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余丽荣被丫鬟叫醒的时候,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前一晚斜倚着床榻睡着了,现下醒转过来也只是略坐直了身子。头上的凤冠还没拆下,余丽荣的脖子僵硬的晃了晃,她看向自己的随嫁丫鬟,“他……可来过?”
倚翠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余丽荣合上双眼,似压抑不住般攥紧了拳头,却到底没有出声,只是颤抖的嘴唇泄露了她隐没在喉头的哽咽。
看余丽荣不说话,倚翠着急起来,“小姐,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余丽荣勉强睁开赤红的双眼,怔怔的看着倚翠。倚翠心疼的不轻,却也无计可施,只是欲言又止的看着余丽荣。
这时候,外间想起了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王妃起身了吗?王爷着奴婢来请王妃过长乐宫拜见。”
“王,王爷在吗?”余丽荣抖着问,“我能见到王爷啦?”
可盈的声音冷静而疏离,“奴婢只负责传话,还请王妃快些吧。”
余丽荣和倚翠匆忙忙拾掇停当赶到了长乐苑。
长乐苑是整座王府的主殿,占了王府几乎一大半的地方,院内亭台楼阁无一不精致,更有珍稀的植物鸟雀。王爷素来贵重但极低调,余丽荣没想到王爷的住所却这般奢华,就连地上的每一块砖都是天然的云石。从踏入长乐宫开始铺陈开来,所到之处几可鉴光。
两个人本来脚步匆匆,但跨入宫门的一刻也不知是怎么了,立时就变得瑟缩起来。这金碧辉煌的宫苑,仿佛是一个精致的仙境,能照见你的一切卑劣,一切丑陋,所以你必须绷紧全身,竭尽全力的表现出最优秀的一面才行。
“烦请姐姐通报一声,我们王妃来了。”倚翠虽极力想表现出沉着,但颤抖的语音还是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院内两名婢女正在洒扫,却都没有理会,仿佛看不见一样。
早上去通传婢女此时迎了出来,“王妃里边请,我们公子刚用完早膳,正要过来。”
“……公子?”余丽荣和倚翠互看了一眼,双方俱是疑惑,
婢女把二人引到一处宫殿,余丽荣抬头,看到上面写着“栖风殿”三个字。
还没待好好端详一番的时候,婢女已经进了地殿门,余丽荣怕失礼紧忙跟上。
入得会客厅,婢女停住微微一福身,“王妃且在此等候,公子这就过来了。”
说罢也不管余丽荣二人,就转到后殿去了。
倚翠想叫住那人,想说王妃的身份还不能进内殿么?
余丽荣及时止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倚翠不甘心的咬着嘴唇,轻声说:“就属王妃心善,怎么就不问问?”
“算了……”余丽荣昨晚没有睡好,此刻心里也隐隐有些惴惴,坐在椅子上出神,“为什么要叫公子呢?”
“……许是小时候的称呼?”倚翠站在身边嗫嚅道。
余丽荣抬头看了她一眼,倚翠蹙眉低着头,谁都知道,王爷小时候是皇子,舞勺之年就被封为了王爷。
两个人心事满满的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只听得内殿传来一声清朗的“王妃恕罪”,随转出一人。
余丽荣抬头望过去,只见此人一身月白的打扮,身量颀长,面若冠玉,下颌略尖,说话的时候一口白牙,薄唇微勾,明明是笑模样却让人感觉被推据了三里之外。
待到近前,此人在厅中主位落座,余丽荣的眼神也跟了过去。看到他端起茶杯,那里之前明明没有茶盏,不知是他来之前什么时候下人奉上的。他一手执杯盖撇了撇浮沫,轻轻吹了吹,将将要喝的时候,抬眼看了余丽荣一眼,笑了一下。
只这一眼,余丽荣便觉浑身如春风拂过,花香飘洒满室,这是怎样一双美眸啊!千回百转,柔情万千,竟叫人看傻了去。
那男人身边的婢女一声嗤笑,惊得余丽荣倏然回神,她深觉自己失礼,忙低下头。可心里却还是不住的想,这样的一双眼睛……
怎么就给了一个男人呢?
上首的人不知她的心思,喝了几口茶之后,才悠悠的启口,“我刚才用完早膳去换了衣服,想着跟王妃见完面就去宫里接王爷,所以来的晚了,还请王妃恕罪。”
余丽荣没说话,也不看他,只在心里想,“这人不光自称我,而且嘴里说着恕罪,却无半点惊惧的神色,这请罪之说也只不过是一个说辞罢了。”
余丽荣心里着脑,面上却平静,只问到:“请问,阁下是……?”
这次那人没说话,旁边的婢女却开了口,“这位是我们白公子,府里一切事情皆是白公子安排。”
余丽荣蓦然睁大双眼,也不顾礼仪了,直愣愣盯着那白公子。
谁知,白煜只是笑笑,并没把余丽荣的失态放在眼里,“想必,王妃之前也听说过我,在下白煜,殿下亲赐表字——怀风。”
“王妃初来衡王府,可能不晓得府里规矩,在下给您拨了两名丫鬟,一来供您差遣,二来也为您熟悉王府。”白煜把茶杯放下,立刻有婢女进来换了一杯。
那换茶的婢女刚要退下,白煜转头问了一句,“今日的茶怎得不甜?”
小婢女笑着回到,“王爷说您吃的太甜,对牙齿不好,让控制您的甜食呢。”说话的语气竟像是对着一个顽皮的孩童,无奈又纵容。
白煜笑着摇了摇头,放婢女下去,转头又跟余丽荣说:“王妃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惜白,怜白说。”
白煜稍一转头,就从后面进来两位婢女,身材高挑,面若桃花,俱是难得的美人儿。
两位婢女来到余丽荣面前,双双福身,“奴婢见过王妃。”
余丽荣一句“起来吧”还没出口,两位丫鬟已然起身站到了一侧。
“敢问王妃可有什么吩咐?若没有,白某就告退了。”白煜说着已然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等一下……”余丽荣匆忙出声,“白,白总管……”
白煜站着没动没说话,只挑高了一侧眉毛很是惊讶的看着余丽荣。
“白公子。”白煜随身的婢女冷冷出声提醒,声音不高不低,隐隐有一股威严在内。
“白,白公子……”余丽荣也站了起来,“请问,王爷呢?”
白煜低头一笑,心想:终于问出来了。声音却平静,“王爷去宫里侍疾了。”
“那他,那他……”余丽荣想说,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之后我需要做什么准备。
但是当着眼前人的面她说不出口,期盼着对方能懂,能接下去。但是白煜却突然失了聪明劲,就那么看着余丽荣满脸通红磕磕巴巴,却不说话。
白煜心想:我与你,已是仁至义尽,这座府里能容你一席之地,能给你一世浮华已是我最大的宽容,再多,我可给不起。
余丽荣看对方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只好一咬牙一闭眼,也不管什么体面羞耻了,带着赌气的意味直接问道:“王爷何时与我圆房?”
白煜也没料到这看着柔弱的一个姑娘,怎得就这么大胆,当着其他男子的面就竟能说出此等惊世骇俗之语,当下面上也带了薄红,声音紧了紧。
“这个,在下可回答不了你,您还是见到王爷的时候再问吧。”
说罢也不管余丽荣还有什么话,直接进了内殿。
余丽荣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小院儿的,倚翠一直在她旁边说着什么,但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下午的时候,两位新的婢女来请安,她才将将回神。
只听惜白说:“……奴婢们白天过来咱们这边,晚上不在院子里住,还是回侍白院去,所以王妃不用给咱们准备屋子。”
“你们……”余丽荣无神的看着惜白,答非所问道,“你们的名字,真特别……”
这次却是年纪小一点的怜白抢着说道:“是啊,咱们府里一共12个大丫头,名字里都有个白字。”
“哦,都是什么?”
“念白,允白,惜白,恋白,忧白,敬白,守白,忠白,怜白,喜白,悦白,暖白。”
余丽荣眼圈通红,嘴唇颤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两位丫鬟看她的样子,没有再往下说,惜白低低的说了句“奴婢告退”就和怜白出了内室。
待到出了整间屋子,年纪稍小的怜白才吐了吐舌头,说:“这就受不了了?往后可怎么办哦。”
惜白也轻轻叹了一口气,语焉不详的说:“何苦呢?”
两位婢女甫一退出,余丽荣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倚翠一下就慌了,紧忙拿了帕子拭泪,“小姐,小姐,这是怎么了……”
“倚翠,你叫错了。”谁想到,余丽荣竟是回了这么一句,倔强的咬着嘴唇看她,“掌!嘴!”
倚翠知她心里苦,也知她不是冲自己,当下只想哄她不哭,于是满口应承到,“好好好,奴婢掌嘴,您别难受。”
谁知余丽荣却哭的更凶了,胡乱的过来抓住倚翠的手,“不,不,别打自己,翠儿。”
这下主仆两个都哭了。
“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是这不是……”倚翠没说下去,但是余丽荣知道。
这不是你自己选的路么?
余丽荣的父亲虽只是个芝麻小官,但祖父当年却是翰林院首辅。那时候的皇帝非常倚重翰林院,余丽荣祖父甚至可以和当朝宰相平起平坐。
那年,8岁的余丽荣跟随祖母进宫饮宴,恰巧遇到了当年还是皇子的衡王,一见倾心,从此非君不嫁。
可王爷却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余丽荣16岁那年,祖父过世,衡王前来吊唁,余丽荣清楚记得衡王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她不甘心,在王爷将要出府的时候追了上去,嘴里喊着王爷,可王爷却把她当成了前来送行的婢女。并没有停留脚步,只跟随从说不用安排人相送。
随从挡在王爷身后,恭敬的请余丽荣回去。余丽荣甚至有些分辨不出,王爷是真的把她错当成了婢女,还是用这种方式教她死心。
可心已被人填满,又如何能死?
余丽荣不死心,即使听到了漫天关于衡王和他的男宠白煜的艳情,她也不死心。
她想,他是王爷啊,怎么可能跟个男人?总是要娶妻生子的,总是要妻妾满堂啊!
这一盼,就让她盼到了自己的25岁。
自她祖父走了,父亲官运不济,起先祖父在时就多次表示过想跟陛下的小儿子结亲,可一直没能如愿。初时还有几家旧交来提过亲,可她那时哪愿意委身其他人啊。后来……就再没人来过了。
25岁,别人家孩子都生好几个了,她却活成了远亲近邻的笑话。
本以为此生无望的时候,却突然听闻皇上病重,需要衡王冲喜,衡王亲自指了自己做王妃。
巨大的喜悦面前,心里的那些委屈和担忧就不值一提了。婚礼筹备的异常迅速,得到消息的三天后,她就已经坐到了衡王府的小院里。
只是,王爷却一面都没见着……
那些年,关于衡王的事,她多多少少听说了一点,可因为是心上人,她总是选择性的相信那些好的,不听那些自己不想知道的。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特别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那些这么多年来被自己忽略的……真相。
三天回门,余丽荣一早就去了长乐苑,在外头好话说尽,才被允许进了栖风殿。
余丽荣没想到今天竟然能看到王爷。
她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好像紧搂着另一个人在亲吻。余丽荣尴尬低头,等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刚才那个背影转了过来,竟是王爷,像阵风一样从她身边经过,连味道都没留下。
余丽荣追了两步,前面的人却已经出了苑门上了马。
待到她悻悻的回来,白怀风已经好整以暇的坐在那看她了。
余丽荣脸红了一瞬,轻轻咳一声,叫到:“白公子。”
白煜笑笑,点头,“嗯,坐。”
“余姑娘这么早过来,可是有什么事?”第一天大家还叫她王妃,谁知从第二日起,就都改口称呼她为“余姑娘”。
这偌大的衡王府,规矩重重,若不是王爷授意,下人们是决计不敢私自更改称呼的。余丽荣没因为这个称呼有过任何微词,甚至还在心里想,也没叫错,的的确确是个姑娘。
“今天,今天是我和王爷回门的日子……”余丽荣说。
白煜显然一愣,他不是忘了,他是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回门,余丽荣难得看到他慌张,还挺有趣。
“那,那怎么办?”白煜说,“王爷进宫了啊。”
白煜犹豫了一下,又说:“皇上这两日……已不能进食了。”言下之意,就是皇上大去之日近了。
余丽荣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到了家里,父母也没问王爷为什么没来,只淡淡的招待着她。当年她始终不出嫁,父母已经被她磨得什么亲情都淡了,如今看她也跟远房亲戚差不多。
余丽荣跟父母没什么可聊的,就自己转去了以前住的小院。
现在这小院给了她爹妾室的女儿,余家最小的女孩子,年仅14的余丽姝住。
这余丽姝虽然年纪小,心智可不小,最向往的事就是嫁得高官才俊,从此衣食无忧。所以这京中之事,可以说是门门清。
余丽荣看到她,就想到最近几日自己想的这些,有意无意问起了衡王的事。
余丽姝也没笑话姐姐竟然来问小姨子自己丈夫的事,而是一脸的“你终于想知道了”的表情。
“要说啊,这衡王阎崇,阎玄稷,端的是一派刚猛雄壮的男子气概,但姐姐你可知,他的内里最是柔情百转,情意绵绵……”
余丽荣被她的说法逗笑,也忘了这是在讨论她名义上的相公,自己爱了十多年的人,“怎么你好像个说书先生?”
“哎呀,别打断嘛。”余丽姝小脸一红,她也是女扮男装去茶馆听来的,所以复述的时候自然带上了说书人的影子。
“姐姐你知道吗?其实当初先帝本是属意把这江山传给衡亲王的,但是王爷没要,执意给了他哥,当今圣上。原因嘛,就是他身边的那个——白煜。”
笑容渐渐从余丽荣脸上褪去,她脸色发白,声音颤抖,“为何?”
“那就要先从这白煜说起了,此人乃是衡亲王乳母之子。当年先皇后娘娘人好,心善,准了奶娘把自家孩子接进宫中,一是为了奶娘方便照顾,二也是因为当时先帝老来得子,殿下的哥哥都比他大得多,没有人陪伴,先皇后娘娘就想让奶娘的孩子进来给殿下当个伴读。”
“当时白煜已过周岁,是比殿下年长的,所以奶娘照顾起来也算得心应手。到了殿下开蒙的时候,两个人就天天在一处了,那时候先皇后娘娘还让他们住在一起。”
“住在一起?怎么住在一起?”余丽荣问。
“那我怎么知道啊,估计就是代替了丫鬟,一个住内殿一个住外间吧?这个不重要,你接着往下听啊,听说,那时候先皇年事已高,已有了退位的打算,衡王殿下彼时14岁上下,已是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且不光有韬略,据说,殿下是最像先皇的一个皇子,模样,性格都像极了先皇,先皇最是喜爱,遂想传位与他。可是当皇帝就得娶妻生子啊,先皇想先给殿下定亲。”
余丽荣想起,衡王14岁的时候,自己正好12岁,那时候她已经跟祖父说过自己心仪衡王了。
“但是衡王死活不允,先皇起先并不知道原因,衡王只说自己年幼,无法服众,皇帝只能是自己哥哥当。先皇拗不过,也想着自己身子骨还成,就没有继续逼衡王。可谁知,转年先皇就驾崩了,留的传位折子上赫然是一个玄字,但是几皇子那里空白,玄字下边的那个字也空白着,这你说是大皇子玄德也可以,小皇子玄稷也可以。”
“但是衡王坚决说这帝王之位是哥哥的,圣上感念衡王殿下一片心意,遂在衡王还未及冠之时就封了亲王,本来封的是恒亲王,永远的意思,但是殿下自己改成了衡亲王,制衡的意思,表明自己会恪守本分,只当个闲散王爷。”
“后来,圣上欲要赐婚,衡王殿下才跟圣上坦白……”说到这里,余丽姝的声音减弱。
“坦白什么?”余丽荣抓着妹妹的手问。
余丽姝咬嘴看着姐姐,没忍心说下去,只道:“大姐,衡王府是不是有个栖风殿?”
余丽荣点头,余丽姝吞吞吐吐的继续说:“风——凤,读音的差别而已……”
余丽荣再没说话,姐妹相对无言。
待到午后,余母催着余丽荣回府,余丽荣想着那个自己前半生最向往的地方,竟是有些迈不动步。
正在这时,家丁匆匆来报,说是“王爷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