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陈则铭一路跟在韩公公身后。
他们往宫殿深处行进,走过一道道门、一层层关卡,有时觑见人群,间或听闻喧哗,面积巨大的广场和高挑疏朗的屋脊使得这里现出一种充满肃穆感的旷远和沉寂。有时候他禁不住左右张望一下,看到远处巡逻的兵士们正鱼贯而行,枪尖在阳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华。
他来过这里,中武进士时,他还曾远远地跪在殿下望见过皇帝。
少年天子的年纪跟他相差无几,可一扫而过的俯瞰中已经透出不怒自威的气势。也许,那就叫作天威。
到了殿前,韩公公的脚步停了,陈则铭跟着站住,韩公公回头嘱咐:“叫你名字再进来。”
陈则铭见他神色郑重,收敛心神点头。
韩公公进了门,陈则铭候在廊柱前,半晌不见殿中有动静,正暗自疑惑间,突闻声起:“宣陈则铭觐见—”那声音如利刃般,突然刺破了飞檐翘角上那片广阔无声的天空,让人不由得一惊。
陈则铭赶紧往前,迈过高高的门槛,行到殿中撩袍跪下叩首,山呼万岁。
头顶上的人半晌没有反应。
陈则铭伏地不动,他能感觉到宝座上的人正打量着自己,可不知为什么始终不开口。殿上落针可闻,左右两侧每隔丈许便有侍卫足蹬黑靴站立,人虽然不少,却都阒然无声,连呼吸声也听不到。陈则铭不禁也屏住了气息。
过了片刻,天子终于道:“好。”声音在殿中回荡,不见起伏,难辨喜怒,只听得出满满的居高临下。
陈则铭不明其意,心道:好什么?
直到韩公公扯了他一把,他转过头一看,韩公公朝他直使眼色,低声道:“傻愣着干什么,走啊。” 陈则铭恍然,这圣恩便算谢完了?
出了那殿门,才感觉身上湿腻,陈则铭伸手往颈后一摸,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陈则铭的运气百年难遇,不过是圣上的惊鸿一瞥,他便平步青云,得到了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这个很多人奋斗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即的位子。
可他心中犯虚,这就类同修葺房屋时未夯地基,洪水一到,难免水漫即溃。自己毫无根基,亦无战果,能登此位不过是凭借万岁一时的心血来潮,怎么才能在这个位子上安稳地待下去呢?
显然,这么想的不只他一个人。入营后,同侪的怠慢、下属的懒散、上司的轻视,说明大家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纶音下达,没人敢当面挑明而已。人们隐隐地忽视这位新上任的都虞候,皇权可以给予任命,却无法带来尊重。
于是,在这个从五品的官位上,陈则铭坐得远比想象中更不舒服。
同僚们的冷淡和排挤,暗示了他们内心的想法—沙场上搏杀出来的或者靠资历混上来的人都不认可他。军营里要靠实力说话,这实力可以是战绩,也可以是靠山,但这些陈则铭都没有。
于是这日子过得便有些如坐针毡的味道。
陈则铭只能等待,他需要一个契机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他渴望上战场,他可以用胜利来获得人们的认可。破敌骑,驱强虏,从而一鸣惊人,证明自己适合这个位子。他自小磨砺自己,为的便是那一天。
他渴望能再见皇帝一面,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仍未看清楚皇帝的样子,但知遇之恩使他对那个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亲近感。
说不定万岁能给他这个上战场的机会,他这么想。
但此后数月,皇帝似乎忘记了自己一手提拔的这个人的存在,这次奇怪的升迁并没有后文。
陈则铭每十二日就有两天领兵在宫中宿卫,但他任的是外班,守的是朝门,离皇帝上朝或居住的地方都远得很,想偶遇亦是难得,这样的渴望于是显得分外渺茫了。
这一日,正值陈则铭休沐,休憩在军不曾回府。
忽听兵士闹哄哄地来报,说是街上有兄弟与殿前司的人打了起来,还有两名兵士让人给抓了,非要侍卫亲军有头脸的来领人。殿前司与陈则铭所在的侍卫亲军不和是老传统了,侍卫亲军又分成马步两司,三军私下素有冲突。闯祸的兵士不敢上报,想到陈则铭根基不稳好相求,平日里待人也和气,便找上门来求助。
陈则铭赶到闹事处,远远见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坐在酒家二楼的窗口,端杯凭栏正往下瞧。两人都是隔着老远便看到了对方,不知为何就相互审视了片刻。
酒楼里隐约传出哄闹声,身边兵士指着那军官道:“大人,就是他们,带着人无端端找我们麻烦。”
陈则铭抬头,那人微笑,朝他举举杯。
陈则铭微一沉吟,举步入楼,酒肆里桌椅碗筷碎了满地,客人早就跑光,伙计掌柜都在柜台后躲着,看见军士陆续进出,知道这架还没打完,也不敢出头。
“来者何人?”刚上楼口,便有士兵喝问。
“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陈则铭沉声道,说着冷冷扫视了一周。
来者居然官衔不小,那些兵士都有些吃惊,面面相觑了片刻,被陈则铭的气势所逼,慢慢退开。
只是那人在兵士身后,也不起身,听到这话居然也无动于衷,反又喝了一杯。那是个年轻男子,五官算不上非常出色,眉目间若有若无流露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
自家两名下属被捆在柱上,见陈则铭前来又是高兴又是不安。陈则铭看了他们一眼,也不开口,转眼看着那年轻军官:“属下斗殴,你身为上司,毫不制止,反倒助恶,罪加一等,还不快报上名来。”
那年轻军官似乎吃了一惊,懒懒笑道:“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如今兼掌殿前司了吗?”
陈则铭看着他,过了片刻又道:“报上姓名!”
年轻军官不以为意地一笑,起身挥手道:“走。”那些兵士瞥着陈则铭,都忍不住笑起来,纷纷跟上那男子。
两人错身而过,年轻军官的笑声戛然而止,却是陈则铭忽退,继又挡在他身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两人对视片刻,年轻军官嘴角微扬:“你想怎么样?”
陈则铭道:“军法通管三衙!姓名!”
话音未落,年轻军官突然飞身而起,扬脚便朝他面门踹去。这一招又急又狠,脚尖瞬间已到他面前,众人不由惊呼出声。
陈则铭矮身一扭,居然刚好避过那招,倏地伸手,抓住对方脚踝,便要将他扯下来。那年轻军官一惊,却也变招极快,双手一扑地,另一只脚朝他手腕处踢来,劲风逼人,陈则铭不得不松开手。
那军官鱼跃而起,眼中发亮,直瞧着陈则铭,陈则铭收臂站立,两人猛然间棋逢对手,都有些惊讶。
静了片刻,军官笑容再起,转身便走,陈则铭一怔,不解其意。
那些兵士纷纷大叫:“杨大人,杨大人……”
那军官摆手道:“保不住你们了,各自珍重吧。”说罢果真扬长而去。
兵士们见状不妙,居然扑通扑通都跪了下来,求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更有人早将那被绑的两人解了下来,道,“其实也就绑了片刻,没打也没杀,犯不着兴师动众……”
那被绑的两人也跪下求情。军中早有号令严禁私斗,违令聚众者,杖责七十,基本上挨过之后,身体不好的便一命呜呼了,真要较真,侍卫亲军中诸人也是逃不过。
陈则铭也觉得这刑罚太重,此番斗殴并未构成难以收拾的后果,又见殿前司这群兵士遇到硬茬立刻折腰,油滑得很,哭笑不得,只得挥手:“下不为例。”
兵士们纷纷谢过,拉起店家安抚。陈则铭道:“对了,刚刚那人是谁?”
一名军士道:“他是我们的龙捷军都指挥使,杨梁杨大人。”
龙捷军是殿前司下属的一支骑兵,人数编制远低于侍卫亲军两司主力中的任何一支,对方品级不算高,可天子近卫,历来跋扈。陈则铭见这人武功不凡,原本颇有些惊讶,此刻见他抛下众人先走,便难掩鄙夷,道:“这样的上司倒也少见。”
那军士听这话,不由微露讶色。
隔了几日,陈则铭正当值,忽有人来宣,说皇上召陈则铭御书房即刻觐见。等了这样久,终于有近圣驾的机会,陈则铭难遏心中惊喜,跟从而去。
到了御书房外,听有人在房中道:“……且看这人如何。”这声音却有些耳熟,陈则铭不敢多想,入内跪下山呼万岁。
皇帝道:“爱卿,你来赏赏这张弓。”说着有人捧出一张黑色角弓,端到他面前,一双手修长瘦削,陈则铭谢过恩抬头,顺着那手看上去,不由怔住。
来人戏谑般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懒散,持弓的居然是他前两日刚交过手的杨梁。
见陈则铭良久不动,皇帝不耐烦道:“爱卿,怎么了?”
陈则铭方才猛醒,恭敬地双手接弓。那弓入手冰冷沉重,陈则铭仔细看了看,正待开口,忽闻皇帝在桌后笑道:“杨梁,听说前几日你在街上又打了一架?”
陈则铭一怔,不觉握紧了弓身。
杨梁转身道:“陛下果然消息灵通,微臣知罪了。”他的语气不够认真,也远不如陈则铭恭敬,皇帝看起来却并不在意。面对他的时候,皇帝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陈则铭只觉浑身冰凉,这才明白那军士当时看自己的眼神为何古怪。这杨梁品级虽然不高,却分明是皇上的近身宠臣,所以那日才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在官场中本已经举步维艰,这无意中又树了个大大的强敌。
皇帝微微一笑,看了看陈则铭,道:“陈爱卿,你看清这弓了吗?”
之后自己是如何应答的,陈则铭记得并不清楚,但他至少看出了皇帝与杨梁之间非同一般的亲密。
临退前,皇帝无意中提道:“陈家公子就是这么个性子吗……”
陈则铭心下混乱,不知如何应对,只能默然不语,杨梁朝他笑了笑。
两人离开御书房,杨梁朝他拱拱手:“陈大人,在下想请教一个问题。”
陈则铭看着他,杨梁似乎看不见他的反感,继续道:“假如下次再有缘遇到,大人还有心情管这门子闲事吗?”
陈则铭紧紧抿着嘴,如标枪般笔直站着,冷冷地看了杨梁半晌,终于开口一字字说:“军法通管三衙。”
杨梁露出惊讶的表情,看了他片刻,却笑起来:“好一副牛脾气。”
两人不欢而散。
陈则铭反刍这次朝见,对韩公公口中的惊鸿一瞥禁不住产生了怀疑。他没有看出皇帝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欣赏之情,也许万岁在某个瞬间曾对自己的射艺有过嘉许,但这情绪显然轻薄易散。
万岁突然召见他当然不可能是为了鉴赏角弓,他猜测这事跟杨梁脱不了干系。那,万岁是不满意自己与他的近臣有过节?可皇帝也没有给出任何的暗示。陈则铭感觉迷惑,他看得到人们的行为,却摸不清后面的意图,这感受使得他像盲者行路,好像每一步都即将踏空。
他以为自己做的并没什么错,但人们给他的反馈又好像并非如此,他能体会到自己的不适时宜。他将来能有机会亮出自己的锋刃吗?他突然充满怀疑和动摇。
他按部就班地做着分内的事情,却并不是在心平气和地等待。他想也许有一天,调令就会下达,就如同当初敕旨到来时一样儿戏。
那一夜,恰巧陈则铭当值,下属来报皇帝震怒,急宣当值将官觐见。
忐忑之余,他赶了过去。皇帝正站在重彩的玄华门下,四下火光跃动。周遭黑压压一片都是跪倒的兵士和宦官,皇帝鹤立鸡群站在人群中,足下黑影被拉得老长。
陈则铭跪下行礼的时候,甲片撞击出声,在这如死亡般的黑暗和肃静中,这声音显得异常惊心动魄。
“你是怎么带兵的?!”不等他双膝及地,皇帝冰冷的声音已经劈面而来,“朕偶然来查,玄华门居然无人?!”
陈则铭侧头,身旁兵士低声道:“是方才有人报墙外有可疑人影,怀疑是有人闯宫,兄弟们都追过去了,一时留人太少,我们正要禀报大人……”陈则铭还不及答话,皇帝却是耳尖听到了,他冷笑道:“有人闯宫,你这当值官却不知道?”
陈则铭心知今日一劫难过。这事说大了,是玩忽职守,往小了说,其实也不过是布置失当,但皇帝正在气头上,未必会听自己辩解,他只得道:“是臣一时失察,请万岁降罪。”
皇帝环视一周,讥道:“急什么?你当然有罪!这宫中防守如此脆弱,朕却还不知道,侍卫亲军每年军饷数十万两银子,就养了你们这群饭桶?!今日当值兵士连你一起每人十鞭,再交刑部。从今日起,此等玩忽职守之事,一律严惩不贷。”
陈则铭心中一震,见皇帝转身便要起驾回宫,数月来萦绕不散的那一口闷气突然自胸中升起,禁不住大声道:“万岁!”
皇帝停步,陈则铭抬头:“此事乃臣一人之过,自当一人承担,请陛下饶过诸多当值卫士。”众人都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道:“你一人承担?”他尾音有些颤抖,似乎极其激动。
陈则铭叩首道:“是。”
皇帝点头:“好,好啊,真跟当年一模一样。”说罢他伸出手,旁边早有太监知心知意递过马鞭。皇帝持鞭在手,缓缓转身,指着陈则铭一字字道:“脱去盔甲。”
陈则铭怔住。他虽然凭借一时意气想扛下所有的罪责,却从没想过皇帝会这样亲手当众施刑,他想左右看看,却又强行止住了自己的冲动。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他,周遭的静默就像是在僵持。
陈则铭静了片刻,抬手取下头盔。
众人都无声,看着他解开甲衣露出白色内里,铁制盔甲置地时刮出刺耳的声音,却也打不破这片沉默。
皇帝抬起手臂,马鞭带着“啪”的一声脆响,飞快地在陈则铭背上撕扯出一道血痕,陈则铭的身体不为人觉察地颤抖了一下,那条血渍在衣袍上慢慢洇开。
皇帝又举起马鞭,他的面孔隐在暗处,手背上却青筋暴起。
陈则铭不是内宦,是朝廷命官,这样的当众鞭打便有了些诡异的私刑的味道,众人都感觉到这行为的不合常理,却在皇帝夹带着暴虐的气息中选择了闭嘴。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声声响下去,人们沉默着。
十鞭过后,皇帝将鞭子抛给了身旁的太监。
陈则铭的身体有些僵硬,微微垂着眼,浑圆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滚落到睫毛上,在那里踌躇了片刻,最终不堪重负一般掉落到地面上,溅散开来。他背上的血迹纵横交错,正缓慢地弥漫成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皇帝的情绪渐渐平息:“今日当值兵士每人十鞭,再交刑部,都虞候也一样。对了,刚刚这十鞭是朕赏的,不算在内。”
陈则铭浑身一震,禁不住双拳紧握,过了片刻,又缓缓松开。
皇帝道:“这十鞭是告诉你,不要随便出头。朕下命令,并不是用来给你们这些人讨价还价的。”
“那杨梁是皇上当年的伴读啊,那时候皇上还不是皇上,只是太子……”
陈睹用调羹不断翻弄碗中的黑色药汁,时不时地吹上一吹。
陈则铭趴在床上,背上的二十鞭让他短期内只能这样卧床。奇怪的是,刑部最后的决定并不如他想象中严厉,他依然待在都虞候的位子上,他们甚至给了他一个月的假期,以便他养伤,这使得他有机会听父亲讲一讲当年朝中的一些旧事。
“……太子不得先皇喜爱……先皇曾三次意图废太子而改立盛王,但都被拥立太子的大臣们想法制止了。那些大臣中为首的便是曾经的太子太傅,后来的中书令杨亭,也就是杨梁过世的父亲。”
陈则铭恍然大悟,陈睹看了爱子一眼,忍不住流露出心疼的神色。他仅此一子,虽然家教严谨,自己也一直以严父自居,从无半点溺爱之举,但父子天性,舐犊情深实是难免。
“我告老已久,对朝中事务早已不闻不问,官场黑暗,其间钩心斗角的事情我能不提便不提。但如今你也做官了……”陈睹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住口不语,犹豫了半晌方坐到床前,将碗递到儿子手中。
陈则铭坐起身接过,低头正要喝,忽听父亲低声道:“陛下……天性多疑,惨礉少恩,你遇事要处处谨慎。”
陈则铭不由得停住,转头看父亲,陈睹却起身离开了,门“嘎”的一声被掩上。
年轻人恢复快,不到一个月,陈则铭又是欢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
假期休完后,他便回了营中。这一日,正领兵在宫中巡视,迎面走来一人,甚是眼熟,仔细一打量,却是引自己入宫的韩公公。陈则铭连忙站定施礼,两人寒暄了片刻,韩公公含笑道:“那伤可好了?”
陈则铭想起那一夜大庭广众之下自讨没趣之事,韩公公想是也看见了,忍不住有些羞愧,低头道:“劳公公记挂。”
韩公公低声亲昵道:“算你小子命大,皇上本来龙颜大怒,要大大地治罪,若不是杨大人给你求了情,只怕日后公公再难在宫里头见到你了。”
“杨大人?”陈则铭大感意外,险些脱口说出一个名字。
韩公公掩嘴笑:“还能是谁?这当口儿还能说动万岁的,只能是殿前司的杨梁。回去赶紧备份厚礼,送到杨府,好好叩谢一番吧,也不枉他那日为你讲得舌燥唇干。”
陈则铭不由愣了。
待醒过神,韩公公早已走得没影,兵士们还跟在身边,正面带疑惑地看着他魂不守舍。
陈则铭果然备了厚礼,送到杨府,等来等去却总等不到杨梁,只得留下礼物礼单回了。等了几日,也不见杨府回消息,陈则铭心中忐忑,不知道对方何意。
这日,偶然路过当初与杨梁打架的酒家,陈则铭见那酒家早已经收拾干净,重新开张,忽然心血来潮踏了进去。小二迎上来,将他引上二楼。
楼上几乎没有客人,只有窗边坐了一名男子。
陈则铭定睛一看,却不由一惊,还真是择日不如撞日。窗边那人觉察到来人,也将头转了过来,两人视线对个正着,陈则铭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尴尬,抬起的脚也不知到底是该进还是该退,一下子僵在原地。
杨梁惊讶过后,却依然是那副懒散笑容,朝他举杯:“真巧。”
陈则铭踌躇片刻,走到那桌前,见桌上摆了两副碗筷,却只一杯有酒,另一个酒杯杯口朝下扣在桌上。他心中微微奇怪,拱手道:“杨大人是在等人?”
杨梁微微迟疑,笑道:“不,不过是自得其乐罢了……陈大人这一到,却是正好对饮成双人啊。请!”说着,他翻起那空酒杯,亲手斟了满杯的酒。
陈则铭说这话本是想借机退走,见杨梁此举,只能坐了下来,端起酒杯,掂量掂量,仰头一口喝下。
杨梁凝视他,含笑道:“陈大人性情耿直,连喝酒也看得出来啊。”
陈则铭听他话中有话,不由住了手,杨梁却又收口不说,只是叫人上菜。他对此间居然极为熟悉,跑堂小二个个叫得上名号,时不时还有人上前来打招呼,似是熟识。
陈则铭不由惊讶,心道此人也是官宦之后,怎么对市井之地如此熟悉?又见杨梁评骘珍馐佳肴,闲谈街角风情,举止风流,对自己更是不显恶意,不由将那最初的厌恶感渐渐消去了。多喝上几杯,陈则铭只觉眼前此人话语风趣,交谈投机,处之如沐春风,再后来,竟仿佛已相交多年。
第二日起身,陈则铭头颅沉重如铁,回忆昨日两人都喝得烂醉,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正发愣,忽听小厮来报,说杨府给了回信,还送了回礼,将那礼物端上来一看,却是坛陈年好酒。陈则铭不由一笑,心中没来由地轻松下来。
天有不测风云,安生日子没过几天,半月后陈睹便因朝中某大臣结党之事锒铛入狱。说来也是委屈,陈睹在朝之时,曾送过这大臣一些银子,为的不过是同族子侄晋升的一些小事,若干年过去,自己也早忘到脑后,却偏就被人翻了出来,作为党羽,牵连入案。
得知消息后,陈府上下一片大乱。陈则铭心中慌张,偏生这一日恰逢他休沐,不能入宫,只得带了些银子,上下打点,才进了大内。
此刻已经夜色深沉,韩公公道:“万岁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明日上朝要用,不容打搅。”陈则铭闻之不由变色,险些跪了下来:“公公,求您帮我。”其实他也知此刻皇帝从不见朝臣,但父亲年迈体弱,哪里经得起天牢诸多磨难。
韩公公只是摇头。
陈则铭咬牙:“公公,您只说是我闯了进去,众人拦不住吧。”
韩公公看他半晌,满脸难色,终于叹息一声,背身过去。
陈则铭知他是默许,大喜:“公公,将来有一天,我定要报你大恩。”韩公公摇手不语。
陈则铭奔到殿前,却被门口武士拦下:“站住!”那两名兵士其实认得他的,却还是不肯放他入内,“此刻谁也不能进去,都虞候请回,有事明日再奏。”
陈则铭见那两人态度坚决,只得退后两步。
一名兵士表情柔和下来,正要开口说什么,陈则铭突然大声喝道:“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陈则铭,有要事求见万岁!”
那兵士目瞪口呆,不由跺脚:“都虞候,此地可容不得你放肆!”
陈则铭哪里理他,只迭声道:“陈则铭求见!”
过了片刻,那殿门悄然打开,兵士相互看了一眼,退开让路。
皇帝端坐桌后,见陈则铭进屋频频叩首,显然为的是私事,面色便沉了下来,冷声道:“什么要事?都虞候可要掂量着说。”
陈则铭心中惶恐,此刻却容不得他畏惧天威,连忙将原委道来,只道:“求万岁饶过家父,他已不问世事告老多年,何曾结党营私,他能营什么私呢!”说罢,重重磕头。
皇帝皱着眉似是不耐烦,见他激动至此却也无动于衷,只盯着他脸庞看了片刻,又将奏章端到眼前,重新看了起来。
陈则铭候了半晌,见皇帝再不理睬自己,心中着慌,低声叫了几声“万岁”。为首的值班太监连忙朝他直摇手,陈则铭似是不见,越叫声音越大。
皇帝充耳不闻,提笔点墨,疾书一阵方将笔一搁,伸手又取下一份奏折,似是随口道:“你们退下吧。”
陈则铭一怔,他说的是自己吗?正迟疑间,却见那太监弯身道:“奴才告退。”说完,领着众人退到门外。
跳跃烛光下,大门悄然而闭,直到门扇合上那一瞬间方“砰”地叩出一声轻响。
陈则铭跪在原地,被那声响骤然惊了一下。
此刻殿中静悄悄的,几乎是落针可闻。
陈则铭哪里敢出声,只呆呆跪在原地,看着皇帝在案上一路笔走龙蛇。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挽袖,将笔搁置在笔山上,朝他看了过来。
陈则铭猛然清醒,不知道为什么就把头低下了。
皇帝打量他片刻,开口道:“你为父闯殿,置生死于度外,倒是纯孝感人。可事关国家法度,朕怎么能随意允诺你?”
陈则铭急抬头:“万岁!……”
皇帝厉声道:“闭嘴。”
陈则铭吃了一惊,不敢再开口,皇帝打开笔山旁的一个木匣子,从匣内取出一颗药丸,道:“这东西叫‘逍遥丹’,两年前徐州的知州送了朕一份大礼,说他辖下有丹士炼成仙丹,服药后羽化成仙,众人围观,消息疯传。他将那丹士的徒弟连同药方、炼丹炉等诸物一同收押,送到了京城。……这就是那徒弟炼出来的仙丹。”
陈则铭听得心中大惑,他之前也隐约听过这件秘闻,万岁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这件事?
“据说这药去肉身,脱凡胎,可仙魔本是一线之隔,所以服用的分量若有丝毫的差池,便与毒药无异。”皇帝起身,绕过桌案,一步步慢慢走下台阶,“也就是说,若想成功,只能用与朕身形相似的人来试……”
陈则铭的心怦怦直跳,看着皇帝走到自己面前。
皇帝弯下腰,牵起陈则铭的右手。
此刻,皇帝的脸近在咫尺,陈则铭生平第一次与万民之主靠得这样近,却居然看不清对面这个人的样子。
他被心中突然升起的模糊猜测吓住了,果然,皇帝把手中的红丸放置到他掌心,又将他五指合上,再将他的拳放到他膝盖上,往他手背上拍了一拍。
皇帝反身坐回宝座,就似从来不曾离开过那里一般。他的口吻平静,浑然不像是在讨论生死:“朕方才打量,看到卿与朕身量相近。自古忠孝一家,你既然是个孝子,想来也会是个忠臣,替朕试了这一丸,你父亲就还有得救。”
“朕也不瞒你,之前试药的两个小太监,都没活过十天。”皇帝笑一笑,“可那徒弟说,这一炉必然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