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李悠然拆了一根从便利店买的火腿肠丢在地上,小灰狗低头嗅了嗅,没有吃。
他拿不准小灰狗是不爱吃,还是不会吃,脑海中依稀记起毛毛第一次吃火腿肠的样子。
没有过多犹豫,他将地上的火腿肠重新捡起,掐成段,一颗颗往下丢。
这次,小灰狗吃了,几乎是狼吞虎咽。
见它喜欢,李悠然又拆了第二根。
浓重的复合肉味从掰开的横截面里蹭蹭往外冲,灌进鼻腔,让他有些反胃。
但小灰狗吃得很开心,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于是他选择忍耐。
李悠然也不是从小就吃不了荤腥。
至少在毛毛陪伴他的那几年还是能大口吃肉的。
见到毛毛的那天,他已经在房间躺了整整两周,身上依旧布满淤痕,有时半夜翻身都会因为拉扯间的剧痛而疼醒。
他不和李为仁说话,却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恐惧于再次祸从口出,被拳脚相向地对待。
那天和过去的几天没什么不同。
李为仁从医院里回来,将熟睡的李悠然叫醒,前前后后检查他身上的伤痂。
“还没好透。”李为仁凝重地摇头,又紧紧握住李悠然冰凉的小手,“小悠真的不愿意再和爸爸说话了吗?”
李悠然将头低得更下,只字不言,生怕又因为说错了哪句话,让眼前这个男人再次成为那个发狂的恶魔。
见“交涉”无果,李为仁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离开房间,他从床下抽出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藏在那里的铁制小笼。
李悠然瞬间就被这个笼子吸引了。
不,准确来说是被笼中的东西吸引。
那是只蓬松圆润的小黄狗,比李为仁的巴掌大不了多少,蜷在笼子里,一双圆眼无神地打量周遭陌生环境,可偏偏落到李悠然脸上时,那张毛茸茸的小脸又生动起来,哼哼唧唧朝他笨拙地摇尾巴。
李悠然简直看呆了,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看见过小狗,惊呼一声就要去开小笼的锁扣,却被李为仁轻巧挡住。
“爸爸跑了好多地方给小悠挑了最漂亮的小狗。”李为仁握着小铁笼在空中晃了晃,“爸爸教过你的,接受礼物时应该说什么?”
许是因为恐高,小黄狗开始在笼子里不安地转圈,向李悠然投来无助的目光。
“谢、谢谢爸爸!”
李为仁很受用,双手捧着笼子送到李悠然面前,却在还剩些许距离时又停了下来。
李悠然忙伸手去接,不曾想再次扑了个空。
“小悠。”李为仁将笼子收回自己怀里,居高临下睥睨,目光幽深,“爸爸再问你一遍,如果妈妈想回来把你带走,你会跟她走吗?”
李悠然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
看了看笼中的小狗,又从李为仁眸中倒影里看到了笼中的自己。
好半晌,他含着泪摇摇头,“不走,我不走。”
李为仁满意地笑了,亲手将小黄狗抱出来放进李悠然的怀里,然后说了一句彼时的李悠然无法的理解的话。
“小悠,这是爸爸送给你的软肋。”
毛毛来到李悠然身边后,他的伤势都好得快了不少,没过几天,已经可以下地和毛毛玩一会儿了。
毛毛很安静,也很胆小,从来不叫,也不贪玩,最大的乐趣就是躺在李悠然肚子上睡觉,下雨时一个小小闷雷都能让它吓得躲进床底。
一个月后,李悠然脸上的伤终于消退了。
他回了学校才知道,原来自己因为“车祸”而住院了。
但他不敢透露任何真实的情况,因为出门前,他和爸爸拉了勾,约好守口如瓶,不然毛毛就会被送去很远的地方。
毛毛那么可爱,像一团金色的天使。
偶尔他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因为想念母亲而偷偷落泪,毛毛会将已经长大的身躯尽量缩得小小的蜷进他怀里,用湿润的鼻头接住那些连哭都哭不尽兴的无声泪滴。
那几年里,只要是李为仁要求的,他都会努力完成,两人就像最普通的父子那般相处,除了密不透风的管束和酒醉后的踢打。
李悠然甚至觉得这样也不赖,他需要的不多,而小小心脏里所有的苦闷都会由毛毛湿润的鼻头接住,舌头一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往下过着,直到……直到朱彤第一次来家里时,在看到毛毛的瞬间惊恐地后退。
朱彤怕狗。
李悠然爱狗。
李为仁选择了朱彤。
就要赶上40岁的槛,他急着升副高,早就看上了朱彤的研究课题,以及……对方眼里百分百的顺从与迷恋。
几年里对于要和毛毛分别的担忧一朝落了地,他一遍遍讨饶,一次次恳求,但他很快发现,顺从并不能帮助他留下毛毛。
这个认知连带着过去的谨小慎微化作竹篮打水。
既然听话没用,那就反抗吧。
从冷战,到争吵,再到带着毛毛一起逃学,他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
那个秋天的傍晚,他紧抱着毛毛坐在离家很远的河畔边,不知该何去何从。
李悠然哭得太厉害,这次毛毛的小鼻头再也接不住那么多泪,它只好一遍又一遍用脑袋轻蹭小主人浸湿的脸颊。
湿滑河岸边抱着狗嚎啕大哭的孩子很快吸引来了围观,询问无果的大人们只好选择的报警。
看见警察的那瞬间,李悠然磕磕绊绊央求,“叔叔,我不想回家,爸爸想把我的小狗送走。”
闻言,连同警察在内的所有围观者哄堂大笑,笑这个年幼的孩子离家出走的理由竟然只是因为一条狗。
在被笑声包围的那一刻,李悠然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留不住毛毛了。
警车开到家附近时,李为仁已经在巷子口等着了,脸上布满焦急。
他对着警察千恩万谢,不断向这个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倾吐着自己对儿子的疼爱,又声泪俱下诉说单亲父亲抚养儿子的艰辛。
临别前,警察在李悠然面前蹲下,摸了摸他的头。
“小家伙,你爸爸这么爱你,把小狗送走也是为了让你好好学习。他一个人不容易,你得体谅,知道了吗?”
李悠然抿着嘴不肯说话,但站在后方的李为仁向他投来了阴郁的目光。
“……明白了。”
警车驶离视线的那刹那,李悠然就被揪着衣领拖行回了家,挣扎中,手里紧握的锁链也在不小心脱落。
这是一次多年后想来仍旧让他胆寒的殴打。
这次他长大了一些,手脚有了些力气,可还是抵不过李为仁密集的发泄。
这双能稳稳握住手术刀的手,在打人时也足够快狠准。
李悠然对于那天的回忆,除了后怕与痛苦,便是无尽的懊悔。
拥有毛毛后没多久,李悠然便明白了妈妈为什么总是在暴力发生时,将能锁住他的门全部锁好,这是她身处绝境时唯一能给予孩子的庇护。
原来,这就是李为仁口中的软肋。
往常,只要看到李为仁拿出酒瓶,他就会将毛毛锁进衣柜里,可这次情况不同。
于是李悠然第一次见到了毛毛的獠牙。
那是天底下最乖顺,最胆小的毛毛啊。
它激烈地吠叫,龇着牙作势要冲过来。
“别过来!”
李悠然喊,手脚并用爬过去,想把它推进房间。
但李为仁先他一步。
只听一声凄厉呜咽,那团金色活物就像一块绵软的毛巾斜斜飞了出去。
“毛毛!”
蓄了太久的眼泪在此刻决堤,血脉中遗传自李为仁的那份暴虐在此刻涌进四肢百骸。
他不再隔挡,手脚并用回击,被压制住了就用牙咬,用头撞。
李为仁的小臂很快就见了血,血水溅到李悠然脸上,混着汗水和泪水糊住了下颌。
“你打死我!”李悠然吼。
“你以为我不敢?!”李为仁最后一丝理智都断了,举拳朝他面门狠砸过来。
只是第一下,他就觉得眼睛睁不开了,耳朵也开始嗡嗡叫。
但本该无间袭来的第二拳却没有落下,嗞啦作响的杂音里,开始涌进李为仁变了声的嚎叫。
“狗东西!畜生!你他妈——啊——去死吧!”
李悠然晕头转向撑在地板上,睁眼却只能看到一片迷迷蒙蒙的血红,血红之后是影影绰绰的激烈扭动。
“毛……毛毛!”
他跪在地上,终于崩溃了,“爸爸,我错了我错了,你吧毛毛送走吧,送走吧!赶走也好,随便哪里……爸爸!”
在所有情绪达到顶端的那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神智中被抽走了,眼前的血色变成了黑,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挡到了自己面前。
在意识陷入深眠前,他听见了近在咫尺的绝望吠叫。
“毛毛……”
李悠然醒来时,毛毛就如同往常那样睡在他身边。
“毛毛!”他猛地坐起身,还好,身上并不算太疼。
毛毛慢悠悠打了个呵欠,乖顺地蹭进他怀里。
门外传来响动,李悠然警觉地将它护住,心如擂鼓。
门开了。
他猛地将脸埋进毛毛的颈窝,脚步声渐响,一点点来到近前。
片刻,一只柔软的手轻轻触及他的发丝,而后是温柔到极致的安抚。
“小悠,是我。”
他猛地抬头,“妈、妈妈!”
太久没有喊出这声妈妈,短暂的惊讶过后,是混杂着思念、委屈与惊喜的呜咽。
“妈妈……呜呜妈妈。”
“嘘——”祝珊温柔微笑着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你爸爸在睡觉,不要让他听见。”
闻言,李悠然猛地捂住嘴,乖巧点头。
即便已经五年没见,妈妈却几乎没什么变化,对自己也依旧如此温柔。这样李悠然又惊又喜。
“妈妈……”
他怯生生朝门口张望,确定李为仁不在才紧紧握住妈妈的手。
“妈妈,我和毛毛可以跟你走吗?”
祝珊看着他,眼里不无遗憾,“抱歉宝贝,妈妈不能带你走。”
她目光掠过毛毛,补充道:“但妈妈可以带它走。”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但能带走毛毛也好。
他抹掉泪一个咕噜爬起来,将毛毛亲手抱进祝珊怀里,而后拉着她往外走。
打开一小条门缝,他别开脸逼自己不去看,伸出小手将抱着毛毛的祝珊拼命往外推。
“妈妈,快走吧,现在就走。”
合上门,他贴在门板上贪婪地听祝珊远去的脚步声,开始后悔为什么不能多留他们一会儿,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
突然,一直安静的毛毛叫出了声。
“不……”他背脊一凉,绝望地捂住嘴。
“谁在那里?!”
砰——!
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卧室门板,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不要……!”
李悠然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
原来是一场梦……
他长舒了口气,习惯性去摸身侧,可刚抬手就发现手臂根本举不起来。
钻心的疼痛袭来,但他管不了这些,伤痕已是家常便饭,早习惯了。
他继续努力伸出手去够,边摸边喊,“毛毛……毛毛?”
没有回应。
他慌了,不顾一切支撑着自己坐起来。
虽然早有预料,但空荡荡的身侧映入眼帘时还是让他瞬间落下泪来。
不,别哭。
也许…也许毛毛在客厅。
他安慰自己,用已经能勉强动弹的手拖拽着残破的身体,先一点点拖拽到地面,再一点点向卧室门爬去。
离门口还有几步之遥时,卧室门从外打开了,一双熟悉的家居鞋鞋出现在他面前。
“醒了啊。”李为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喜怒。
下一秒,他单手将李悠然提起来架进了餐厅椅子里。
“爸爸虽然有错,”他弯下腰,细心地掖了掖李悠然的领口,盖住里头触目惊心的淤青,“但你这次真是太过分了。”
“爸爸。”李悠然突然扣住他的腕子,“毛毛呢?”
闻言,李为仁方才略有放松的神情再次变得尖锐,“还敢提那只畜生?!”
“毛毛呢?”
李悠然执拗地继续问。
李为仁冷嗤,“白眼狼。”
他甩开李悠然的手,起身回到灶台边,语气充满自怨自艾,“不识好的小畜生,也只有爸爸会想着你,关心你,照顾你。”
他转身,将一大碗肉汤重重放到李悠然面前,“爸爸熬了一早上了,尝尝。”
李悠然不听这些,大声道:“我问你毛毛呢?!”
李为仁终于投降了,他揉揉眉心,“先喝汤,喝完就告诉你。”
得了允诺,李悠然没有犹豫,也不管那汤水灼烫,端起就猛灌了下去。
啪——
他将碗砸回桌面,“我喝完了。”
李为仁满意地点点头,拉开椅子坐到李悠然身边,“我知道你不想和毛毛分开。”他突然笑了,目光缓缓移到李悠然的小肚,“所以爸爸就设法让你们永远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