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一直到天快暗下来的时候,赵仲才离开了殿内,去处理西北来的军务。
而沈砚被扶着喝下了小半碗米粥之后,胃总算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他望着窗边新换上的盛开的花,听伺候的宫女零零碎碎地讲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才知道这些天他大病着,都是赵仲在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真奇怪。
赵仲对他与对旁人确实是不一样的,起先他只当赵仲贪图他身体,想要借侮辱他来报复先帝,后来他才发现赵仲所做竟然是出自真心的。
灵堂的数夜荒唐是真心的,生病陪伴也是真心的,年轻的帝王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偏执深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的身边,而这些对沈砚而言,却只是一场交易。
拿身体交换到出宫的机会,他从开始就是这样想的。
因此在此刻,他竟然多出几分对赵仲的抱歉。
“陛下的军务要忙到几时?”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宫女还以为他想通了,连忙答道:“陛下说了,亥时前还要来看您一趟。如果有多的处理不完的政务,就把折子一起搬来您这,连夜挑灯处理了。”
“他前几晚也是这样吗?”
“是呀,自您病倒后,陛下夜夜如此。”
沈砚有些忧郁地看了眼窗外,又对赵仲多了几分抱歉与愧疚,他垂眸,让宫女去准备些吃食。
“您是为陛下准备的吗?”
“嗯,送去勤政殿,就和他说今晚不用过来了,”沈砚想了想道,“国事操劳实在辛苦,请陛下别再为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费心。”
他心中感念赵仲大度,又怎好意思让赵仲再因为他奔波忙碌,只是在他撑着手想要再歇下睡一觉的时候,看到了宫女眼中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问道。
“若您说的是愿意留在宫中陪王伴驾,陛下想必会更加高兴的。”
“不,”沈砚摇了摇头,回她道,“那是两码事。”
沈砚清楚到底什么才是他不能退让的,他能给赵仲的,也唯有自己不尽的感激之情了。眼见着他重新睡下,宫女只得无奈起身来,吹灭烛火。
殿中一下就暗了下来,弥漫着淡淡的草药的气息,沈砚翻了个身,合上了眼。
这些年他一直忧思少觉,殿中也因此常年燃着安神香,唯有今次不同,他知道他所盼望的快到了,即便仍在病中,却也觉得身子轻快,不必再点香安神。
·
许久后沈砚睡得正沉,没发现床帐外多了道身影。
那是赵仲收到他送的膳食急急过来了,却见他一人睡得正香。
“你是怕我操劳,才叫我不必过来……还是怕我来了,打搅到你独自好眠的时光?”赵仲目光幽深地看着,站在沈砚床榻边低声问道。
宫女守在门外不敢出声,又过了片刻,赵仲忽然掀起沈砚被子,撑手躺了进去。
被窝里忽然冷了一刹,但沈砚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半睡半醒间,是身后人强势抱了上来,那手圈住了他的腰,又揉了揉他的腹部,像是没揉到多少肉,过了会儿还是消停了动作。
只是唇瓣上像是又落了个吻,脸颊上也流连着人的气息。
“……唔。”沈砚沉在睡梦中,微微出声。
“先生?”赵仲贴着他的耳根,低低唤道,“先生,睡着了吗?”
他没回应。
过了会儿,赵仲就只好吻了吻他的喉结,又躺下了。
沈砚又一次陷入更深的梦境,而黑暗里,是赵仲独自枕手望着帐顶,听着耳边人的呼吸声却睡不着觉。
“不是说失眠吗……”赵仲又翻了个身,低声抱怨道。“怎么睡得比朕还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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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虽无睡意,但知道先生就躺在自己的身边,赵仲也算知足。
只是想到这种知足的时候也没几天了,没过一会儿,赵仲就又去作祟了一回,他有些不甘心地咬开沈砚的唇瓣来,趁着身下人熟睡,低低吻弄着。
即便在睡梦中,沈砚被吻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嗯声,听着下边人低低的嗯声,赵仲偷吻得更放肆了。
他知道沈砚觉得他的感情来得莫名其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远远不止那一点的师生情谊。
在沈砚入宫后的那两年,在沈砚以为自己无人问津的那段时间里,其实是赵仲日日藏在角落,窥探着他这位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当年好几次沈砚在宫中撞见他,他都匆忙闪避,以至于被沈砚认为是他厌弃了自己的为人,其实不是的。
赵仲是怕伤了先生的自尊,怕先生觉得这副模样被从前的学生看见,会因此难过憔悴,所以他只敢偷偷接近。
如今苦熬了十年,靠着多方算计他终于登上这个位置,他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躺在沈砚的枕边,而不用再躲躲藏藏,甚至于他费心将沈砚宫中的人从里到外都换了一遍,就是想沈砚不再被宫中的人欺辱。
“从前那十年的皇宫是不好的,”那天他在棺椁前对沈砚说,“可朕陪着先生,往后的几十年,先生又怎么知道在这宫中生活会不会好呢?”
但沈砚不愿试,不愿留,甚至将他视作第二个老皇帝,躲他避他。
他究竟做得是有多过分,才让沈砚把他和那个老东西归为一类,想到这里赵仲更气,一下吻得重了些。
恍然间下边没有声音了,他意识到不对,垂眸去看,就对上了沈砚那双因为惊醒而睁开的眼。
“……陛下。”
沈砚像是还有几分在梦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仲是在对他做什么,他下意识推开赵仲,慌忙往床帐深处躲去,又被人抓住了肩膀。
“别怕,先生,”赵仲急忙喊道,“朕错了,朕不是有意的。”
唇瓣湿漉漉的感觉还在,沈砚清楚地知道赵仲刚刚在做些什么,他被吓得身子有些发冷,只觉得赵仲是又要毁约来了,不断往角落缩去。
外头只有些朦胧月色照进来,床帐里头昏暗一片,赵仲忙起身去点烛火,而沈砚缩在角落看着。
扑哧一声是火折子燃起,紧接着屏风外多了丝亮光,赵仲转眼间拿着烛火走过来,对上沈砚被吓得有些苍白的面容。
“先生?”
“……嗯。”
沈砚低低应了声,但后背已经因为惊吓而出了冷汗,他怎么也没想到睡得正甘甜的时候会遇到赵仲偷偷爬上他床来这种事,好歹也是天子了,怎好意思再做这种……
也是,赵仲是能在先帝灵堂公然做那种事的人,还有什么是赵仲做不来的。
枉他因为赵仲心软答应放他出宫的事,心中还有些感激之情,如今看来却也是不值的,沈砚小心地摸了摸藏在怀中的字据,直到摸到了纸张的痕迹,这才多了一丝心安。
赵仲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眼中流露出浓重的失落,过了会儿又只能装作没有看见,将蜡烛放在了床边。
“先生……今天晚饭吃得多吗?”
“还行,”他垂眸,摸着字据回答道,“吃了半碗粥。”
“朕既然答应了放先生出宫,先生只管养好身体,切勿忧思。”
“嗯。”
“适才的事,是朕唐突。”赵仲像是生怕刺激到他一样,又补充道,“朕只是忍不住……”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更怪了。沈砚低下头没有回应,手却忍不住隔着衣衫将那字据捏得更紧。“陛下的忍不住,臣恐怕承受不起。”
“……朕知道。”
“陛下知道什么?”
这一下反问又叫赵仲沉默了,过了会儿,他才听见赵仲回道:“朕之后不会再偷吻你了。”
沈砚低低嗯了一声。
“朕绝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只是怕你醒着的时候不接受,才敢偷偷地来……朕还是等白日再来看你,”赵仲想要伸手来摸他却又止住,有些沙哑道,“先生别担心,朕一定会放你出宫的,朕不骗你。”
“臣信陛下。”
“那先生,你今晚好好睡,别再因朕的缘故失眠了,拖垮了身体。”嗓音很轻,赵仲却又忍不住叮嘱道,“明天起来的时候,你记得多吃些粥食,把今晚的事给忘了。”
“……”
明明是赵仲亲手做的,赵仲却又叫他忘了,明明惊醒时他对上的那双眼中全是愤怒与不甘心,现在,赵仲却又在这里体贴地叫他早睡多食。
就像一只恶狼努力装出忠犬模样,赵仲这个样子看得他又气又好笑。
“朕是说真的,朕这次一定放你出宫。”赵仲又在强调说。
“臣知道的。”
夜已经很深了,赵仲像是察觉到他的防备,嘴角露出些苦涩的神情,但他却完全没有发现,或者说没有在意。他只是想着赵仲什么时候离开。
“那朕先走了。”许久,赵仲见他仍坐在床上,有些不舍地站起身来,“……勤政殿还有些公务没有处理,朕还得再去一趟。”
“臣送陛下。”
“不用,”赵仲答得很快,“朕自己走便是。”
于是沈砚坐在床榻角落一动不动,听着屏风外门合上的声音,好一会儿那脚步声渐渐淡去,他才松了口气。
床边的蜡烛给了他一丝慰藉,那烛火跳动着,照亮着小小的一方天地。
过了好一会儿,沈砚翻身重新躺下,他倒是不怕了,只是想着养好身子才能尽快出宫,因此努力酝酿着睡意,枕边还残留着赵仲的余温,也不知道那人是在此躺了多久。
其实赵仲做他学生的时候,也挺可爱的,沈砚胡乱地想,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像是在阴暗里待久了,又努力装出同常人无异的模样,一方面想要像货物一样彻底占有他,一方面又在努力地讨着他的喜欢,关心他的一切。
活成这个样子,赵仲应该也挺矛盾的吧。
几天后,沈砚的身体就被养好了许多,他已经能下床正常走动了,各种珍稀补品流水般送进他宫中,只盼望他脸上能再多点肉,不至于到骨瘦如柴的地步。
“太傅,这是陛下新送来的人参,说是叫膳房的人炖了给你补补身子。”
“太傅,这是陛下又送了灵芝粉来,叫您泡水喝试试。”
“太傅……”
沈砚靠坐在廊庑下揉了揉眉心,只叫人放进仓库去。“你们没告诉陛下,我并不用这些吗?”
“说了呀,”几个宫女支支吾吾道,“但陛下说了,您现在虚不受补也没事,左右以后能受补了也能慢慢补,日后您要是出了宫,这些东西也可以带出宫去吃,并不妨事的。”
“陛下还说,他等会儿处理完政务就再来看您。”
“……”沈砚垂下眼睫,几分无奈。
从赵仲偷吻被他发现开始,这厮晚上就没再来打扰过他,但是白日里无事还是会来缠着他,或是抓着他的手说好凉,然后顺理成章地捂在了怀中,或是说他太瘦了,于是坐在桌边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用膳。
那欲望藏进了眼中,努力贴心待他,无非是希望他能看见自己的好,能在宫中多留些时日,又怕他又病了,伤了,巴不得时时将他照看仔细。
但沈砚自己心知肚明,他不会在这里久留,任赵仲再怎么费尽心思也是枉然。
肩膀上落下了一只手,他转过头,是赵仲走了过来。
“陛下。”他起身就要行礼。
周围的宫女早有眼见地离开了,他要行礼的手又被赵仲抓着,他垂眸,感觉到赵仲的指腹留恋地摩挲了下他的手背,才缓缓松开了他。
“不是说了吗,见朕不必行礼。”
“君臣之礼,当恪守。”沈砚垂眸回答道。
赵仲便不说话了,好像又有些沮丧。
赵仲近来好像疲惫不少,虽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足够张扬,但少年帝王的眼下仍见青黑,才初登基,朝中多的是繁杂事情要处理,沈砚更听说前朝几位大臣联名上奏,请求赵仲按先帝临终前的约定,过继到先帝名下,认先帝为父。
如此一来,便等同于认贼作父,赵仲是万不会答应的,更何况赵仲要是真认了先帝,那沈砚便等同于赵仲名义上的父妾。
于是过继的事就僵在那,不上不下。先帝留下的重臣都在大骂赵仲出尔反尔,无帝王威信。
其实赵仲也算可怜,年少时丧父丧母,到如今无人怜恤,还要被说是不孝不义,沈砚想到这,将手中的糕点掰了半块递了过去。
赵仲来看他。
“甜的,”沈砚低头淡淡说,“御医说多吃些甜食,心情好。”
“先生果然还是在乎朕的。”
“……?”
“朕就知道,”赵仲很快地接过那半块糕点来,塞进嘴中,漆黑的眼睛里好像一下有光了,“朕就知先生心中还是有朕的。”
“……”沈砚默不作声地吃下另半块糕点,慢慢开口道,“臣并无此意。”
“先生,今晚朕想与你一起用膳可以吗?”赵仲又问道,“今晚月色甚好,朕——”
“陛下,臣想出宫,”沈砚轻轻打断赵仲,知道这位帝王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的一点示好都会被赵仲如珍如宝地捧起来,进而渴望着他能给出更多的爱怜,但他不能,他只能无奈开口道,“……臣的身体已经大好了,陛下若愿意放臣出宫的话,请就赐臣今晚离开吧。”
“今晚?”
“嗯,今晚。”
不用抬起头,沈砚也能知道赵仲此刻脸上所流露出的浓重的失落,在这个赵仲与朝臣抗争的档口,在赵仲或许最需要他安慰陪伴的时候,他选择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但沈砚深知此刻的心软对两个人来说都会是一种折磨,如果他不愿留在宫中,不管是早一天还是迟一天,他总是要离开的,再多留也没有用。
他不能再给赵仲无边际的希望,沈砚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俯身就想要跪下来。
“别跪了。”头顶忽然传来赵仲沙哑的声音,“朕放你离开便是。”
“……微臣感怀陛下仁德,谢陛下大恩。”
“先生,朕还想要你知道一件事,”赵仲的手扶住了他的手肘,目光却望向廊庑外,赵仲喉结一动,吐出声来,“朕放你离开,不是因为你一再来求朕,叫朕心软了。”
沈砚抬起头来。
“是因为朕知道,宫外对你来说是更好的,所以朕是不得不放你离开,”赵仲低头,目光幽深地和他对视,“所以倘若你过得不好,你还是要回来陪朕,就算先生过得好,每逢大年小年,上元下元,中秋佳节,乃至于二十四节气,你还是要进宫来看朕。”
赵仲攥着他的手,有几分用力。“以及,就算你以后成家,有妻有子,你也绝不能忘了朕,离开京城,游历山水,你也要给朕写信,你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是西北边塞,若你敢多出关一步,离开国土,那朕必派精兵,捉你回来。”
“陛下,”沈砚的眉头有些皱起来,他没想到赵仲会这样说,“陛下这是当臣要窜逃到塞外,学蛮族人去草原牧羊吗?”
“朕只是以防万一。”赵仲又别过头去,嗓音低了下来,“朕只是想你散心开怀,不想你走太远。”
沈砚有些怔愣,心好像忽然跳动了一下。
“陛下放心,”许久,他还是收回手来,拱手行礼。“臣定当遵守陛下旨意。”
“那么离别在即,先生就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吗?”赵仲问道。
“……”还有什么话能对赵仲说?这位帝王坐拥一切,所得不到的,也唯有一个他罢了。
沈砚静静站在那,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倦鸟归巢,他站了会儿望向四周,在沉默后轻轻开口道:“那臣就愿陛下长喜乐,多安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