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有了谢兰辞作陪,方才头疼之事果然顺利许多。纵是他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只全然做个摆设,可生意人向来最是伶俐,云京之中的哪位掌柜会认不得监察司掌印的脸?常驻的时兴款式自不必说,一些需得预定的珍品,看在谢大人的面子上,也都一一奉到我面前,供我挑选。
“谢掌印,这位贵人,敝店的女子款式都在这里……”掌柜说着悄悄觑了谢兰辞冷淡的眉眼,随即识趣道:“另并上图册,里头载录了饰物的大致情形,亦附有最近京中大行的搭配,贵人可先自行选看,小人就在旁边候着,有能入眼的您吩咐一声便是……若把不准尺寸,店中也有娘子可代试,贵人尽放心。”
说罢,小心翼翼地看我,殷勤地陪着笑。我知他意思,也不在意,摆手让他下去,“行了,我自己看。”
两个男人来逛首饰铺子,其中一个还是面生的——这面生的虽不甚明显,却多少也能看出混了些胡血,可见三代之内必有外族血统,一瞧便知不是云京根基,云京高门显贵之中可并无有外血的家主或主母,而一道来的谢掌印又不给好脸,换做是我,必然也是先看谢兰辞眼色,别在跟前聒噪。
明眼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我不至于为这点事情为难他,何况今夜确实借了谢兰辞的名头,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所以我自细看了一阵,也不去劳烦掌柜,只指了一副赤金红宝的头面,问一旁的人,“谢大人,这如何?”
谢兰辞自然是一眼都欠奉。
旁边这一大一小,大的冷若冰霜视我如无物,小的横眉冷对抱着剑防我甚于防川——我一顿,至于如此吗?不就是方才……被我顺手牵马载了他家大人一程吗?
我邀谢兰辞与我同行,他不说话,僵持一阵后我向他借马,他看我一眼,同意了。他的随从便牵马来将缰绳交给我,我翻身上马,而后出其不意俯身将人拦腰一带,安置到身前,拍马离开。
众人惊呼之声被甩落在身后。
被我掠到马上的谢兰辞面沉似水,但并没有多余的动作。这马不算烈马,我一手控缰足以,挟着谢兰辞这么个大活人也仍轻松,行有余力便故意去招惹人:“谢大人果真识时务……若是此刻在这马上摔下去,以谢大人的身板可也是受不住的。”
身后有数道马蹄声追来,有人一马当先,一猜便知是鹿衔欢。不过李府离坊市不远,我催一催马,便在他赶上来之前到了地方。我不打算被那些御史参闹市纵马,所以便在入坊市前将马勒停。鹿衔欢带人赶到时,他家谢大人正好在地上站稳。
“放开大人!”鹿衔欢横眉竖目,杀气腾腾。
我也不与他争执,主动退了一步,离谢兰辞远了一点,以示无害,站在原地扬声对被他护到身后的谢兰辞道:“谢大人,你怎么说?都到这了,不如便屈尊随裴某走一趟?”
你的人可不是我的对手。
谢兰辞这样聪明的人自然读懂了我的未尽之意。冰冷的目光沉默地落在我身上,片刻之后,他散了他寒鉴台的那一小队人马,只留了鹿衔欢一个。
手段似确蛮横了些,不过嘛……我回过神,“那小鹿大人呢,你觉得如何?”
鹿衔欢冷哼了一声,把脸扭开。我便又精挑细选了一番,接连拣了一副玉髓蓝宝一副白玉东珠的问谢兰辞,但他都仿若入定了一般,双耳不闻外事,只偶尔低头呷茶。
我捡了其中的钗簪稍比划了几下,余光便瞥见那静缩在一旁的掌柜一脸的心惊胆战,因我对着比划之人正是端坐在侧的谢兰辞。我想了想,可能是谢兰辞凶名在外,掌柜的怕我惹怒谢兰辞以致血溅他宝蕴楼,叫这招财进宝金玉满堂的好地方沾了死人晦气。
比起我在北境军营里整日见的那些五大三粗的,谢兰辞的确是神仙人物,神清骨秀,端雅无双,只我也不至于眼拙至此,是男是女分不清,何况谁能将谢兰辞错认成美娇娥?谁家女儿一身冷煞。我抬手将那掌柜招来,免了他惴惴煎熬,“去,找人来妆上给我看看,若好我便都要了。”
等着那代妆的女子妆好来展示的间隙,正值百无聊赖之际,忽闻木阶踩踏之声,有人正往这第三层来……听动静是一对男女。这宝蕴楼第一层最热闹,二楼便雅静许多,三楼更甚,谢兰辞一露面便是被领到了这第三层。方才一路上来,我留意到二楼招待了几位女客,三两聚在一起一边拣选一边讨论,不过因着有隔断遮挡的缘故,我并未真切看见她们身影,只由呼吸之声断出人数;到了第三层,便一个客人也没有了。
人声渐近,隔着珠纱帘影影绰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从楼梯处走上来。我本也是闲来无聊才去等着看新客,谢兰辞起初并未在意来人,却在听到那双男女轻声的交谈后略抬了头。
“认识?”我不会看错,那男人说话的时候谢兰辞并无异样,到那女子出声应答时他才有了反应……该是通过声音认出了那女子的身份。我来了几分兴趣,“谁啊?”
谢兰辞这次没有再无视我,反而真答了我的问题,“礼部左侍郎之子,鸣川徐氏之女。”
我拧起眉,这都谁跟谁?……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我尽力回想了一下,密报中的确有官眷名录,可礼部左侍郎的儿子就算了,两个嫡子三个庶子,起码有个数,但那鸣川徐氏出过两任阁老,世家大族,女儿可就太多了,未出阁的也多,面前这又是哪一个?……可谢兰辞也绝非无的放矢之人,对这个小姑娘也不是对心上人的态度,定有什么被我漏了,否则一个闺阁女儿何至于得他侧目。
终于,那女子身影消失在隔断处时,我忽然想起:“左侍郎的正妻就出身鸣川徐氏,可对?”
谢兰辞嗯了一声,又恢复了不咸不淡的样子。我直觉自己没有找对关窍,可谢兰辞并非循循善诱之良师,他到底为何多留意了那徐氏女一眼,我怕是无从知晓了。
表兄妹……
直到跟在徐氏身后的婢女的衣角都消失在另一端的隔断后,我还是未能想清楚其中关节。恰在这时掌柜领来了三位代妆的女子。赤金夺目,蓝水无垢,东珠温润,的确都是好的,勉强衬得起蘅芜吧,我点点头,赏了几人,“都要了,差人送到英云馆……”说话间余光扫过一抹青碧,想了想,“并这副碧玉翡翠的,一道送去。”
掌柜欢喜地领着那些女子退去,其中一个行至窗棂光影处时头上簪的那点天青忽地晃了一下我的眼,我定睛片刻,一个念头突闪而过——蘅芜……我今夜本就是为她而来,眼神陡然一利。或许方才的思路便错了,谢兰辞提鸣川徐氏并非是为左侍郎的正妻,而是……“定国公夫人也出身鸣川徐氏。”
是以,那女子不仅与左侍郎之子是表兄妹,与定国公府的小公爷也是……我思忖着,再看向谢兰辞时已掩去了须臾之前的警惕提防。我对此猜测并没有太大把握,可除此之外一时也想不到别的缘由,何况若事关蘅芜,便是多心也是该的;哪怕谢兰辞本无此意,可若与小公爷有关,那便是与蘅芜有关,这才是我更为关切的。我不关心左侍郎有什么妻族,儿子又有哪家表妹,可若是蘅芜未来夫婿有这样一个表妹……还是未出阁的,我自当上心。鸣川徐氏,配今日之定国公府可不再算是太高攀,现在的情形可和如今的定国公夫人那时的不一样了。
不过谢兰辞的反应与方才听到我的提侍郎夫人时的差不多,甚至更为淡漠,神思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但我心中疑虑并没有因为他的云淡风轻而打消——若我没有猜对,那或许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回去留心便是;可若我猜对了,那恐怕便要牵扯出更多事情:谢兰辞关切定国公府,为何?为谁?
我满心狐疑,但谢兰辞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正要出言试探,却听外间远些的地方有隐约喧哗声,正是方才那对表兄妹所在传来的。两处有些距离,若是寻常人未必就会留心,可我向来习惯了留神身边,不巧听个正着:不满的呵斥吵闹之中间杂着掌柜赔礼道歉的声音,只言片语已足够人推测出原委——那对表兄妹曾在宝蕴楼看中了什么东西,只不知为何那时却并未下定,掌柜看在侍郎大人的份上将那东西留了三日,可三日又三日,始终不见侍郎公子上门,今日已经是第七日,恰又有客人看中了那东西,当场便买下了,表兄妹来晚了一步。掌柜如今也变不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来,再有也是差些了成色的,可徐家女儿如何肯将就,两人正不依不饶。正僵持间,那女子的婢女突然眼尖地看到路过的伙计手上捧的正是一副“翡翠头面”……
翡翠头面……?那婢女的话一出,我便一愣,不由垂眼看了方才摆着那副青碧色头面的地方,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搅进了这热闹里,片刻前放在这里的那副翡翠头面确被伙计取走去装封,正要往英云馆送。
如今好了,知拿下那翡翠头面的客人还未离开,我坐着不动都能听见那来者不善的跫音。
我好整以暇。却不知是不是出了那隔断后侍郎公子冲冠为红颜的昏头叫风一吹,竟冷静了不少,没有直接掀了谢兰辞的帘子冲进来,反而停在了外头,扬声说些什么有事相求烦请一见的酸话。若不是方才先听了那前情,我恐怕真要以为他是诚心来说情求我割爱的。
谢兰辞点头允了,鹿衔欢便挑开帘子将人放进来。
那侍郎儿子一见谢兰辞便瞪大了眼睛,还算端正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也是,谢兰辞的确不像是会来给人挑首饰的人,于此,我深以为然。
不过没想到这位侍郎公子竟也不是个草包到底的,很快收敛自己的失态,向谢兰辞揖道:“谢掌印安好。”
谢兰辞带着审视的目光投了过去,直到被注视之人愈发明显地不安起来时方才微微应了一声,无半点寒暄之意,更对此人方才在帘外所求听而不闻只字不提,却也并不开口让人离开。这样的态度显然令这位侍郎公子更加忐忑,许是他的侍郎老父时常在家对其耳提面命诸如“监察司掌印喜怒无常,遇见了避开些走,莫要去招惹”之类的话,而他现在正一头撞在这阎罗的手里,说不得此刻心中正如何懊悔,恨自己冲动至此,又或许还有几分庆幸,方才没有更为莽撞地直接闯入……想象了一下那不存在的谢兰辞受惊的场面,我不由发笑。
突兀的笑声出现这死寂的方寸间,总算让侍郎公子抓住了救命稻草:“这位是……裴将军?”
我才到云京几日,每日忙于陛下的召见,还来不及接各位同僚的拜帖邀约,何况朝中不少人该是还在观望,看看风声如何……想必这几日他们应该就会得结论了。我到别处露脸的机会没有,重臣们或还都知道我自朔风城归京述职的消息,但离中枢再远些的,那许是风声都没有收到。是以至今日见过我的人虽不算少,但也不多,而其中绝没有眼前这个侍郎公子就是了。
礼部……礼部消息总是灵通些的,毕竟再过几天的庆功宴还是他们办的,侍郎之子提前知道些我的消息也无可厚非。但他并非官身,关于我的消息多半是从家中长辈那里听来的,却能一见我便认出,看来确是有几分家学渊源在的。
“正是。”无可无不可,我随口应了,对与他寒暄不感兴趣。我与他爹同朝为官同殿为臣,换他爹来和我说话还差不多。我朝谢兰辞看了一眼,觉得此人应与我想的一致,遂站起身道:“谢掌印累了,我们先走一步。”
谢兰辞抬眼看来,我居高临下。如此相视片刻,他到底没有驳我,顺着我的话起了身。鹿衔欢遂拿来披氅,仔细帮谢兰辞拢好。待他二人收拾妥当我抬脚便走,侍郎公子从进到此处开始便一直在当鹌鹑,此刻也不敢挡我去路,忙让开了。
出了宝蕴楼,我走出两步回头看见谢兰辞站在原地不动,“谢大人这是要与我就此别过?我还想着云京繁华,良辰美景,正好与谢大人——”
谢兰辞打断了我,“裴将军,你我并非是可偕手同游的交情。”
我厚颜道:“都是同僚,有何不可?”
谢兰辞神色漠然,显然不欲与我再纠缠,“谢某体弱,不胜劳累,恕难从命。”
我拿来搪塞那侍郎公子的话眼下竟被他用上了……不过今夜事情确实已经办完,我见好就收,“好罢,今夜多有劳烦,多谢谢大人了——”忽然想起怀中还有一物,再一看谢兰辞——并未束冠,倒方便了我……旋即摸了出来,一抬手便簪到了谢兰辞头上,“我们来日方长。”
谢兰辞哪里躲得过我的身手。
“放肆!你在作甚!”鹿衔欢瞠目切齿。那簪子虽较其他款式素净些,可一眼便知是女子用物。
我阔步走远,摆手道:“裴某俸禄微薄,又是不问明日事之人,向来只知及时行乐,从来存不下什么银子,此簪便算作今夜谢大人陪我的酬谢,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遥遥地,还听见鹿衔欢的声音:“荒唐!——大人,此人好生轻浮!”
我便回道:“裴某名昭野,字明原,小鹿大人下次骂我时可记准了,也好更痛快些!”
我对谢兰辞倒并非真有什么念头想要如何,但若两厢情愿要做些什么我也是无妨,只是看这谢大人的样子,不像是能与我想到一处去的……云京日子无聊,唯他谢兰辞还有点意思,是以我在云京这段日子只好辛苦谢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