间耳房,然后和来顺合力把那少年抬到那儿去,让他睡在床榻上。
尚药局的大夫过来诊病,又是施针又是灌药,先把他的暗伤处理了,给他喂了好些药丸,一通折腾,那少年这才悠悠醒转过来,但神志仍是颇为涣散,问他话也答不出。
那大夫不由得皱起眉来,切脉又诊了半晌,对殷错言道,那少年身上的伤虽重,但也就是平常的皮肉伤,敷了药将养几日倒也没什么大碍,棘手的却是那少年先前给人喂了滑疑散。那滑疑散无色无味,粉末倒入水中之后便可发挥药性,叫人难以防范,是专门用来对付会武之人、压制其内力的。服了这药的人立时便会手足酸软,越发无力反抗,最终只能瘫软在地,任人摆布,且倘若三日内不解,武功多半要大大损耗。这滑疑散制起来颇为费事,且用料也是奇异,故而毒性难解,也不知小小一处教坊司的青楼妓院,从何处得来这等稀奇的药物。
殷错闻言顿时急了,连说:“这怎么能行?他倘若失了武功,那我买他回来还有甚用处?您可有解毒之方啊?”
那大夫只得写了药方拿给来顺去抓药,一帖内服,一帖外敷,上面所用的药材都颇为珍贵,若非是殷错这等天天在皇帝跟前讨喜受宠的王子皇孙,还真没门路寻这些个药材。
但这些药材也都甚是名贵,什么藏红花斑蝥虎骨犀角的也就罢了,最贵的却是其中一味龙涎香,一两足有黄金等价。到底这物也是难制,倘若机缘不逢时,当地渔户一年半载也未必能遇到真龙吐息遗沫,故而任你有再多黄金,也未必能买来这十足珍贵的龙涎香。
皇帝殷峪虽然对他这宝贝侄儿殷错颇为优待,但龙涎香赏赐也不过三两,平日里殷错还吝惜得舍不得点。结果这下倒好,为了拔那少年的滑疑散之毒,熬一碗药下去就要耗费七钱的龙涎香,当真是教殷错这成日挥土如金的纨绔子弟也不免肉痛。
不过殷错也就是肉痛这么一时,他自小就骄奢得很,什么珍奇贵物他也见得多了,倒也并不是有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他稀罕这龙涎香也确实是因为对那似檀非檀、似麝非麝的香气喜欢得很,而这物又是任他怎么在皇帝跟前撒泼打滚没法要来的,才有些舍不得。
殷错一面暗自肉痛,一面又打发了来顺、来福这几个小厮去煎药煮水。
诸般珍贵药材都跟不要钱似地煎出浓浓一大碗,龙涎香那股甘甜的香气更是芬芳满室,殷错只闻了这味都觉得肉痛不已,幽幽地问那大夫道:“这样可总能拔了他身上的毒罢?”
但那大夫却道:“难说,这人伤得颇重,解药之中又有不少烈性药材,与他身上的伤冲撞起来,他可未必能熬得过去,解毒之事约莫是十有一二。”
殷错闻言顿时变脸,若非那大夫腿脚甚快,说了这话便溜了走,殷错多半是要揪着那大夫的胡子大骂一番:“好你个山羊胡子,也不早说!还我那七钱龙涎香来!”
到得半夜里,那少年果然发起高热,叽里咕噜地说起了胡话,发音奇特,所言想来也并非是汉语,旁人也听不懂,殷错担心得不行,急急忙忙地要来顺打了冷水过来给他擦身,生怕他烧死过去,心里连叫糟糕:“真是要了命了!这白狄小蛮子这回说的可真是正宗胡话了。”
殷错想到自己那七钱龙涎香,当真是寝食难安,连睡也睡不安稳,也不避讳那少年身上的腥臭与血污,就这么在耳室中捱了一夜,盯着小厮和丫鬟给他喂水灌药。
他看着小厮丫鬟们忙前忙后,那少年却仍是高热不退,心里不由得忧急得很,忍不住双手合十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整整一夜也不知急病乱投医地求了多少大罗神仙、给他们许了多少香火钱,唯恐这小蛮子就此带着他的七钱龙涎香撒手人寰,到阎罗王殿里去潇洒快活。
好在也不知是这小蛮子确实体魄强健,还是殷错求了一夜的大罗神仙当真管用,那少年到得后半夜来终于渐渐退了烧,算是保住了命。
殷错担惊受怕了一晚上,这才将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留了一个手脚伶俐的小丫鬟在耳室中照料,自己回到寝房中沉沉睡下。
却不想他尚未安寝几个时辰,来顺又着急忙慌喊醒了殷错,慌慌张张地道:“小王爷不好了!那蛮子醒了,还挟了青雀要杀人呐!”
来顺所说的青雀正是殷错特意留在耳室里照料那少年的小丫鬟,殷错闻言顿时醒了,怒道:“岂有此理!花了小爷我七钱龙涎香还敢给我添堵,我看这蛮子是活腻了!”
殷错跳下床来,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便冲到而耳室之中,果然只见那少年挟着小丫鬟青雀,一双幽绿的眼睛跟狼似的,恶狠狠地盯着围过来的侍卫,手里还拿着一根拗断了的银调羹抵在青雀脖子上。青雀脖颈上都给他弄出了一道血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殷错看那少年身上前夜才包扎好的伤口又被折腾得裂开,加之重伤未愈,高烧才退,脸上也是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却仍自强撑着像困兽一般地耍狠斗凶,实则却是色厉内荏,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他挥了挥手,让几名侍卫都离那少年远些,又摊开双手,向那少年示意自己手上没有刀兵、对他也并没什么恶意,走近那少年身侧,小声道:“你还记得我么?是我买你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