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那是景元二十七年夏末,七月廿二,流火的天。
殿阁里颓靡一片,谁人掐着嗓子唱了两句菩萨蛮,李渡顺手拨弦,红丝缠乱。
不知是彤云还是旁的什么,身边儿乐师一个抡指,竟引出外头不远处轰鸣似的响动。
怀中面若好女的少年嘴角轻轻颤了颤,支起一支腕子往李渡腰上缠,声调里却是掩不住的慌乱,“爷,城破了。”
李渡将那白藕似的细臂往自己后腰再挂上三分,嗓子不冷不热,“破了便破了,大家死做一处,当风流鬼,不好么?”
说话间,早前唇齿间虚虚衔住的一粒石榴被咬破,酸涩汁液溅到苍白的下巴上,好似一点浅淡的血。
李渡扬起右手,指节动作似拆系住的画轴的锦缎,一点点抽开了那少年长褂前襟的腰带。
怀中人一声故作骄矜的嘤咛还卡在喉头,那厢的木门却骤然被推开,滚进来的是大内侍卫赵闯,正一头一脸黑与红混杂的血污。
“畜生,不是说了无令不得入吗?”
李渡斥责一出,却猝然对上面前那人一双尽是决绝的眼眸,他一横佩剑,道,“臣死谏,请太子殿下尽快出城避难!”
一张棉巾扔在那人跪的僵硬的膝盖上,李渡下巴微抬,眼眸眯起,“自裁时当心些,莫把血溅上了本宫的琴弦。”
大概是那轻蔑的神色触痛了赵闯,下一刻,他长剑出鞘,居然直直向李渡奔来,身侧的侍女和仆从齐刷刷跪了一片,满室流光里,白刃一闪,几丝肩头的碎发便应声而下。
“殿阁大学士霍龄方才殉国了,以血肉之躯为殿下辟出一条去路,就当是为了太傅,您也应当振作才是!”
李渡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人,直到半痕苦泪落于剑尖,这才木然开口,“你说,先生他……殉国了?”
——那个授他以诗书,明月清风,犹春于绿的先生……
“霍大人带着翰林院三十文臣自西侧小道而上,以白骨为殿下筑了一条坦途……”
迷梦惊醒,满园血色……总堪惊。
赵闯的后半句还未说完,李渡却已然肃正神色站起身来,半点赭色狐裘自肩头滑落在地,他打开大门,决定最后一次赌一赌命运。
外头聚着几个显然是自死人堆里厮杀出来的侍卫,四五双血渍未干的手将面前一道红木棺材推开,新铺的朱砂正烈烈刺眼。
“这是谁人的棺木?”
四下里有个胆大的答了李渡的话,“回殿下,是安国将军府的,您只消躲在里头,小的们扛着绕道自北城门往延寿寺走,兹当是从塞外迎了将军遗骨下葬去……”
李渡听得那一番,心下顿时五味杂陈,可现下时间紧迫,也不由分说,只消得心一横,躺进内里。
那一程路摇摇晃晃的,李渡茫茫然睁开眼,盯着眼前红木虬结的纹路,喉头滚了滚,骤然吐出个名字:“谢止川。”
大名鼎鼎的安国将军,三月前死战于塞北沙场,力竭不降的豪烈鬼雄——谢止川。
他一手抚上那新漆的惨红,就像是抚上那一双看向自己时永远杀意淋漓的眼睛。
两个斗了半辈子的宿敌,没成想到了山穷水尽处,李渡最后一点生机,居然是谢止川留给自己那口还没来得及用的棺木。
李渡自嘲的勾了勾唇角,接着闭上眼睛,可脑中景象却骤然清明起来:红缨翻卷,满目莽原,一双血眼。
——他假寐时脑内第一个景象,居然是谢止川临死前似幻非真的模样。
罢了,兹当是大厦将倾,借此棺木,最后送了他一程……
不知送葬的队伍拢共行了多久,大抵又过了半个时辰,红木底托发出沉闷一声响,李渡被那骤然而来的动作一震,睁开双眼,便刚巧迎上侍卫们推开棺材板时泄出的一丝天光。
由人扶着提起下摆出来,他环顾四周,才发觉已然到了延寿寺僻静的后山。
一丝微风吹散溽热,李渡衣袖一动,一个方才勾连在腰带上的小木盒子便掉了下来。
不知何时,身边窜出个正闲闲在后山洒扫落花的小沙弥,圆圆的脸盘上一点柔软笑意,仿似全然不知城内火光遍地的如今。
“哎,大哥哥,你腰上怎的挂着他人的往生经?”
李渡将那小盒子捡拾起来,对着夕光端详片刻,“那是什么物什?”
“施主有所不知,往生经是近十来年兴起的东西,言若将挚爱之人和至恨之人的名姓写在内里,放入棺木中百年后与自己一同下葬,下一世便可得尽圆满。”
“有意思……”
李渡食指一歪,便将那精巧的金属扣撬了开来,打开内里,四壁空空,唯有底上,孤零零写了一个名字。
谢将军平生的挚爱之人、至恨之人,竟是同一人……
他正欲再仔细端详几刻,骤然间一支羽箭却自不知何处凌空而来,银簇擦着耳侧划过,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淋漓的血痕。
李渡被那刺痛一惊,抬首扫过,才发觉四下里的密林中居然全数都是埋伏的突厥精锐。
如此一步妙棋,居然都能被他们窥了天机,大概真是命数早定,不得不绝。
如今身侧护卫的几个侍从已然左支右绌,四下里敌寇环伺,不过是一场无可转圜的死局。
最后一刻,当那突厥人意欲使了铁钩,将他倒挂绑缚于马上时,李渡抽出腰间短刀,手腕回转,侧颈即刻血流如注。
眼前一片哀哀的绿意都次第模糊,他太子李渡此生荒谬无稽,搏杀半生,却终究是自寻死路。
闭上眼前,他突的想起方才掌心里那玲珑的黑色木盒,雕了缠枝的盖子被打开,最底下孤零零一行墨迹,分明是他的小字:
李横舟。
死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李渡只觉自己置身于混沌的墨蓝色天地之间,一叶小舟飘飘摇摇,载着他行进在不知来路也不明归途的万古冥河中。
脖颈处的伤口已然不痛了,但鲜血仍淅淅沥沥往下落,沾在自己指头上,温温热热,可却又带着些许诡异的冷。
不知又行进了多久,只见水波摇荡,船头骤然蹦上两个拿着三叉戟的鬼差,二位不过半人来高,此刻与跪坐在船尾的李渡面面相觑,一时间气氛滞涩。
手上戴着个银色圆镯的先开了口,“你便是人间王朝的太子,李渡李横舟?”
脖颈上的血还在往下落,李渡大概是觉得此番有些不雅,自下摆扯出一点布头缠在脖颈上,这才缓缓回答,“正是。”
那两个鬼差闻言,又自腰间拿出画轴比对着看了片刻,彼此交换一个眼神,这才接了下去,“李渡,你阳寿未尽,自裁而死,断断入不得轮回,本应堕入修罗道万世受烈火灼心之苦……”
此刻血迹已经渗出了布料,他一手捂上侧颈,偏着头继续听。
“可偏巧尘世间有位星君正渡劫历练,他上一世对你牵挂颇深,执念化形,竟生生托举你的魂魄入了冥河……”
那带着银镯的鬼差正颇为陶醉的娓娓而来,可另一位却已然瞥见身后隐隐浮现的宝光,忙戳了戳他的胳膊,低声嘟囔了句什么。
李渡正听得入神,下一刻,却见得那二位鬼差齐齐道了声“失陪”,接着转身落入冥河中,再也没了踪影。
幽蓝色的河面震荡几下,复又回归平静,载着木舟继续缓缓向前分水而行。
再一抬头,方才面前的那一点宝光此刻已然放大至不可说,琉璃透彻的灰白色神光勾勒出一道巨大的地藏菩萨像,其右手锡杖一挥,天地间最深处便传来沉沉如隔世的话语:
“执念托生,不入轮回,六道寂静,唯一可去——是曾经。”
一番语焉不详的陈词听在耳朵里,李渡脑中愈发糊涂,下一刻,那小舟一侧,居然倾翻下去,他不知觉中跌入冥河,蓝色水雾尽头,是一场京城簌簌而来的冬雪。
“去……往你来处去。”
空茫的遗音里,他只觉自己的魂魄再度归入沉寂。
天幕落下圆月,另一头,又是隆冬。
这是腊月廿九,阖家团圆预备过新年的日子。
彼时整个延寿寺都静的很,夕照残云,枯木摇影,恍恍然似一场旧梦。
刚巧新雪消歇,走过钟鼓楼,往右边小石阶一拐,最顶头厢房边儿的廊道上支了张桌子,两个穿白灰补子的侍卫斜斜倚在陈旧的朽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酒。
“你说那送过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明个儿就是年三十,咱俩还得死守着这一亩三分地,面对面的耗光阴。”
另一个手里还攥着把瓜子,四下张望片刻,把声音压了下去,“哎,当心些,听说里面那位爷水可深,是……前月里降了罪的殿下……”
“嘶……我前几日回去复命时听上头也隐约提起过,但却没说……究竟哪位殿下?”
“悄声些,”那年轻的接下话头,“听闻是……东宫那位呢……”
话语落下,只余一道惊诧的目光。
此时风过林梢,有鸦雀立于檐上,利爪一动,坠下几片冷白的雪。
厢房里头也是静的,李渡蜷着身子侧躺在窄窄的木床上,正陷入一场久违的昏聩沉眠里。
一阵冷风自破了半边纸的木床吹入,不知何故,他右手上攥着的小叶紫檀便落在了地上,同老朽的砖地磕在一处,发出清清脆脆一声响。
李渡蹙了蹙眉头,终于在那扰动中清醒过来。
早前那怪异的迷梦还历历在目,李渡此刻蹙了蹙眉,只觉是越想越不对劲,顺手抓了案几上的铜镜一照——那镜中人秀眉微拧,眼尾上挑,再看瘦削的颊侧,连那一道曾几何时拼杀中落下的疤痕都没了影踪。
过分年轻白净的面皮,赫然是——十二年前刚满二十岁整的李渡。
摸上侧颈,那一处深可见骨的刀痕也已然消失无踪,帘外是苦守的侍卫,帘内是满室沉寂破败的堂屋。
一切的一切都同记忆里困居延寿寺的那段时间缓缓相合,纵然是千般不愿,李渡此刻似乎也该认下:
自己的确是回到了那地藏王所谓之——“曾经”。
一十二年前,同谢止川初次相识的那个曾经。
正想着,李渡却突觉门外光影乱了几分,斑驳的亮斑翕动片刻,隐隐约约,可见得几匹高头大马自远处来。
外头骤然人声喧杂,间或夹着几声来自马匹的响鼻。
李渡隔着厚重石墙,实在听不太真切。大概一会是什么“安国将军府行事,谁人敢拦!”一会是“御林军当差,自当退散!”紧接着叮叮哐哐一顿响,两拨人各自按剑僵持片刻,不知是谁勒绳下马,一声更大的怒喝便炸响在空中,“谢公子当心,擅闯关押要犯禁地,是死罪!”
“将军府执刑部侍郎令办事,该当何罪?”
轻狂到让人烦扰的声音越来越近,下一刻,门闩竟被一剑斩下,满天纷纷扬扬的新雪吹进屋内,正映得门外一个衣冠胜雪的挺拔身影。
“传刑部令,殿下今日不入天牢,暂且押入将军府审问。”
有人一身月白锦衣,侧腰剑鞘上挂着个褐黑交杂的狐尾,如此顽劣模样,除却一十二年安国将军府的小公子谢止川,还能有谁?
厮杀半生的故人此刻立于身前,还顶着那张初见时全然年轻的脸,李渡怔在原地,只觉上天果然将他戏耍一把。
下一刻,那人迈步向前,冷着脸便要去碰李渡的领口。
倏然,次第的回忆绽开在脑海:
他记得谢小公子下一步的动作,大概是扯住他的脖领往外一拉,趁着他双腿不稳跌倒在雪地里的刹那,提着腰带再把人翻过身来,然后一脚正中心门,激出胸膛里滞涩的血。
连后头接的那句咒骂,他都一字一字记得分明:
“狗太子,都是你害了我爹!”
曾经痛极的知觉再次涌上喉头,李渡咽了口吐沫,与其再任人宰割,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吐出一口浊气,他攥紧右拳,先一步朝着那人面门砸去。
没成想这平日里吃半点亏都要十倍奉还的谢小公子竟躲也未躲,双眼一闭,鼻血就直直往下落。
“你怎的……不避?”
李渡后撤一步,看着自己指尖点点猩红,心下猛烈震动。
那厢的谢小公子以袖口胡乱擦拭几下,“初见便大刑伺候,如何躲?”
满意的看着面前人骤然耳热后,谢止川低低一笑,接下后半句,“殿下欠我一拳,自然承我一情。”
紧接着,月白身影一闪,居然堪堪揽住李渡单薄的腰身,一同跃上马背。
谢止川一双臂膀犹如注了铁,李渡在马上几番推脱不开,此刻只能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同驰入满城纷扬新雪里。
马蹄越奔越急,身后那人声音却缓得很,“殿下赏我一拳,却不知我名姓,我岂不是太冤。”
语气温和,全然未有一丝前世夹杂着血腥的恨意。
李渡咬了咬牙,忍住满腹翻滚的诽语,“但讲。”
“我是安国将军府的公子,谢止川。”
他复又加了句,不知是试探还是确认,“殿下应当不认得我?”
李渡此刻一个白眼险些翻上天际,摸了摸临走时揣在怀中的一串佛珠,当着菩萨的面打了句诳语:
“谢公子……本宫诚然不识。”
此刻整个京城暗下来,腊月廿九,是家家户户预备过新年的日子。
再世重逢,宿仇相逢不按剑,这是闹哪一出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