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两个人的别扭一直持续到齐昱扬的十八岁生日。
他其实说不清楚自己是那一天生的，最后上户口时定的生日，是和陈柚青初见那天。
这生日倒也有说法——和陈柚青的初见，就是他齐昱扬的新生。
齐昱扬明明可以坐轿车回家，偏偏天天踩单车从职工宿舍楼下经过，陈柚青听见自行车的轱辘声，急急忙忙跑出来：“昱扬，等等！”
穿着校服的少年就刹了车，倚在车上，静静看着他。
陈柚青气喘匀了，笑着说：“齐昱扬，十八岁生日快乐。”
那两个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齐昱扬低头看着他，面无表情。
“谢谢。”三秒之后，齐昱扬回答，“有礼物吗？”
“有。”陈柚青连忙递上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还是拿盒子包好的，“回去看看，相信你会喜欢的。”
齐昱扬接过礼物，进家门时，脚步都更快。
王厂长正坐在客厅，拿着齐昱扬的模拟考成绩单，牙都快咬碎了。
“怎么才考这么一点分？这不是你正常的水准。”
什么好东西都给齐昱扬了，王厂长自然希望齐昱扬拔尖优秀，偶然一次的失误考差，在他眼里是完全不能被原谅的事情。
齐昱扬拎着当季的名牌书包走进屋，漫不经心地一句：“我不知道。”
“你给我站住！”王厂长彻底生气了，黄花梨木的桌子拍得啪啪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想陈柚青，你已经上了我家户口本了，别想拿他当爹。”
齐昱扬垂眼：“他不是我爹，他是我哥哥。”
“管他是谁！你不好好读书，我找人弄死他！”王厂长威胁道。
“你敢？”齐昱扬的眼神骤然变得凶狠。
“小兔崽子，你看我敢不敢！”王厂长大为光火，“毛都还没长齐就会顶嘴了，陈柚青怎么教的你做人？”
这句话把陈柚青也给骂了，齐昱扬胸中怒火更甚，但理智也回了笼，他不能让事情牵扯到陈柚青。
“……是我考试没考好，辜负了您的期待，我的错。”齐昱扬低声下气道，“骂我可以，不要骂他，这件事和他没关系。”
王厂长有了台阶下，不骂他了，等人走了，才愤愤不平道：“陈柚青……真是个定时炸弹，不能留。”
齐昱扬进了自己的房间，发现自己的书本都被翻过，他仅仅是匆忙看了一眼，早就习以为常。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陈柚青递过来的盒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天蓝色碎花布裹着，盖子打开，里面是一个音乐盒。
他转动旋钮，一首轻快的《生日快乐》缓缓流出。
盒子里还有一张纸条，齐昱扬抽出来，看上面陈柚青的留言：
祝齐昱扬同学十八岁生日快乐，不能给你唱生日歌，所以请它代唱。——你的小陈哥
—
齐昱扬思来想去，到底是不放心。
趁着周末，他拎了点奖学金买的米和油，去陈柚青宿舍找人。
没想到竟然遇到了李出纳，还有他叫不出名字的几个职工。李出纳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其他人脸上也是喜气洋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氛。
齐昱扬愣住了，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这是？”
“两个年轻人在‘接触’呢。”年纪比较大的一个职工笑着回应他，又再次转向陈柚青，“小陈啊，你今年也二十出头了，差不多到了成家的年岁，小李和你各方面也都挺般配的，其实在一起很合适。”
那一瞬，齐昱扬大脑充血，心都要碎了。
——陈柚青要结婚？和一个“般配”的人？
“你要结婚？”他也直接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
陈柚青的脸就红了，他急急忙忙道：“不是结婚，只是相互了解，相看相看。”
齐昱扬下意识否定：“你们不合适。”
好气氛就被破坏了，几个老职工脸上的笑容挂不住，李出纳的表情也不好。
“不好意思啊，孩子不懂事。”陈柚青见小孩突然发犟，连忙打圆场，“你们先回去吧，我跟他好好讲讲，下次再聊。”
其他人连忙告辞离开，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陈柚青和齐昱扬。
陈柚青有些难堪：“昱扬啊，哥哥也到了结婚的年纪，这些都是正常的。”
“不要结婚。”齐昱扬只会倔强地重复，“不要。”
“人总是要结婚的啊。”观念老旧的陈柚青有些诧异，“不可能不成家吧。”
齐昱扬咄咄逼人：“你成家了，是不是就要彻底丢下我？”
“我没有要丢下你。”陈柚青还在试图讲道理，“可是，人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现在已经成年了，是大人了，以后也会走到这一步。”
“如果非要有这么一天，人一定要结婚，你就……”
齐昱扬戛然而止，张着口，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我就什么？”陈柚青疑惑。
你就——和我结婚吧。
那一刹那，齐昱扬心如鼓擂。
那些不知名的心思逐渐清晰起来，昭然若揭。
“小陈哥，你能不能等几年。”齐昱扬冷静下来，换了怀柔的手段，“你现在还年轻呢，再等几年，等我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再给你找一个更好的人……也别着急着相亲，说不定呢，万一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岂不是后悔大半辈子。”
陈柚青犹豫道：“那……好吧。”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齐昱扬的心里装了一个得不到的人。
——或许也不是从那时候，而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种下了这么一颗种子。
—
为了看住货物，建材厂的仓库里养了一头纯种的藏獒，平常喂的都是生肉，用手腕粗的铁链子拴着，大晚上还会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陈柚青上完夜班回宿舍，难免经过建材厂的仓库。
夜很静，他一个人在路上走着，突然对上了一双绿幽幽的兽瞳。
——是藏獒！不知道是谁没拴好铁链，让藏獒跑出来了。
“救命！”陈柚青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藏獒像是发了疯一般将他扑倒。
陈柚青肋骨磕到水泥地上，吃痛地闷哼一声，艰难地伸出手，抵住藏獒的喉咙。
成年藏獒的力量并不比陈柚青小，眼看着它腥臭的嘴一点点接近陈柚青的喉咙，陈柚青奋力挣扎着，带着濒死的绝望。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沙尘扬起，“砰”地一声响，藏獒后脑勺被重物击中，倒下了。
陈柚青眯起眼辨认，那个救了他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色的夹克，手上还拿着沾了藏獒血的书包，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
等到视线清晰，陈柚青才愣住：“昱扬？”
“是我。”少年的嗓音还是一贯的沉，“小陈哥，吓到你了。”
“没有，谢谢你救了我。”陈柚青许久不见他，有些手足无措，“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去？”
少年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出来走走。”
“差不多了就回去吧。”陈柚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最近学习怎么样？马上就七月高考了，要努力呀。”
“不要担心我，照顾好自己。”少年抿唇，保证道，“我一定会上最好的大学。”
“那，我先回去了。”陈柚青从地上爬起来，“晚安，昱扬。”
“晚安，小陈哥。”少年深深望着他。
那时候他们以为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意外，没想到，竟然是漫长别离的开端。
—
藏獒死了，死状很残忍，被一把杀猪刀砍成了很多块。
王厂长很生气，在全厂找犯人，陆陆续续有人提供线索，说听到了陈柚青的呼喊声。
“我当时确实有和它搏斗。”陈柚青为自己辩解，“但是是它先攻击我的。”
“这头藏獒是看仓库的，轻易不咬人，这么多年以来，它从来没有过失误。”王厂长控制着自己窃喜的表情，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陈柚青，“你说它攻击你，那不就是你想要盗窃仓库里的东西，所以它才会发作？而且你还这样残忍地杀了它，你有没有心！”
“不是我，我只是把它打晕了，没有做这种事……”陈柚青百口莫辩。
“不是你，还能是别人？”王厂长眯起眼，“你难道要说，在场的还有其他人吗？”
陈柚青就闭了嘴，他感觉对方是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的——或许正是因为齐昱扬救了他，王厂长才会这样愤怒。
他很后悔当初让齐昱扬被领养，现在人已经在王厂长家的户口本上了，如果陈柚青不认下今天这件事，王厂长估计会迁怒齐昱扬。
于是陈柚青沉默了，出于对齐昱扬的保护。
这种沉默，落在别人的眼里就是默认。
指指点点的声音传来——
“果然是他打死的狗，下手真狠啊。”
“白白净净一个小伙子，怎么这么恶毒？”
“他还想偷东西呢！太危险了！”
“当初本来就是觉得你可怜年纪小，才给了你一口饭吃，现在看来只是我太过心软，我必须将你开除！”王厂长听见了议论声，眼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虐狗，还有小偷的行径，看以后哪里敢收你？”
声名狼藉，莫过于此。
齐昱扬放学回来时，原本属于陈柚青的宿舍已经人去楼空。
他骑着自行车假装不经意地经过，看见窗户上的盆栽消失了，差点摔倒在地。
“小陈哥呢？”他抓住一个邻居问，力气大得对方吃痛，表情都扭曲了。
邻居语气里带着些鄙夷：“陈柚青？那个小偷啊？已经被开除了。”
“你说谁是小偷？”齐昱扬眼睛都红了。
“瞪我干什么，放开！我又没说错！”邻居压根不管他，“他昨晚拿刀虐杀了厂里的狗，还想偷厂里的东西，下午已经被厂长开除了！”
“人往哪边去了？”齐昱扬压根没空和他吵，只是问。
邻居也不确定：“应该是……东边，菜市场那个方向。”
齐昱扬就迅速骑着车往东边去了，他第一次把车蹬得这样快。
因为他知道再不快一点，就追不上他的小陈哥了。
年少时陈柚青教导的那句“人言可畏”，齐昱扬直到十八岁的那个春天才懂得。
—
陈柚青其实也没走太远，准确来说，他现在连去哪里都不知道。
齐昱扬看到那个站在路口的茫然身影，手上提着一个大的编织袋，怀里还抱着一盆小盆栽。
“小陈哥！”他气喘吁吁地喊住陈柚青。
陈柚青回过头，有些怔愣：“你怎么来了？”
“小陈哥，那头狗不是我杀的，你走之后我马上就离开了。”齐昱扬先是为自己解释，怕陈柚青觉得他是个坏人，“我没有虐待动物，不用帮我顶罪。”
“我知道不是你，只是一些赶走我的手段罢了。”陈柚青神色中泄露出一丝哀伤，“可怜了那只狗，看家护院那么多年，竟然落得这个下场。”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齐昱扬又低落下去，“让我送送你吧。”
“不知道去哪儿。我有个朋友在邻市打工，说那里的机会多，所以我打算买张火车票，去那里看看。”陈柚青诚实地摇摇头，“这么些年不需要养你，也渐渐攒了一点老婆本，本来想着结婚生子用，现在看来只能先用来应急，走一步算一步了。”
齐昱扬怔怔看着他：“那我们……”
“昱扬，你马上就要高考了，好好读书，加油考试。”陈柚青认真道，“王厂长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对你还不错。等你哥我混出了名头有了钱，就回来接你。”
“我信你，小陈哥。”齐昱扬怕他担忧，没有跟他讲王厂长在背后的喜怒无常，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信你，你一定要回来带我走。”
那一年盛夏，高考放榜，齐昱扬考了七百零八分，全省第一名。
少年英俊的脸被印在报纸上，陈柚青上班路过报亭时看了一眼又顿住，他把那一沓报纸都买下，泪从眼眶中滚落，半是高兴半是心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