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方盈昭这一趟出京,确实不容易。
他敢甩冷脸给皇帝看,无非是仗着多年来的偏爱,但心里也是没大有底的。直到他从天权殿出来,走过宫墙下长长的甬道,顺利出了宫门到了平康大街上,他才放下一半的心。
方盈暄宠他不假,但皇帝就是皇帝,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看王仪的下场,便可知其中惊心。
一路往王府走着,他边活动手指,边盘算这一次要带谁走,走之前要不要找一趟赵谦。他总觉得那个老头子私藏了不少秘方,说不定就有能医治这次疫病的,只是如果让赵谦知道他要去昆州,一顿数落是免不了的。
还未到王府门口,就看见一群人乌乌泱泱围在台阶下,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上次卢家来找他算账。这次他身单力薄不敢张扬,悄悄绕到旁边一看才放心,这些人全是罗浮招来的大夫。
他早上走得急,没交待什么样的留下,什么样的不要。罗浮挑了几位医术精湛的,剩下这堆人不甘心放弃高价酬金,一时还未散去。
方盈昭走上王府的台阶,大概点了点人数,冲罗浮道:“全留下,人数越多越好,有行医经验即可。让他们把自己的药童和徒弟之类都带上,一家只给一份赏钱,但管吃管住——一定说清楚,是去瘟疫泛滥的州府干活,别以为是来享福的。”
罗浮应了,让家丁把人排成两队,叫来春盎搬了桌椅坐下,挨个给他们登记。
回书房又写了两封信遣人分别送出去,方盈昭让陈瑜简单收拾了行装,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果然等来了方思昂。
“陛下给你派了最快的官船,明日一早就能启航。”方思昂的脸色不算好看,眉心藏着一股郁郁之气,但是方盈昭居于高位,他不便多说什么。
方盈昭不为所动地点了头,“皇兄没为难你吧?”
“没有,”方思昂道,“明日卯时,我在城东等你,我们骑快马到青州码头,巳时前上船。”
方盈昭欠了欠身子,“有劳堂兄陪我走这一趟。”
方思昂还了个礼,又匆匆忙忙离开了。此行太过仓促,昆州不仅是边远之地,还有凶险的疫病未平,需要布置的方面太多,如果不能把方盈昭平平安安带回来,恐怕陛下……
想到皇帝,他眉头的皱纹更深了。
方盈昭与皇帝陛下起争执时,他正候在殿外,听着两人话锋隐隐不对,皇帝率先提了嗓门,他和四喜对视一眼,识趣地一同避到了檐下。
方盈昭很快推门出来,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他和四喜进殿一看,只见陛下面色发白,丢下一句不要声张,便软绵绵倒在了龙椅上。两人的心几乎同时跳漏了一拍,疾步奔到龙椅跟前,见陛下只是晕厥,脉搏还在,三魂七魄才归了位。
既说不要声张,方思昂连皇后都没告知,只将皇帝挪到榻上,又叫了赵谦过来。赵谦还在太医署翻找古医书,跟着四喜过来一看,倒不慌张,一针把皇帝扎醒了。
方盈暄见床榻周围就这么几个人,知道自己晕厥的消息并未外泄,放了心,冲方思昂招了招手,吩咐的第一件事竟是让他去找官船,一路护送方盈昭南下。
这下方思昂是真的明白了,方盈昭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到底是谁惯出来的。
“有你跟着,朕放心。”方盈暄有些疲惫,靠在床榻一角。
“是。”方思昂此时应当退下,但实在放心不下,犹豫了片刻未动。
方盈暄无奈笑了笑,“朕没事,就是被那小子气到了,此事不要外传,尤其是靖国公,他年纪大了,别让他担心。”
靖国公方穆是他父亲。
赵谦也在一旁说道:“陛下这是急怒攻心,醒来便无大碍了。”
方思昂只得领命退下,安排好船只之后才去了淮南王府传信。对于陛下和赵谦的说词,他并不十分相信,方盈暄的身体确实一年不如一年了……尤其是方才的脸色,让他想起先帝最后的那段岁月。
这些年来,方盈暄对淮南王几乎是没有原则地溺爱。四年前的大朝会上,方盈昭亲口说出前朝储君不立子而立兄弟导致灭国的话来,难道本朝也要……方思昂连忙截断了自己的思绪。
此时赵谦也从宫里出来了,太医署的马车停在了淮南王府门口,老太医提着比平日更加沉重的药箱,一脸不悦地进了门。
书房里只有方盈昭一人,见赵谦来了,他破天荒地执了晚辈礼,“是我食言了。”
见他如此,赵谦的脾气也发不起来了,冷眼瞥了他一下,抿了抿嘴,“行了,我可受不起淮南王的礼。”
老太医打开药箱,拿出几本医书来,翻开指给方盈昭看,“这里、这里,还有这一段,你看,像不像这次昆州疫病的症状?”
“确实很像皇甫德描述的病情,”方盈昭细细看了一遍,“可有医治之法?”
赵谦将医书向后翻了几页,“可以试试这几味药,但还需根据病人的情况斟酌药量。”
二人把医书一一摊开在桌上,方盈昭拿来纸笔,将有用的部分抄写下来,边写边对赵谦道:“书我不带走了,怕你心疼。”
“随便拿,几本医书,有什么可心疼的。”赵谦一边帮他研墨,一边嘴硬道。
方盈昭低着头浅浅笑了,仿佛回忆起了什么过往,“你不是说,你老师一生清贫,就留下几本古医书和一套银针么?”
赵谦研磨的动作停了下来,无奈笑道:“记性倒好。”
抄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写完,赵谦检查了一遍,看没有什么遗漏,又从药箱拿出药粉和纱布,为方盈昭重新包扎了一遍手指,“这药你带一瓶,路上免不了要骑马,我怕伤口崩开。”
“放心,我有分寸。”这样说着,方盈昭还是乖乖收好了药,冲赵谦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赵太医……”
赵谦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方盈昭惦记的自然是赵谦原本答应要告诉他的事情,他直觉这件事可能与他的母亲有关,可他自己没有按照约定在府里休养三个月,如今只能央求赵谦发发善心了。
“你平安回来,我就告诉你。”赵谦捋了捋白胡子。
这一趟去昆州,除了玄醴外,方盈昭谁都没带——当然,那一群乌泱泱的大夫是要带去的。罗浮本想让陈瑜跟着照顾他的起居,方盈昭坚持说自己的手已经好了,挥舞着缠满纱布的手指和他们道了别。
两人向东出了城,和方思昂及禁军汇合后,又一路向东赶往青州码头。为避免拖慢行程,方盈昭已经提前安排民间医者在头一天的夜里上了船。今日他们脚程很快,卯时三刻便提前启航了。
天公作美,几面风帆一齐鼓起来,官船逐着浪花跑得飞快。如此这般的顺利却丝毫没有令玄醴愉悦半分,她在甲板上扎稳马步,双手紧紧抱住桅杆,脸色铁青一动不动。
方盈昭像是看见什么稀罕物一般,扬声问道:“玄醴,你功夫那么好,却……怕水?”
玄醴见方盈昭站在船舷附近,想要拉他过来又不敢松手,只得低声叫道:“殿下,你离水远点,快过来!”
方盈昭从善如流地走到她身边,“没坐过船?”
玄醴道:“逃亡时坐过小船,翻到河里,差点淹死。”
方盈昭忍着笑,“别怕,咱们这船大,大船比小船稳得多……你看岸上,景色多好。”
现在正是早春,两岸的山丘逐渐染回了翠绿,伴着少许柳黄和错落的未褪去的橙棕色一齐倒映在水面上,天然便是一副美景,宛如在画中行船一般。
玄醴铁青着脸附和了他。
方思昂倒是见惯不怪,船头船尾巡视了一圈,便下船仓挨个察看那群大夫的随身物品去了。他们要同方盈昭共处六七天,不可大意。
方盈昭倚着桅杆的另一面席地而坐,与玄醴背对着背,一同安静看着天。今日天气晴朗,云朵稀薄,是个赶路的好天气。如若顺利,十日内便可到达昆州。
十日……
他承认,在得知柏舟染上疫病的那一刻,他的心乱了,距离化作时间横在两人之间,让他束手无策。强烈的心慌使他进宫吵了那场不理智的架,此时他有些后悔了。
他不知道方盈暄的偏爱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也从未试探到,这偏爱的底线在哪里。方盈暄总是轻易满足他的一切愿望,哪怕他说了伤人又大逆不道的话,方盈暄还是退让了。
这让他有些不安。
——我给咱们的孩子取名作昭儿,你喜欢吗?
方盈昭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河面上潮湿的风。
“殿下,”玄醴忽然开口,“你想下棋吗?”
方盈昭当然求之不得,府中有这样一位高手,他却无缘一战,简直可以算作遗憾了。
两人离开让玄醴害怕的甲板下了船仓,铺上棋盘,玄醴执黑子下后手,方盈昭捏着白子慎重落下,倒真将纷乱的思绪抛到了脑后。
官船在运河上行了六日,终于进了西南地界,阴雨天多了起来,清晨总是会起大雾。
前路已经无法看清了,船老大落了帆等待雾散,偌大的官船漂在水面上,时间仿佛凝固在白色的雾气中。
方盈昭站在船舷边上,望着白茫茫的前方出神。
玄醴站在一边,默然陪着。这几日来,她适应了水上的生活,只要浪头不大,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站在甲板上了。
过了许久,直到雾气渐渐散去,船只重新启航,方盈昭才转过身来,“见过柏舟后,我要进一趟昆州城,需要你的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