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郑南楼又败了。
藏雪宗的三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内门弟子一共二十四场的对局,他已经输了二十三场。
漫天剑雨裹挟着如利刃般的疾风铺天盖地地落下,反射出来的道道寒光似是在他身前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将他单薄的身影瞬间吞没。
他手中那把在万剑阁里选了许久才寻得的所谓“宝剑”,只抵挡了两下,便再受不住这几乎遮天蔽日的威压,在他指尖骤然化为齑粉。
失了最后的护身法器,他再无他法,只能勉强催动灵力抵挡,可以他的修为,必然敌不过对面之人这全力一击......
然而,那些化出的剑影,竟无一不堪堪擦着的身体飞过,似是被有意操纵,绝不损其要害,只浅浅地划伤皮肉。
不过眨眼功夫,他那件雪白色的袍子,便出现了不知多少道鲜明的血痕。血色在布料之上缓缓晕开,倒显得他像是穿了身红白相间的斑斓衣衫。
郑南楼怎么不知这是那人就是在故意戏耍自己,可他根本无力反抗,只能愈加狼狈地闪躲,却仍躲不过那些嘲弄般的伤口。
划过他身体的剑影撞上擂台以及擂台四周裸露的土地,掀起大片浓重的阻隔视线的尘土。
他心道不好,捂着口鼻连连后退,却到底是没快过烟尘之中直往他胸口袭来的那只脚。
他被人踹飞了出去,飞出了阻隔灵力的屏障,摔进了擂台下围观的人群之中。
整个试炼境内一片寂静。
他如此拙劣地被人打下擂台,却无一人出一声,却不是因为他郑南楼,而是因为他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师尊——妄玉。
六界八荒,除了那人人向往的凌霄神境,“妄玉”这个名字,一直都如同高悬于碧空中的那轮白日般受人仰望。诛妖邪,平魔域,他的那些功绩,更是在口口相传中被不断地渲染勾勒,深入人心。
而在仙门之中,他作为这三百年来唯一一位离渡劫飞升仅一步之遥的修者,地位更是无出其右。
所以,没有人敢在这里当众下他的面子,即便郑南楼再丢脸,也不会有人会发出一丝一毫的轻笑。
郑南楼仰面倒在地上,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之中悄悄舒了一口气。
他其实都知道的,这些看起来面无表情的人私下里是怎么想他的,说来说去无非就那两个字,废物,再没新意。
若换作是他,大抵也会嫉恨。堂堂妄玉仙君,公认的仙道魁首,在藏雪宗这么多天赋异禀的弟子之中挑拣了百年,也没选出一个合心意的,人人都只当他是眼界高罢了。
可谁知临到终了,却是收了个像他这样根骨奇差又无悟性的废柴,做了唯一的入室弟子,怎么能不教人咂舌,甚至心生怨怼呢?
可这种怨怼,却是不该落在他身上的。
他沉默着起身,身上那件袍子又沾染上了尘土,早辨不出本来的样子,抬起眼的时候,正对上擂台上的那个趾高气昂地瞧过来的人,一双分明清凌凌的眼里,却满是对自己的愤恨。
这位,自然也是那些心生怨怼的人中的一个。
郑南楼见得多了,也算习惯,知道这个时候更是要装傻。
他生得俊秀,气质也算出尘,垂下眉敛着一双眸子,就愈发显得沉稳端方,倒有几分他师尊的模样,让人不忍心生苛责起来。
他朝那人作了个揖,形容狼狈却礼数周全,好似是真心实意地认了输:
“多谢师兄指教。”
说完便转头走了,擂台上的人似是还想追过来,却被旁边裁断的长老仙师拉着,要他在对决书上覆印。等他再转头时,郑南楼的身影已没入人群,再寻不见了。
出了试炼境往南走上不到十里,便是一座直入云霄的险峰,悬崖峭壁之间层云堆叠,本该积雪深厚的山顶却是一片绿意葱茏。
藏雪宗一共有奇山十三座,玉京峰便是其中最高最险的一座,自是拨给了宗门第一人妄玉仙君作为洞府,而郑南楼身为他的弟子,当然也住在这座山上。
只是他刚失了剑,再无法御剑飞上山巅,又没那些冯虚御风的本事,只能沿着山脚的一道羊肠小径徒步向上走去。好在他刚入门时学不会法术,早登了多回了,这点路途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一直到了日头西沉,他才终于到了山顶,却也来不及去收拾自己这一身褴褛,便径直就去了正殿,站在门前伸手敲了两下门。
只略略等了一会,便听得里面传来了一道温润沉缓的声音:
“进来。”
郑南楼推了门进去,从门口到殿上,拢共挂了有四五道素白色的烟云轻纱,殿外吹来的微风将那轻纱吹得纷纷扬扬,宛若一团团柔软飘忽的云雾,抬脚进去,就似是走入了云端。
而在“云端”的那头,层层薄雾之后,坐着一个人。
这人的身上穿着同这烟云一般颜色的素色衣袍,一头黑雾色的长发被一顶白玉冠绾在额顶,几缕未束上的碎发垂落在眼际,衬得他那双灰霭色的眼睛柔软得好比融融春日里拂过面颊的一抹熏风,恍惚中透着几分惑人的意味。
郑南楼走得愈近,胸膛里的那颗心便愈发克制不住的“砰砰砰”地跳,连带着耳朵都有些发热。
他有些颤抖地弯腰行礼,吞了几口涎水才使得自己的声音稳定了些许:
“弟子......参见师尊。”
见过妄玉面的人大概没有一个不会感慨天道不公,予了这人绝顶的天资之外,还让他生得这么一副好相貌。
藏雪宗经年如高山凉雪般的明净灵力养出来的人,却一点没有沾染上那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眉眼秀致,皮肤白皙,一双隐约泛着灰色的眼睛总是含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他惯常穿着的一身白衣,盈盈好似夜空下映在粼粼深潭中的一轮皎月,流光溢处,似是清辉拂面,柔婉和煦。
他见了郑南楼,面上笑容愈盛,眼神落在他那一身的破衣烂裳上也没做任何的停留,手指轻点,面前的茶桌前,忽地就多了张软凳。
郑南楼低着头,胸腔里作乱的东西跳得更欢,几乎就要顺着他的嗓子眼直接这么蹦出来,引得他更不敢去看和他仅隔着一张茶桌的妄玉,只瞧着自己面前一个青玉色的茶盏。
妄玉为他斟了杯茶。
带着浅淡碧色的茶水顺着纤长流畅的壶嘴落如盏中,散出的热气带起一片沁人的茶香,香气无声地探入他的鼻腔,只闻了一口,他就突然悄无声息地屏住了呼吸。
他这点看似微小的动作似乎并没有引起妄玉的注意,可凭他的修为,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呢?
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今日的宗门大比如何?”
郑南楼早知他要问这事,却还是有些惶恐地回答:
“弟子学艺不精,又输了。”
妄玉垂眼看了看他周身的数道血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若是不愿意,下回就不必去了。”
听了这话,郑南楼藏在袖子里右手陡然缩紧,指甲刺入掌心,引起一点尖锐的刺痛,让他的心跳都稍微平息了点。面上却仍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白生生的后颈上微微泛着点红晕。
“弟子修为低下,去试炼境同其他师兄弟切磋切磋......也是好的。”
妄玉没有出声,郑南楼还以为是自己说的话惹得他不高兴了,正忐忑时,却见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葱白修长的手来,手心之上,放着一个只一寸大小的白瓷罐子。
郑南楼连忙去接,指尖相碰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克制不住地轻微颤抖了一下,不过旋即就被他掩饰了过去。
“这是为师亲自调的伤药,你回去后覆在伤处,不出半日便可痊愈。”
郑南楼将那罐子握进手心,冰凉的釉面靠在他正发着热的掌心里,让他稍稍镇静了些,便弯腰朝着面前人道谢:
“多谢师尊,弟子......会好好用的。”
再之后,便是像前几日一样,郑南楼将今日在擂台上对决时的细节一点不落地讲给妄玉听,妄玉又在相应的节点适时地提点几句,也算得上是难得教导时间。
只是他们到底天资不同,对术法招式的理解层次自然也不一样,妄玉的指点总是听着简约便宜,落在郑南楼耳中却听的是云里雾里,但他又不愿继续问下去,只默默记下,想着日后再悟。
一直说到星月俱出,主峰那里又传了信来让妄玉过去议事,郑南楼也顺势行礼恭送,他那师尊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便倏忽化为一道清风往主峰去了。
眨眼之间,这正殿之上,茶桌之前,便只剩下了郑南楼一人,他终于得以放松,紧攥着的右手恍然松开,他到底是呼出了那口一直憋闷在胸口的浊气。
早已消散了大半的茶香却仍似冥府鬼魅般攀附了上来,趁着他放松了呼吸,便就这么直接地撞入他的鼻腔,根本让人躲闪不及。
郑南楼终究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