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训练结束的午后连空气都是甜的,肖咏甘听着随身听里的《你瞒我瞒》,晃晃悠悠地荡在回校的路上。废弃公园的铁门像被蛀空的鲸鱼,肆意横生的杂草野花跟着春风流窜在这别样的鲸落里。这不是肖咏甘第一次看见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却是他第一次停下脚步。
老掉牙的车座套着三层塑料袋,像防着谁坐似的。不仅如此,车筐和车身之间还缠着红蓝电线充当防盗锁。肖咏甘仔仔细细观摩了一遍,竟没觉得哪里奇怪。毕竟节俭确是某人的一贯作风,总把窘迫活成行为艺术。
“瘸子的破车!就是这个破车!”从公园里窜出一群不大不小的小孩儿,穿恐龙睡衣的男孩举着根树枝戳车轮,“上次害我摔跤!”
“哎,小孩儿。”肖咏甘大喊一声,“没看着有人站这儿呢?”
他不客气地一把夺过男孩手里的树枝,在空中挥了两下:“不上学在这干坏事儿,你们哪个学校的?班主任知道吗?”
“它害我们摔跤!”人群中的一个矮男孩喊道。
“哦?怎么摔的?”肖咏甘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树枝晃在他们面前,“该不会是乱动乱骑别人车摔倒的吧?”
身高压制加上一语中的,刚还气势汹汹的一大群没了声儿。肖咏甘收起笑容,一把揽过为首的恐龙睡衣男孩。他缓缓地弯下腰,低声问:“车座子也是你们划烂的?”
“不……才没有!”男孩支支吾吾,“我们都没有动……”
“你知不知道撒谎和毁坏他人财务是要被警察叔叔抓走的啊?”肖咏甘顿了顿,忽然笑起来,“童童,你妈妈今天在我家里打牌哦。”
男孩瞬间神色一紧,立刻开脱道:“……是不小心的,我、我,他们弄的,我只是坐一坐,没有坐坏的。”
“我找你妈妈赔。”肖咏甘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说。
叽叽喳喳的小嘴炸开了锅,队伍末尾已经有偷偷摸摸顺着围栏想溜走的。肖咏甘没追究,直直盯着恐龙。见两只小手上上下下要搓融化也没有话说,他歪歪头,十分善解人意地提出Plan B:“要我不说嘛倒也可以……”
“真的么?”男孩用力抬着头问。
“你放学早,你妈妈打牌,你在这边玩没事。但下次再看见自行车停在这,你得替我看着点。不然……”
“好好好!”和挨打比起来,这简直是再划算没有的买卖,恐龙男孩点头如捣蒜,“你别和我妈妈讲,好不好?”
“看你表现啰。”肖咏甘不置可否。
一大群高高矮矮的孩子浩浩荡荡地走了,影子在地上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肖咏甘跟着送到路口,回头一看,不知从哪儿又钻出只流浪狗跷着腿对轮胎撒尿。他弯腰拾起石子掷向围栏,惊得树梢麻雀扑棱棱地飞,狗一撒丫子跑了,动作太快还撞歪了车筐,露出里面用作业本叠的防水袋。
“怎么连车都那么招人。”肖咏甘站在一滩液体旁有点不知所措,视线下滑,落到防水袋上,又没忍住念叨,“真讲究啊,连车筐都要穿雨衣……”
不知道那群孩子之后看到流浪狗会不会帮着驱赶,下次打照面得多交代一句,肖咏甘想着。
废弃公园向来是屁大点儿孩子的天地,这边挨着学校,孩子肯定不止刚刚那一批,只是年纪小胆子也跟着小,恐吓这类的歪招倒还起效。
希望下次不要被胡闹了吧,毕竟这自行车看起来就比班主任老张还年长。
正想着,余光瞟到一截耷拉着的链条。
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肖咏甘去校门口附近的小卖铺借来工具箱,正要蹲下身察看,打眼却看到座垫下塞着团纱布,浸透的血渍已经氧化成锈褐色。没别的由来,他突然想起上周三暴雨,陈谷推着漏气的三轮车经过棋牌室,裤脚卷到膝盖上方,纱布缠得像骨折病人。
那天他举着伞冲出去:“要去哪,伞拿着,我帮你推。”
“不用。”陈谷别着脸,把淋湿的零钱袋往雨衣里塞,“刚刚雨有点大,刹车没捏好……摔沟里了。”
此刻肖咏甘的手蹭满车轴油污,扳手打滑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塑料袋的窸窣声。下意识转头,陈谷拎着个纸袋站在梧桐树下。过了放学时间,阳光正是最好的时候。细闪的霞光照着陈谷的脸,他没有笑,肖咏甘只看见他脸颊上极其微小的、在夕阳下闪闪的小绒毛。
“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陈谷这样说。
只是一句陈述,肖咏甘却听出了别的意思。他举了举手上的扳手,没遮掩地说:“刚好路过,就看见你车坏了。”
“我来吧。”陈谷放下纸袋,走到他身边伸手。
“别啊,本来就脏一双手,就累一个人,换了岂不是事倍功半啊。”肖咏甘侧过头继续鼓捣。
“这辆车……不是特别好修。”陈谷低声说,“比较老了。”
“嗯,我知道,我爷爷就有一辆。”肖咏甘说完觉得怪怪的,偏头看了眼纸袋,“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橙子。”陈谷没有迟疑地拿过纸袋,在里面挑了个最大最圆的递过去,“今天最后三个了。”
“最大的给你。”
“不吃亏啊?”肖咏甘失笑。
“……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陈谷愣了愣说,“你替我修车,我只给你一个橙子,这叫你吃亏了。”
“这么较真儿。”肖咏甘半跪在地上,笑吟吟地说,“我迟到你不生气?”
“你今天训练,我知道。”陈谷小幅度摇头,“这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还是去广播站等了,对不对?”
“没有等的。”
“有人和我说看见你了。”
谎言被拆穿,陈谷继续说:“没有很久,你不在我就出来了。”
“是我不对。”肖咏甘并不打算挑明自己碰对运气的试探,只是道歉说,“原谅我?下次早点给你说。”
陈谷站在原地‘啊’了一声,最后小鸡啄米似的朝他点头。
得到原谅,忙活半天的肖咏甘在地上敲了几下扳手上的铁锈:“链条缺了节,得换新的。”
暮色漫过陈谷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密的栅栏。他蹲下来查看链条时,肖咏甘看见他后颈贴着退烧贴,边缘卷起泛着汗渍的黄。
“要比赛了?”陈谷忽然问。
这就不管自行车死活了?肖咏甘怔了怔说:“物理竞赛在下个月。”
“在此之前广播站那边儿都正常去,不用担心。”他接着把其他地方的螺丝拧紧,自然地接着说,“这次比赛奖品可能有……”
话头刹住,他改口道:“可能有钢笔。”
“上次我带着那支,你喜欢么?”
“我没怎么用过钢笔。”陈谷跟着肖咏甘到水池洗手,手里的橙子已经被握得温热,他问肖咏甘,“吃橙子吗?”
“现在?”肖咏甘迟疑道,“你带刀了?”
“可以手剥。”陈谷举了举橙子,“我剥得很快。”
“那敢情好啊,一人一半儿?”
果皮皲裂处渗出糖霜般的结晶,剥开的果肉异常饱满。汁水顺着手腕流进陈谷校服袖口,肖咏甘下意识伸手想拦截住那道粘稠的汁液,又猛地顿住。果味的香甜勾起一段不甚愉快的记忆——上周在批发市场,他亲眼看见对方蹲在尾货区挑拣血橙,老板挥着苍蝇拍骂“穷讲究”。
“其实丑果子更甜。”陈谷说,“但有好果子,大家都不乐意再尝尝看丑果了。”
肖咏甘咬破果粒,甜味在舌尖炸开。确实比麻将馆进口的甜,带着某种灼烧般的回甘。他盯着陈谷迟迟没有动作的手:“怎么不吃?挺甜的。”
“卖不出去的橙子都是自己吃,我都吃伤了。”陈谷老实说,“其实……不大爱吃橙子。”
“不爱吃?”肖咏甘有一秒钟怀疑自己耳朵,想到陈谷贩卖的各式各样的柑橘香橙,他揶揄道,“那你还真是‘人橘情未了’啊。”
慢吞吞地吃完橙子,又替陈谷消灭完另一半。肖咏甘忽然生出一种啥事儿没干成,但啥好处全占了的错觉。他看向陈谷伤痕累累的自行车,问:“为什么不锁在校门口?”
陈谷笑笑:“寄存费够买两斤米了。”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肖咏甘哦了一声,便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沉默在两个肩膀之间逐渐扩散,暮色渐浓时起了风,陈谷的校服灌满春寒。肖咏甘看着他给车筐系上新的塑料袋,随口说:“跳蚤市场有二手车,五十块能买永久牌。”
“其实我自己回去修修还能用的。”陈谷拍打着座垫说,“习惯了。”
不好再说什么,肖咏甘盯着路灯说:“今天周五,既然碰到了,那……还去广播站么?”
“走吧。”陈谷像在等这句话似的,很快走到前头。
“好像,情绪有点不太够。”陈谷在控制台调试设备,“是不是太累了?要不然改天……”
肖咏甘含着润喉糖笑出声:“今天早上数学课睡觉被老张逮到,现在满脑子都是排列组合。”
他故意把转椅滑到陈谷面前:“要不你辛苦辛苦,示范一下?”
陈谷的耳尖在荧光屏蓝光里泛红。当他念到“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临了!”,肖咏甘半揣在口袋里的手按下了某个按钮。
“比原版还悲壮。”肖咏甘递过去保温杯,“像要跟暴风雨私奔,进步神速啊。”
“是你太耐心了。”
陈谷有点不太好意思,握着的钢笔尖在稿纸上洇出墨团。他盯着肖咏甘腕间晃动的红绳,那是上周自己用缝补丁的棉线编的。他只是塞到了信封里,没想到会被戴到手腕上。细细的精编红绳缠着青紫的血管,像要勒住某种呼之欲出的东西。
“多夸夸自己吧,嗓子长你身上。”肖咏甘冲他挑眉。
广播站排练结束,外面的世界已经飘起细雨。
陈谷收拾着稿件,肖咏甘在储物柜发现个牛皮纸包。晒干的血橙片蜷曲如枯叶,缝隙里夹着张便签:[润嗓,可以泡水喝。]
应该是陈谷来广播站扑了空之后留下的。
他对着窗外的路灯举起果干,除开纸包洇着潮气,烘得十分完美。
陈谷抬头,肖咏甘举起果干,眼睛里都是流动的灯光:“手艺真不错,就是……”
“地下室晾衣服记得开换气扇。”
玻璃窗映出陈谷瞬间绷直的脊背,雨滴在窗棂上敲击出和心跳一致的乱奏。他只以为烘干的血橙没有破绽,却忘了潮湿会出卖所有秘密。
“小卖铺那只白猫你认识吧?”没有深入上一个话题,肖咏甘扔了片血橙干进杯子,淡淡地说,“它最近总去扒我家阳台。”
“它爱晒太阳。”陈谷说。
“晒着晒着就蹭到我妈的毛线团了。”肖咏甘无奈道,“我在楼上跟我妈说是它弄的我妈都不信,最后挨骂的全是我。”
“它也会玩橙子。”陈谷表示同情。
“真成精啊。”肖咏甘念叨一句,随即说,“下次它玩儿你橙子的时候喊我去凑凑热闹呗。”
第一反应是想拒绝。
理由数不胜数。
地下室的空气都是浑浊而沉重的,像有雨和着尘埃飘在空中。更不用说昏暗的白炽灯和墙壁和天花板上斑驳出霉斑的遮雨棚布。
陈谷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点过头后,也不知道要怪谁。
肖咏甘笑得粲然,陈谷又什么都不想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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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九班大名鼎鼎的物理科代表钱彦举着竞赛报名表冲进教室时,肖咏甘正在草稿纸上算数学题。
“号外号外!”钱彦的圆框眼镜滑到鼻尖,“这次物理竞赛你猜猜二中有多少个老熟人参加?”
肖咏甘的笔尖顿在草稿纸上,余光瞥见后门闪过熟悉的补丁书包。陈谷正把书包塞进储物柜,手里拿着杯子应该要去接热水。
“我猜全是老熟人。”肖咏甘收回目光。
“靠……你能不能认真点猜啊,咱们九班的荣辱可是与我俩息息相关。”钱彦一手撑着脑袋,“别以为你文学细胞发达就可以藐视我这个堂堂物理科代表了。”
“你最近挺好啊,没人说你自己就把词儿说了。”肖咏甘唰唰算着题目,“下次再接再厉。”
“你就不关心这次奖金啊?”钱彦皱了皱鼻子,“虽说你不缺钱,但也不能这样视金钱为粪土吧?”
“你消停点吧,我算题呢。”肖咏甘头也没抬。
手边的动静消停了,肖咏甘很快得出结果。正要往卷子上写,钱彦忽然凑近,在他耳边幽幽道:“头等两万块哦,还有其他奖项,什么ipad,山地车……”
笔尖停了下来,肖咏甘侧头:“山地车?”
“是山地车吧?”他悄摸掏出手机,翻到个照片,“就这样式儿的。”
“确定?”
钱彦的圆脸皱成包子:“你这是什么语气,这就把你勾住了?人教务处王主任还说可能是笔记本电脑呢……”
“那还不是胡扯,你都不确定。”肖咏甘用笔帽敲了敲桌,“不过倒是可以提前许愿了。”
“你要参赛?”钱彦压低声音,“老张说这次题特别变态……”
肖咏甘看过去,像是质疑:“老张教数学,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自信了。”
“切。”钱彦自讨没趣,摆烂地说,“谁不知道你要参加的话,我们这些就是陪跑的份儿啊。真不是我怨你,我这科代表当着没劲啊……真没劲儿。”
“没劲儿下去跑一千五就有劲儿了。”肖咏甘把草稿纸揉成一团,“顺便去小卖部给我买个演算本。”
“靠……你是人么你。”
肖咏甘笑笑不作声。
钱彦照样偷偷玩手机不练题,但屡教不改的又何止他一个。
黑天夹着冷雨,雨衣下摆的水争先恐后地往靴子里钻,陈谷骑着嘎吱作响的车勉强到了家。整个人都像吸满了水的海绵,沉得很,正要把车搬进楼道,对面传来一声熟悉的猫叫。
陈谷回头,怕雨的小白不知在哪里偷偷埋怨,没找到半个影子,倒是看见了还亮着灯的卧房。
还没睡?
残余的雨水从身上和眼前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一切都太安静,陈谷不自觉就望着那盏灯出了神。
“啪——!”一声闷响,陈谷一个激灵。
小白从路灯下飞速掠过马路,一溜烟钻到小卖铺卷帘门留下的半个缝隙。
花盆砸了。
陈谷快步走过去,发现是一盆长势喜人的万年青。雨水很快冲刷走泥土,脚下全是浑黄流动的脏水。一滩烂泥似的土根本捧不起来,附近也没什么可以挖土的地方,陈谷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只有这样了。
他俯身,用手紧了紧根系的一捧土,就这样端着一株被肇事逃逸的受害万年青跑回了楼道。
将万年青安置到仙人掌逼仄的‘家’,陈谷蜷回地下室的霉味和橙子的残香里。木板床时不时发出‘咯吱咯吱’渗人的声音,不过幸好他已经过了怕鬼的年纪。
也幸好隔壁那个怕鬼的小女孩搬走了。
门外一片漆黑,一片沉寂。隔壁房门口还堆着聋人夫妇没用光的搬家纸箱,最顶上的铁皮饼干盒子上留了陈谷的名字。他静静看着在台灯光晕中浮动的名字,盒盖内侧用蜡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还有一张便签,边缘被潮气烘得湿润:
“小陈:
囡囡的新耳朵能听见落雨声了。
冰箱留了白菜猪肉饺,醋在第二格。
真的要谢谢你给囡囡讲故事,她的生日愿望是成为世界上最会讲故事的公主。
——01室,用眼睛听雨的人。”
用眼睛听雨的人自由了,陈谷却笑得有点想流泪。不知道是因为可爱的囡囡能听见声音了,还是因为负一层只剩下他一个人。
泪滴到便签纸上,黑墨蔓延,他忽然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文字。
多谢有文字,才让听不见声音的刘叔叔能看数不清的书,住在地下室也热情不减,在十分困难的交流中给看不懂手语的陈谷写了一手好字表达欢迎和帮助。在下雨天看闪电,看雷声,用眼睛听过不知道多少轮雨之后,给囡囡攒到了耳蜗的钱。
多谢有文字,才让他在村校的‘结交笔友’的活动中遇见肖咏甘,他们在信里互道春好秋佳,分享阅读心得和琐事。在肖咏甘第一次寄衣服到村校时,他发誓要走到一中,走到那个总是在信里说橙子香的人身边。
眼前的黑字逐渐失去形状,陈谷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刘叔叔一家搬去了更好的地方应该高兴,和肖咏甘成为朋友应该高兴,得到一大包白菜猪肉饺应该高兴……那他在忧心什么呢?
真的该感谢文字吗。真的该感谢由两支笔杆架在文字上而产生的联结吗。
真的……该感谢文字让他愈来愈意识到自己对肖咏甘的喜爱吗?
他想不通,可与其感谢文字,不如感谢流泪的自己。那么长的路,他一个人摸着黑走,蹚着水过,顶着雨冲。
是不是爱,是不是错,肖咏甘会不会觉得恶心排斥,其实都无关紧要。
因为无论是看卷面上的成绩还是看手掌上的厚茧,他都问心无愧。
他做到了。他到底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