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1989年,春。
冷雨浸透巴伐利亚的哥特式拱廊。海因里希在幕尼黑钟表科学研究学会的资料室里整理1879年维也纳齿轮图纸时,突然听见走廊里传来一段舒伯特《冬之旅》里D小调的哼唱——似曾相识的东德口音,柔软中带着奇特的装饰颤音,每个音节都像天鹅绒布摩擦过他的陀飞轮。
他的心脏不安分地抽动了一下,正准备放下手中那一沓文件,资料室厚重的门突然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穿着人造丝衬衫的棕发青年出现在门口,左胸口袋别着东德白产的HEIKO钢笔,身上的日夹克底端已经有褶皱开裂的痕迹。中长发的刘海似乎比1972年更浓密了些,半遮住俊秀的眉骨一—那里,隐隐似乎露出一点金属色的接缝,像是某个事故留下的刮擦伤痕。
“菲尼斯?”海因里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听说有人上个月拒修英国那位铁娘子’的金表,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菲尼斯的唇边露出一抹熟悉的弧度,“看来奥匈帝国的贵族后裔身上还遗留着做人的骨气。”
“我只是看不惯她那副颐指气使、事事都高高在上的胜利者态度而已。”看出对方并不是真的在嘲讽自己,海因里希保持着镇定的口气回答道,“继续那样的行事风格,总有一天她要在人前摔个大跟头的。
“呵。那还真是让人期待。”菲尼斯含笑走上前来,向他伸出了手,“日安。好久不见,海因里希。“
“好久不见,很高兴你——”海因里希正准备伸出手去和对方握一握,却在看到对方腕间某节导线一样突然探出的东西时被吓了一跳,应激性地后退了两步,差点撞翻身后一台修复到一半的威廉二世座钟。
钟摆晃动的轰鸣声中,菲尼斯看着他,又望了自己的手臂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只是一台我改装过的频率校准仪,看,这个是探头,监测到附近的信号就会自动进入工作模式。这些年他们没给你配置点新式的电子仪器吗?你每个季度那么贵的保养费,都抵得上我十年工资了,不会只用来熨须你那身高定西装了吧?
海因里希为自己的狼狈微微涨红了脸:”我也是见过一些仪器的。但过强的电子信号....可能会干扰古典机芯的磁场。”
“是吗?”菲尼斯忽然瞄了一眼他无端开始上下震动的动能储备窗指针,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菲尼斯的突然光临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但暗自高兴和些微志忑的情绪外,海因里希还敏锐地觉察出了一些其他的东西:虽然菲尼斯声称自己是获得了特别的邀请和许可才过来协助修理市政厅上会跳舞的木偶钟的,但来了之后的这几天好像却不急于动手,反而每天在协会工作室里各处闲逛,或干脆拉着他扯些近年来的轶闻趣事,仿佛无所事事一般。
“你们那边....最近出了什么事吗?”想想对方一贯以来的工作狂之名,海因里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当然没有。我只是觉得,不必为了这边的资本家老爷那么拼命而已。”菲尼斯的唇边露出他所熟悉的嘲讽笑意,“非要说的话,上上周那边工会又进行了一次反过度加班宣传,虽然看起来成效依旧不大。
看着对方眉骨新添的伤痕,还有工装裤上硝烟残留的焦黑痕迹,海因里希感到了隐隐的不安,但却没法开口多问什么。
也许是他太过频繁地偷偷打量和观察菲尼斯(虽然并没有任何收获),对方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瞟了他一眼:“你知道那个说法吗?钟表小知识速问速答:为什么怀表通常比手表可靠?”
“为什么?”海因里希有些困惑,但还是乖乖地应和道,同时心底不由得开始思考一—通常,不应该是手表更为准确吗?
“因为它们总把主人的心脏贴在耳边认真聆听....”说到这里,菲尼斯竟然一步凑上前来,作势把手掌支在耳朵上,贴近他胸口,“就像这样。”
“”乍然感觉到对方皮肤的温度,还有棕色发丝上松节油的香味,海因里希的年历盘都差点直接弹出来,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开个玩笑,别那么紧张嘛。”菲尼斯微咧开嘴角,重新站直了身体,看着终于站稳的他,“不过,我倒确实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问题?”生怕对方又做出什么出乎意料举动的海因里希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又退了一小步。
“就是..….说到这里,菲尼斯原本一直轻松的神色终于郑重起来,“海因里希,你知道自己的摆轮频率误差已经超过最大规定值五倍以上了吗?”
无端的沉默忽然降临在两人之间。
海因里希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涩:“你是怎么发现——“
“1972年,你和我曾各自修复西柏林与东柏林的教堂大钟。那时,我们彼此的绝对误差不超过0.5秒。
”说起这个,菲尼斯迅速进入了专业模式,手指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螺丝刀,小巧的工具在空中随着他灵
巧的手指动作无声旋转了好几圈,“而上个月,我又去了那里一次,却发现误差已经扩大到了足足半分钟。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误差被放大到这个程度也是情有可原....”海因里希试图否认。
“问题就在这里。”菲尼斯看着他,手指微动,螺丝刀突然就调准了方向,微微上抬,遥遥指向海因里希的胸口,“对面教堂的负责人告诉我说,你半年前才去检修过,我甚至在维修记录表上看到了你的签字,海因里希。”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直直地戳向海因里希试图逃避的视线,“虽然相差半
分钟对教堂大钟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那座城市里的人们早就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差别和混乱..但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你那混合着杂音的心跳是怎么回事吗?”
“躺下,让我做次全身检查。”菲尼斯的语气出出逼人,带来前所末有的压迫感,”不要拿协会里的例行维保记录搪塞我。这几天我已经全部核查过了。你虽然每年都有去进行常规保养,但却拒绝了机械表本该进行的切身误差校准,那一栏的数据,我一看就知道是随便乱填的——那些眼拙的维保师大概不会也不敢对你这个贵族和名门之后说不,你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了,还以为你只是架子太大,不愿意让资质浅的钟表师随便触碰你的内核。而你凭借着自身的天赋和充足的工作经验,在维修时靠推测进行着最后的误
差校正,一直没让人看出什么端倪...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原来菲尼斯这几天在协会里到处乱逛,找各种人聊天,翻阅一些看起来过时的旧文件和档案,并不是单纯为了打发时间。他早该知道的。
海因里希无言以对,只能默默低头——这样的过错,如果被协会仲裁判定为”故意”,是足以吊销他维修师资格的严重过失。虽然理论上他并不靠这个工作谋生,但..…
“所以,躺下,我给你最后这个机会。”菲尼斯的口气不容置疑,看着已经退到墙边的他,“如果你配合检查,并且让我修理恢复到正常状态,我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意外’的真相。”
菲尼斯面色复杂地看着有些不安地躺在手术台上的青年。
“万幸,刚刚的电子扫描显示你的零件并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杂质清理,外加全身校准和调试。这一工作仍将由我来进行,可以吗?”他直视着对方英俊无匹的面容上那双纯净如海、却又仿佛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蓝眸,郑重地问道。
“可以。但我有一个请求。”海因里希注视着他,嘴唇微微抿起,显然是有点紧张。
“请讲。”菲尼斯已经把自己额前的刘海用齿轮发卡给别了起来,又小心地戴上了一副棉布手套,做好了开始前的准备工作。
“之前那些年,我不是因为害怕而逃避检查的。”海因里希看着他,试图解释道。
“...嗯。”要是眼前躺着的是别的什么人,菲尼斯或许只会干脆地对这个给他找了大麻烦的人抛下一句”无所谓,反正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和我无关。”但望着眼前的海因里希...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安抚般回答了对方一句:“我知道的。”
”那——”对方喉头动了动,似乎犹豫了一下,”菲尼斯……”
“怎么?”菲尼斯耐心地等待对方继续。
“我其实...一直深深信赖着你,将你视作难得的挚友,心底也希望你同样能把我当做好朋友看待。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你以后能不能直接叫我海因茨?”海因里希抬头望向他,眼中似乎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期待。
那个名字....是海因里希曾经亲近的人对他的昵称吗?菲尼斯暗想,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时刻,让这个一贯矜持优雅、从容稳重的人感到了极度的脆弱和被迫暴露的不安,所以迫切地想要抓住一点什么承诺?
“好。”菲尼斯点了点头,“如果你那么希望的话。那么,海因茨,放轻松,我要开始了。”
菲尼斯几乎是半跪在地板上进行着这场极度耗费他心神的校准手术。
海因里希自己已经脱去了一直叠穿着的西装外套和马甲,只留贴身的衬衫。当菲尼斯谨慎地拆开对方布满钻石的表盘,机械表内部那近乎完美排列的齿轮组展现在他眼前。那样精密交错的结构,稳定转动的走时,没有任何多余的部件,简直让他的呼吸都为之停滞。
毫无疑问,眼前这具身体,是他从业以来见过的最精巧、最美丽也最为之震撼的杰作。袒露的胸膛之中,古典艺术的优雅和美感与传统机械的力量和创造性被独一无二地结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精妙绝伦、让人几乎为之迷醉的齿轮结构。
而整个清理和调试过程里,海因里希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紧闭双目和嘴唇,哪怕睫毛微颤,依然克制地没有发出半点多余声响,任由他拨弄调整着原身上那些最为精细敏感的部件。
“抱歉。这个地方....隔着布料没法感觉到齿轮的间隙变化。”菲尼斯用镊子和螺丝刀在月相模块附近试探着戳了一阵,终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摘下了右手的手套,”我需要更精确地知道它们咬合时的力度——“
海因里希的身躯在被他手指直接触碰的瞬间绷紧到极致,如同人类屏住呼吸时收缩的肋骨。而后,却又随着他小心翼翼的安抚渐渐放松下来。
只是,当他裸露的手指试探着拨动海因里希的擒纵叉时,对方的喉间依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便咽一—那些百年不腐的宝石轴承在他指尖抽搐,如同被揪住心脏的蜂鸟,连带着原本平稳走动的秒针都过电般紊乱跳跃了几步。
“…….好了,海因茨。”操作完毕的菲尼斯迅捷地收回手,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借这个动作压下了内心从不曾有过的瞬间动摇,“你的确....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机械生命。”
对这个赞美,海因里希半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闭上了。只是耳后,隐隐地泛起了一小片淡淡
的红色。
或许是几个小时的精细清理和校正工作过于耗费心力。待到整个调整几近完结时,菲尼斯几乎是完全脱力地坐在了地上。不过这时,看着对方重新以标准频率规律走时的齿轮组,他终于放下心来,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开始开玩笑:”海因茨,这次的维修护理费,我要收你半个月的工资,好让你记得,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一定要按时乖乖去做全身维护。”
”...是你来做的话,想收多少都可以。”海因里希这句话的口音里像是带着股维也纳旧日宫廷的含蓄缝绻味道,模糊到让菲尼斯没太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那个,你可以不要扯着我的秒针了吗?”海因里希微微仰起头,示意般看向他仍旧无意识压在自身表盘的指尖,“好重,我快走不动了。”
“啊,抱歉。”菲尼斯赶紧收回手,扣上对方瑰丽的钻石表盘,把一切重新嵌合得天衣无缝,又顺手拧了拧没完全上紧的发条,直到确认一切都彻底恢复正常,他才支起背脊,重新俯瞰着对方全身,满意地审视自己的成果,“这次是真的完全好了。感觉怎么样,海因茨,有没有觉得现在心跳规律很多?”
“有。不过,在我起来之前,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看着菲尼斯仍旧悬在离自己不足半米的地方仔细打量自己全身的样子,意识到自己从头到脚是个什么状态的海因里希感觉脸上又要开始烧起来了,连带着蓝宝石镜面都蒸腾起一层带着松香气味的白雾,”刚才我全身都汗湿了...想换身干净点的衣服。”
“好吧,你这穷讲究的家伙。我留你自己去收拾残局。”察觉到他的不好意思的菲尼斯大笑起来,一骨碌爬起来跑了出去,差点就被地上的工具箱给绊了一跤。
一周后,庆祝市政厅大钟修理成功的晚宴结束后,两人坐同一辆出租车返回。
“你不喜欢吗?”车后座上,看着一旁的菲尼斯把那枚原产于上个世纪的精致鸢尾花胸针给重新推了回来,海因里希有些不解,“这枚德国鸢尾花胸针不是宫廷产物,而是工匠们为了纪念城市从黑死病中恢复繁荣而白行铸造的纪念品,用的也是新艺术风格,只是当初因为各种原因而产量很低,才成为了收藏品。
市长他们为了感谢你帮忙修理市政厅那台别具一格的玩偶钟,想找个特别的、又不会过于贵重的纪念物送给你,搜集了好久的建议才决定用这个……是我的判断失误了吗?”
“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它和你更配一点而已。”菲尼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紫白相间的珐琅,浮雕纹章的神圣感和守护感并存一——这么精致的礼物和我一贯的穿搭风格不符,我更想直接把它转赠给你。你能替我收下吗?反正那台报时钟能修好,有一大半都是你的功劳,毕竟无法完全拆卸下来的东西,没有你的历史知识支援,我根本没法确认它内部精细结构,更遑论把它复原到那种程度。既然这礼物是你选的,想必你也不讨厌它。所以,如果愿意的话,将来给个机会把它别在你的前襟上,好吗?我想这会是个很搭你西装的饰品。”
“但是……”海因里希显然有些犹豫。
“或者,不想太张扬的话,藏在你第三表盘的暗格里也可以?”菲尼斯见他迟疑,信口玩笑道,“如果那里暂时还没被什么人的定情信物给占据的话。“
“那里什么都没有!”果然,海因里希迅速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脖颈。
最终,拗不过他的海因里希还是乖乖收下了这个转赠的礼物。
然而,就和突然来临时一样,这一次,菲尼斯走的也很突然。
“你说,菲尼斯今天一早走了?”后天一早,和以往一样习惯比规定时间早到五分钟的海因里希还没进入学会大楼,就突然从门房那里得到了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让本来满怀期待来上班的他心里一空,手也生生顿在了推门的那一刻。
“是的。其实埃舍尔先生昨天早上收到了一封电报,好像是格拉苏蒂那边发来的急件,收到之后他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时间到了,他得回去了。”门房小心地看着海因里希的脸色,”
我还以为他昨晚就会和您告别的。难道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您吗?”
“……”海因里希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昨晚,和他一起吃晚餐的时候,菲尼斯看起来一切如常,甚至比平常都吃得更多,笑得也更大声,甚至还兴致勃勃地给他讲了好几个上次战争期间亲历的轶事。为什么要把回去的消息瞒着他?
“另外,据昨晚打扫的清洁工说,埃舍尔先生在走之前,悄悄把自己随身带着的一叠文件给塞进了学会地下室的焚化炉。”门房又想了想,”看起来像是些他手绘的设计图纸,带电子屏幕之类的奇怪钟表什么的。全部都给烧了,烧得很干净。不过因为和我们这边无关,所以我也没往上汇报。”
“哦。确定他没有给我留任何口信吗?”海因里希听到图纸的时候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一—他记得,菲尼斯曾跟他提到一些新的手表构思和设计,还说将来如果真的能制作成功,会让他见识下最新型的电子表设备的广泛应用,让他这个”老古董”到时候不要太吃惊。但为什么菲尼斯会突然烧掉这些自己呕心沥血画出来的东西?难道东德那边的局势,发生了什么极其危险的变化,让他不得不这样做?
“抱歉,确实没有。”门房遗憾地摇了摇头,“如果知道什么消息了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
“多谢了。”海因里希摆了摆手,心情低落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
第二日,试图将自己埋首于工作、却无法完全静下心来的海因里希,忽然察觉到,在他的工作台上,当月的月历表的某一格里,好像有那么一点异样。
他拿来常用的多倍放大镜,将台历放在下面,对准那个地方,发现一周半前的某天的日期旁,有人用什么东西刻下了几行小字——
“从此日开始计算,下次请我做全身误差校正起码得隔三十年。在此之前,好好活着。”
“P.s.你的高级螺丝,我一直留着,将来如果必要仍可以作为备份零件给你更换。虽然我衷心希望你别把白己剩下的另外一枚再随便送人了。”
没有署名,但一望便知那是谁的手笔。
海因里希悄悄把那张月历撕下来,藏进了自己的收藏用保险箱:那里面,还整整齐齐地码放着1972到1989年间所有东德钟表期刊和著名报纸上,有菲尼斯名字的部分一—不管是关于重大项目维修成功的报道,还是那人署名发表的论文,相应的篇幅都被折出了六边形折痕框定起来。
但他不会知道,这年11月,刚刚倒塌的柏林墙前,有熟悉的身影会默默站在那里凝望,听了许久仍旧彼此相差三秒的东西柏林教堂大钟的鸣响,然后将手心里一截已经风化成粉尘的银色发丝,埋进了查理检查站的旧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