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正说着，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先一个脑袋探进来，未及说话，后面人便推搡着他往前。接着，人们像洪水涌进包厢。摄制组，化妆组，灯光组等等部门的年轻人来了，都是二十郎当的饿死鬼，一进来就说：“导演偏心，请客不带我们。”
“都找地方坐。”陈陆招呼大家。
服务员知机地奉上菜单。人们吵吵嚷嚷，三五成群地聊天。丰燚皱着眉头，视线忙碌往返于菜名和价钱之间。一个女生悄悄用手肘杵了杵厉天行，问他：“嘿，你也在菜单上吗？”
她附近的同伴——也都是女孩——跟着笑起来。很显然厉天行是她们凑在一起时常常谈论的对象。厉天行耸耸肩，报以微笑。
小聚餐变成了大聚会，五人紧密的交谈氛围被彻底打破。其中最为活跃的那名女孩也是组里的演员，扮演辜铭的女友，和厉天行有少许对手戏。她和丰燚沾点亲戚。丰燚管她叫娜娜，大家也跟着叫她娜娜。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有一些拍广告和短片的经验。现在还没排到娜娜的戏，但她已经进组了，美其名曰先适应片场环境，尽快融入角色。但小姑娘那点儿暧昧心思丰燚其实全知道，只是不愿意拆穿罢了。
娜娜刚坐下就找话题和厉天行攀谈，说丰燚到哪里拍戏都带着她，跟着这个叔叔学了不少拍戏经验。厉天行最希望得到这方面的赐教，当然信以为真，一双眼睛充满求知欲。给他这样的双眼盯着，人们理解到的不是“求知”，而只是“欲”了。偏他自己最无辜，什么也不懂，单害得别人丢盔卸甲。没有人比郭万朴更清楚他这个毛病。若是郭万朴知道这天来这么多小姑娘，他怎么也得跟过来。
“这么近看，他真的长得好像任风哦。难怪都叫他‘小任风’。”一个女孩对娜娜说。
任风是上世纪老一派的表演艺术家，曾经也是红极一时的现象级偶像，直到现在还有许多up主给他做影视混剪。后面弃影从商，据说成绩斐然，已成巨擘。如今隐姓埋名，再难寻踪觅迹了。
厉天行无论是轮廓还是五官细节都与之神似，刚出道时，一度被赞为“小任风”，但厉天行脸型更加瘦窄，更符合现代审美。媒体便问他，顶着“小任风”的名号会不会压力很大，换做任何一个更有经验更谨慎的人都懂得此时要搪塞些谦抑之词，可厉天行却认真地说：“我明明比他帅多了。”此言一出，立即遭至全网非议。本来大众对年轻偶像就有偏见，这一来更加坐实了轻浮自大的既定印象。攻击厉天行的言论一时间铺天盖地，即便经纪公司出面解释，说那只是一句不得体的玩笑话，却也终究于事无补。
【他算哪根葱，竟然敢跟那么大腕儿的老艺术家叫板……[滑稽][滑稽][滑稽]】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小任风”的名号已经是登月碰瓷了。他还敢这么狂妄？？？】
【任风可是那个年代多少人心中的白月光啊，他算什么东西，演过几部戏啊？】
【任风拿过影帝，厉天行呢？他那演技真的没眼看。说台词跟念墓志铭一样。哭戏像便秘！！】
【就这么个玩应，演个偶像剧还众星捧月的。女主和几个男配都是新生代视帝视后，再不济也拿过新演员奖。到他的头衔了——国民老公，全民初恋。简直笑死，我要是他，老早退圈了！！】
娜娜知道厉天行在“小任风”这个称号上吃过亏，一脸正色对那个女孩道：“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任风，我是因为天行才知道娱乐圈曾有个叫任风的老头。老古董了，活没活着还另说，别拿来瞎比较。”
她刻意说得大声，厉天行装没听见，端起跟前的杯子把脸埋进去喝水。
“哇，这个耳钉好酷。”娜娜说着便上手摸厉天行的耳朵。厉天行借着坐直的动作往后撤了半步，直接取下耳钉，托在手里给娜娜看。
一个普通的莫比乌斯环。
“打哪儿得的？”娜娜像在观赏稀世珍宝。
“蒙特雷一个集市。”
“那是什么地方，在美国吗？”
“墨西哥。”
“好酷！一看就很特别。”
“我买了其他的东西，摊主把它随手送了我。大概是个老物件的边角料重新熔铸的。”
细看莫比乌斯环的棱，宽窄不均匀，有一段尤其突出，拇指压上去感触明显。
“这上面有个L字母耶，你的英文名就是Leo。看来你和它有缘，它本来就该属于你。”
厉天行笑笑，说只是凑巧。“它是手工艺品，或许因为钳子上有个L的标记，熔铸的时候嵌进去了。”
娜娜听了，笑得整个人倾倒在厉天行身上。导演在旁瞅见，脸扭到一边直嘬牙花子。
“我还以为你是在网上买的，准备找你要链接呢。”
“如果你喜欢，可以送给你。”
娜娜还没说话，丰燚插嘴道：“要别人东西干什么？”
这一句对娜娜的话还算克制，转头对厉天行就不客气了，“你自己的东西自己留着，穷显摆啥！”谁都看得出，他只是不便凶女生。
妆发组的一个女孩儿这时悄悄和同伴说：“毛毛姐说他这样的脸型要是蓄胡须一定性感得叫人腿|软。”那个被提名字的女生尴尬地瞪了她一眼。
“谁说了！”
“你说的呀。”
两人打着嘴仗，席间另一个女孩听见，便问厉天行：“话说你留过胡子吗？”
“嗯。”厉天行笑笑，“但被嫌弃扎人……”
话还没说完，几个女孩儿尖叫，“他说胡子扎人！”女生捂着嘴，“是女朋友说扎吗？”
厉天行羞赧地点点头。
这一来直抵八卦中心。
“你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女生，还是喜欢姐姐？”
厉天行：“还是要看感觉吧。”
“那么我问你，你之前谈的女朋友是比你大还是比你小呢？”
厉天行想了一想，“好像都比我小。”
对方一下子把握到了关键词——都。
“你一共谈了几个？”
厉天行笑笑，没回答。
“不会各个国家都有吧？”
“美国人有吗？”
“嗯。”
“英国人？”
厉天行点头。
“法国人？”
厉天行点头。
“好家伙，尽是西方列强！”众人哄笑。
“现在谈的这个呢，也是金发碧眼吗？”
这话一问出口，大家都瞧着厉天行看他怎么答。
只听说道：“不是，她是黑眼睛黑头发。”
“你看我猜的准吧，他果然不是单身。”
“她是哪儿人呐？”大家七嘴八舌。
“沙坪坝人。”
“噗……还真具体。”
“这回终于谈了个祖国同胞啊。”
“嗯，是我回国后才……”
陈陆看不过去，“天行啊你也忒老实了，问什么都说。”
闻言大家静了几秒，但很快卷土重来。
“人家送你第一chu男称号，可究竟你是不是呢？”
“你们别欺负人好脾气。”又有人主持正义。
“有什么啊，我们又不会去外面乱说，趁他那个凶神经纪人不在，多问问啊！”
“是啊，问什么答什么也太乖了。”
桌上的女孩基本都是化妆师或者助理之类，她们大都对娜娜的轻浮有些看不上，和厉天行还算保持距离，怕别人笑话自己没见过帅哥。但现在一桌吃饭，又几杯酒下肚，似乎都不知道矜持了。
“再聊下去就有些过头了，他虽年轻，可也二十岁了，别像逗小孩儿一样啊。”程蹊说话了。
“哎呀蹊哥心疼天行宝宝了。”
娜娜似乎不满程蹊这样横插一杠，故意问：“那程老师呢，chu子之身几岁没的？”
程蹊轻轻挑了挑眉，淡淡一笑：“很早。”
大家轰然一乐，也就没人再记着追问厉天行。
“我们这儿还有另一个abc。”说话的人指了指席间一个男孩儿，“蹦嘚儿说话老中英文混杂，但天行好像没这个毛病。”
被提及的男孩立刻冲厉天行举起右手，“hey，bro.”
厉天行隔着桌子跟他来了个美式的击掌。
“一开始也是，但经过狠狠地纠正后就好很多，现在基本不会了，小时候爸妈给我请了国文老师，教我诗词和书法，也学过咏春拳。”
女孩们听完厉天行的话，不禁满眼都是爱心。
被叫做“蹦嘚儿”的男孩本名金鹏德，摄影大助，也就是跟焦师。管后勤放饭的阿姨是南方人，每次把他名字叫成“蹦嘚”，于是大家都管他叫“蹦嘚儿”。
金鹏德很爱在女孩子跟前出风头，今天显然没有他的余地，可又不甘心，眼下得了插嘴的机会，他也要杀入话题之中。
金鹏德问厉天行：“你出国后肯定解放天性，dating all the time吧。”
厉天行回答说：“没有啊，其实我喜欢自己待着，我也不想出国的，总是想家。”
“别扯谎，我留学那会儿都不想回国了，是我爸妈非要让我回来。”金鹏德流里流气地说。
有人附和：“对啊，天行你又长得那么帅，想和你好的女孩儿肯定排长队了，国外的氛围更开放更自由些，你肯定更喜欢。”
“真的没有……”
“你跟我们还不说实话吗？”金鹏德攥着根筷子把桌沿敲得咣咣响。
厉天行好脾气的没有恼，只是平和地说：“是真的，我说的是实话啊。”
“不可能，你肯定在骗人。你在立人设。”
“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程蹊一开口，声音虽不大，大家却都静下来听他讲，“他离家的时候年纪应该很小吧，或许跟你的感受不同……”
不等说完，金鹏德就忽然问：“蹊哥，你留过学吗？”
程蹊一愣，摇摇头，“没有。”
“所以你根本不懂呀。只有我懂他在扯谎。留学和短暂到国外旅游可是很不一样的。旅游只是外人短暂接触新鲜事物，生活习惯原本是怎样就还是怎样。而留学是一种全面沉浸式地对异国生活的体验。生活习惯也会慢慢改变。我回国后好一阵儿无法适应。就说交女友这件事，在国外你根本无法用国内的价值标准。喜欢一个人就可以发生关系，保证安全就行了，同居也是很正常的事。不这么做才会让人觉得你是怪胎呢。”
金鹏德接着大谈特谈同居话题，又不断讲述自己的留学经历，内容相当冗长无趣。一个女孩在他说话的间隙小声问厉天行：“你谈过比你年纪大的吗？”
厉天行想了想，“没有。”
“那你能接受姐姐吗？”
“可以的吧。”
“他可以接受姐姐耶……”女孩们咯咯笑作一团。
“天行声音太奶了。”
“我吗？没有啊。”
大家又笑，“还说不奶呢……”
这时候服务员正好端了一杯温牛奶来。
“奶声奶气的，不如你喝|奶吧。”
“不，我喝可乐。”
笑声几乎没把房顶掀翻。
娜娜强行把牛奶放在了厉天行面前。丰燚一把抢过来：“你想喝也不给你喝。这是给程蹊的，他胃不好。”
“你以为他们夸你呢，他们说你台词不行。我的电影都是要冲击奖项的，不可能配音。你趁早好好练练声音跟台词。”
大家喝的脸上都油爆爆呆愣愣的，一时没人接声。
这里厉天行点头受教，双手把牛奶递给程蹊，想说句什么，不料一张口打了个嗝。
汽水喝多了。
又是爆炸一般的笑声。刚才的小插曲顷刻间被忘在九霄云外。
程蹊的视线轻游在厉天行的脸上，厉天行看到他敲了敲自己嘴角，似乎是提醒他嘴角沾了东西。厉天行刚要自己擦拭，娜娜已经探过身来，用指腹替他抹掉了。在座心照不宣地交换眼色，都对她这一举动叹为观止。
这时有人说：“其实蹊哥当年也是偶像，还是团体里的忙内。”
立刻就有接话的：“当年WINGS可是红透半边天的偶像男团呢。我当时才上初中。”
“哎，蹊哥，那时候传你和肖梓淮的绯闻，是真的嘛？”
一时间有低低的议论声。
程蹊明显有些尴尬，沉默地笑着。
厉天行正要说话，导演先出声了，“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脑袋坏掉了才相信这种垃圾传闻吧。嗝——”
金鹏德：“蹊哥和肖梓淮还有联络吗，当年你们那么好。”
“我们吃饱了，大家慢用。”米兰说完就和程蹊一起站起来。
丰燚早就被吵得头疼，于是也要走。陈陆说还有事情和导演商议，跟着起身。
厉天行有意和他们一道，不料屁|股刚离开椅子就有七八只手按在他肩上。再去看那四人，已经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包间门后。
四人上了导演的车。米兰愤愤地道：“那个金鹏德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歪蚕豆，什么年头儿了，留个学有那么大优越感嘛！没留过学又怎么了，低人一等了吗？”
程蹊：“人家可能没别的意思。”
米兰：“他优越他的，拿别人打趣算怎么回事啊？”
导演轻轻拍着方向盘，“蹦嘚儿好像是老忠的人。”
老忠是摄影组的头儿，金鹏德就是他的大助。
“回头我和老忠说说，不行就换个助理。”
“还有那个……”米兰本来要说娜娜，可忽然想起导演和她的关系，又咽住了，临时换了个名字，“还有那个厉天行……”
陈陆坐在副驾上，听见提及厉天行，稍稍回头瞄了一眼。
“那个厉天行”后头有什么话呢，米兰没再说。
车里岑寂片刻。陈陆问：“程蹊吃好了吗？我见你就喝了杯牛奶。”
“也吃了一些菜，饱了。”
米兰：“陆陆姐放心，一会儿我还张罗他吃水果的。”
陈陆笑着点点头，“有你照顾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厉天行每天都要健身，这是他从十几岁就养成的习惯。游泳、跑步、打篮球他都很喜欢，但几乎不去健身房，不愿在公共场合承受别人关注的眼光，哪怕之前素人时期也一样。他认为健身是件很私人、很需要专注的事。何况他现在不能增肌，只能每天无器械运动一小会儿，以免导演又要说他太壮，和角色形象不符了。
他今天还没有锻炼。眼看快要凌晨，厉天行起身告辞。现场的年轻男女都喝得兴致高昂，尤其女生不愿放他走。
“时间好早，急什么。年轻人还熬不起夜吗？”
厉天行笑笑，并不为所动。他言辞礼貌，但态度坚决。
县城也就一家像样的酒店，剧组包下了五至八楼的房间。依导演的做派，不搞演员住星级酒店，工作人员住快捷酒店那种差别待遇，只为了方便工作沟通，按工种大致分了楼层。
酒店配备了泳池，这个时间点一定空闲下来了。厉天行回房间换了泳裤，再罩上外衣，直奔去泳池。
到底入秋了，薄薄的雾气幕布一样从天披挂而下，在即将碰到地面时，水墨画般袅袅淡去。空气结着层清霜，触在人身上有一种尖锐的寒。
夜晚的户外阒无一人，寂悄中厉天行只听见自己均匀的脚步。
他在绿化带中间的鹅卵石甬道站住，看见泳池边立着一个人。那里没有灯，只有池面反射的月光。他辨认出是米兰。
她正目光专注地盯着水面，眼睛一眨不眨，好像一个严格的教练。
水里也有人，正从落在池中的月影里游过，似乎带走了一部分月华，让他白得发光。
那多半就是程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