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腊月二十三,连夜的鹅毛雪,天尚未亮,田府的小公子便被嬷嬷一把从被窝里薅出来。
屋子里燃了一夜的银碳炉余温犹在,六岁的娃娃摇头晃脑眼睛都睁不开,丫头们替他擦洗干净束发更衣,板正光亮地送到了正厅门口,嬷嬷便松了手退到一旁。
小公子一个趔趄险些跪倒在地,被一声低沉地干咳唤醒,两只迷茫的杏眼滴溜溜四下一扫,只见一屋子老小齐整整立了一屋子。
“时辰差不多了,今日家里的祭灶就由南儿主持,我与老爷子午夜方可离宫。”发话的人面目清朗身形高大,说完伸手捏了捏儿子圆乎乎的小脸,蹲下身,“南儿,爹爹和祖父要进宫去,今年开始,家里就要交给你了。”
“是。南儿明白。”小小的娃娃拱手弯身,有模有样拘了一礼。
田沐南与母亲,祖母一同送走马车,破晓前的寒风凛冽,蛰得他泪眼婆娑,趁旁人未见迅速用袖口撇了撇眼角。
“南儿怎么了?”嬷嬷甚是敏锐,许是因为职责所在,那双眼睛无时不刻都在他周身转悠。
她这样一句,所有人都扭头看着才半人高的田沐南。
“是今晚爹爹不陪南儿吃团圆饭所以伤心了?还是要主持祭灶心里怕?”母亲牵起他的手,柔声安慰道,“娘亲不是还陪着南儿吗。”
他刚想开口否认,一阵劲风灌了一嘴,激得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逗得大伙一阵稀松的笑。
田沐南有点难为情,便拖着母亲进屋里去躲风,如今他已经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奶娃娃了,怎么会为这点芝麻大的事哭鼻子。
当年在京城开食肆的他的太太太祖爷爷被前前前朝皇帝发觉赏识的事迹他已经烂熟于心,虽不知有多少后人的添枝接叶,但在田沐南眼中父亲偶尔与祖父在家中厨房切磋的身姿很是高大伟岸。在御膳房当值,愈是节庆祭祀便愈忙碌,所以今日父亲与祖父不能得空与家人相约虽有遗憾却也彰显了能耐。
“南儿要是困了就带他去床上睡一下。”母亲叮嘱了嬷嬷一句,便转身出了屋。
自今日祭灶神为起始,家家户户开始忙年节。田沐南被冷风一吹倒也不困了,褪下外衣爬到罗汉榻上,从枕头下摸了个薄薄的牛皮纸包出来,展开里头是一册书,封皮有翻新痕迹,内里的书页新旧参差,有老旧泛黄字都是重描的,也有崭新的乌墨白宣,还散着松木香,是爹爹添进去的新页。他翻得小心翼翼,这可是他们田家的传家宝,记录了自古至今可入味食材与烹法。
“祭灶可是大事,也不知少爷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咱们少爷可是出了名的早慧。人说三岁看老,别家小孩三岁还在满地撒泼打滚的时候咱们少爷都开始认字看食谱练掂锅了,除了少爷,你还见过哪个孩子过目不忘的。”
日头一冒,雪总算停了。两个母亲房里的丫头从屋内移坐在院子里剪窗花,田沐南起身推开个窗缝,看到她们套上了滚了雪白绒边的羊毛比甲,手边已经叠了一小摞剪好的红纸,依稀辨得出是狮子滚绣球,亦有孔雀戏牡丹。
“南……少爷来用朝食吧。”嬷嬷从去岁开始改口唤他少爷,却怎么也改不好。
“嗯。”他将牛皮纸仔细包回去,塞册子回枕下,心里盘算着年节后让爹爹替他重新誊抄一本,再不然自己誊也行,就是有个把字还写不好看,不过给自己留备份丑就丑些,左右也没人笑他。
他寻思得太投入,一不留神被汤包烫到口舌,疼得直吐舌头,好在是寒冬腊月,嬷嬷赶忙问厨房讨了一小碟子冰,夹一块让他含在口中:“哎哟我们南儿少爷这又是在发什么怔。”
“八成是在想他爹爹留给他的题目吧。”母亲忙了一早晨,现下也有些匮乏,却因家主不在也要强打精神,“爹爹这次问什么了?”
“海后续星。”他含着冰块话说不大清,便吐到手心里,“海货去腥。”
母亲低头略一沉吟:“那南儿想出什么法子了?”
米酒姜葱类家家户户都晓得的办法自然不是爹爹要考的,留了这个题便是要他思虑其他不常见的手法。
“海货不似牲畜,可以放血脱骨用香料熬煮除却腥膻,便要用冷法子。”他回忆着这些日子翻阅的典籍一一道来:“首先要学会去腮线背筋与皮膜。而后可用浓茶水浸泡,或是浸过盐水后用青梅腌制片刻,亦可用淘米水清洗后在肚腹内加几块新鲜橘柚果皮共同烹煮,还可以用薄荷叶或胡椒……此外,孩儿猜想丁香白芷之类的药渣也有去腥效用,只是尚未验证不敢妄言。”
听及此母亲原本温和的眼神一亮,赞许得看着他:“哦?南儿了解过药材了?”
都是要入口下肚的东西,药食不分家。不过药理更复杂,母亲是医药馆的女儿,虽说嫁入世代御厨的田家,倒也始终不忘本,平日里家中谁人有个小病痛的,一剂方子下去再休息两日药到病除。
周围的丫头们啧啧称奇,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都是书里看来的……”
他没好意思说是药渣香味奇特,自己忍不住偷偷蹲在药炉前嗅闻许久才得出结论。
“我儿天生聪敏,将来必有成就。”母亲忍不住恋爱地摸一摸他额前束不到髻里的细碎软发,“但是,为天家做事,机敏过了头也是要惹祸的。南儿,千万要学着藏起锋芒。”
“夫人,少爷才六岁,担忧这个也太早了些。”身旁的嬷嬷劝慰道。
“也是。吃好了,东西收了吧,随我去看看祭品备得如何了。”
祭灶在田家这样以食为生的人家里尤其紧要。灶王爷便是世间万味的创造者,掌管灶火与饮食,既是寻常人家的一家之主,也是所有厨子的祖师爷,今日的祭祀堪比祭祖。
西边院落已经清扫一新,桌案整齐,当中是灶王爷爷善目长髯的木雕,经一整年烟火熏燎,已然油迹斑斑,漆料剥落。今晚这尊旧像便要与祭物一同燃尽,来年正月十五换尊新颜。
今日天公作美,阳气旺,院落里没什么脏东西,田沐南选了块被晒热的石凳坐定,抱了本册子看,偶尔也抬头看一眼上上下下的人穿梭忙碌,一坐便坐到暮色四合。
天光开始昏黄,他搓了搓酸胀的眼睛合上书本抬起头来,这一举头惊得他险些从石凳上翻下去。
除却穿粉的丫头,田家的家丁小厮穿的是青一水的灰色短褐,手脚利落方便活计。
可眼下在灰扑扑忙年的身影中,院落中央不知何时却站了个一袭白袍的陌生人。昏黄的光洒在不染纤尘的袍上,那整条颀长人影似乎都要变得透明起来,错觉一般散发莹莹微光。
而周遭的人来来回回路过,正将祭宴菜式一份份塞进笼柜里,别说通报了,似乎根本无人能看到这如此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
田沐南缓缓咬紧嘴巴,不发一声,迅速打开书本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自小便可看到些常人瞧不见的腌臜东西,祖父不知请了多少自称通天的大仙替他作法驱邪,通通无功而返白扔了许多雪花银。现下这位,迎暮色而立,身后却没有影子。
他以书为护,盯着那鬼打量,愈发觉得现在的鬼变化多端,以往看到的多是些丧气样子,或阴郁哀怨,或狰狞可怖,而此鬼却有股子飘渺之气,也未散发出一丝阴冷寒气,连周身光泽都明亮柔暖。
田沐南不敢掉以轻心,趁这鬼还未转身注意到他,悄声合上书本从石凳上爬下,缓缓倒退着想离开院落去找嬷嬷。怎料那白衣鬼蓦然转身,目不斜视盯上了他。
他直觉头脑嗡得一声,浑身僵住一根头发丝都动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