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夹杂着冰雪的空气和他闻峤了个满怀,空气中漂浮的腊梅香缓解了闻峤肺中的热痛。他穿着明玉嫩青色夹袄,藕荷色下裙,挽了个桃心髻斜插着玉兰木簪,因发烧催生出来的红像是给他抹了胭脂,眼里蕴着水雾,若不细看会把他错认成个娇美娘。
秦王府里处处都是暖黄色灯火,却传递不出半点温度,像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困住了一切,所有人都是囚徒。
闻峤穿过后花园,假山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地叫嚣,干瘦的野猫蹦到假山顶上尖利地哀号,闻峤不由打了个寒战,他脑子烧得糊涂秦王府的线路如何都回想不出,王府是巨大迷宫,他是只无头苍蝇,还时常遇到往来的丫鬟仆役向自己行礼,闻峤也只好低头模仿着她们的样子来回礼。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这地方了,夜深了气温也在往下降,闻峤的脑袋越来越沉,他想飞身跃过围墙,但仅运了口气就疼痛难忍,凝不住内力,恍惚间他看见有一处地方灯火辉煌,他向趋光的飞蛾往那处走去。
‘秦王宗祠’四个大字在灯光映衬下,庄重而威严,阶梯上的雪被人扫得干净,闻峤被里面温暖的景象迷住了心魄,一步步往前走,长明灯灯火跳跃,立香古朴雅致,案桌上悬挂的画像在香雾中更显圣洁。
闻峤曾问阿翁,“人该不该信神佛?”
阿翁说:“不可尽信,但若你走投无路,不妨一试,或许会有出路。”
闻峤在蒲团前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他不知这画上女子是谁,只当是赵澜家供奉的什么祖先,“神仙,我出不去了,求你显灵帮帮我吧。”说罢将簪子拔了下来在手心揉搓几下放在地上郑重一拨,簪子转地越来越慢,最后指向一点。
西南。
那就往西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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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明玉今日怎么也来祭拜王妃?她平常这个时候都会去找姚韫。”章以年疑惑地问。
赵澜和章以年在这里待了有些时候,这处锦鲤池里豢养着秋葵、松叶、丹顶、金银鳞等各色锦鲤,在水下挤成一团格外绚丽,赵澜在暖房里待久了觉得疲惫便带着章以年出来喂鱼,吹吹寒风透透气。
赵澜撒完最后一把鱼食站起身来,“我们跟着她去看看。”
闻峤朝着“神女”的指示走,他本就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来试试,没想到等他穿过几条迂回曲折的小路真见到了王府的侧门,直叹神仙显灵,就在他想开门时,身后突然传来王府护卫的呵斥。
“你是什么人?在哪里干嘛?”
闻峤心跳如擂,在阴影中低着头,指甲把手心都掐出了几道深深的月牙。
侍卫见他不答话,提高了声音,“你到底是谁,把头抬起来。”
闻峤哪儿敢抬头,若这次被发现命都难保,他想想个法子,但是身体却越发不适,浑身上下都像浸在热醋里。
侍卫拿起火把走向闻峤。
炙热的火光越逼越近。
闻峤心想完了。
“你们聚那里干嘛呢?”姚韫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奔来,一到跟前就给了为首侍卫一记苦杏,凶道:“明玉你们也不认识了啊,她是来找我的,你们还不快走。”
侍卫这才反应过来,只好悻悻而去。
闻峤没有丝毫松懈,现在他要应付的人是姚韫,这个人见过自己,熟悉明玉,武功高强,最是难缠。
姚韫像只急于讨主人欢心的大狗,喋喋不休地在闻峤耳边絮叨,“明玉,今天府里事多耽搁了,你别怪我行吗?明日我去杏花巷卖抄手,要不去东平街老李那儿买糖葫芦,北市的米糕我看也不错,算了我干脆都买回来得了。”
闻峤摇了摇头。
姚韫急了,“那明玉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你原谅我吧。”
闻峤见他越凑越近,生怕被识破,装作恼怒的样子背对姚韫。
姚韫揪着他的袖子,温声哄道:“对不起啊明玉,都怪我来的晚让你受了委屈,我告诉你个好消息,等明年开春我就去求世子把你嫁给我,世子一定会答应的,我不管,我姚韫这辈子就是要娶你,明玉是全天下最好最温柔最漂亮的人。”
姚韫一介武夫,句句诚恳,让闻峤心里不由感动,他为明玉有个这么珍爱她的人开心。
“明玉,怎么觉得你身量好像高了些,是还在长个儿吗?”
“唉,你的簪子插歪了我帮你弄正行不?嘿嘿,这玉兰簪子还是好几年前我给你雕的,没想到你还带着。”
姚韫说话太跳,闻峤心里七上八下就像是脖子上悬着一把刀,自己的力气早已流失地所剩无几,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身体一会处在冰窟一会处在锅炉中,伤口像是被烙铁炮过,疼痛蚕食他的心智和意识,胸中积攒的浊气急需个出口发泄。
而姚韫依然甩着大尾巴,他见“明玉”还是不说话便想把她的身子扳过来,闻峤哪儿能从啊,暗暗盘算以他现在的功力和姚蕴对打有几成胜算。
也许是被姚韫烦透了,他想让姚韫安分点却不料手一伸打到了人家的脸上。
闻峤想把手抽回来,却被姚韫攥紧了。
“明玉,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身体不舒服吗?你今日精神像是不大好,我带你回去吧”
闻峤还是想赌一把,伸手指了指那扇小门。
姚韫恍然大悟,“想出去玩儿吗?腊八要到了外面肯定热闹,今晚轮到章以年当班,我带你出去看看也行。”话未说完就去开那门。
闻峤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睫毛低垂,眼睛亮晶晶的,那扇门后是自由。
就在门即将打开时,姚韫突然察觉到不对,刚才那手的触感完全不对,明玉的虎口怎么会有这么厚的茧子。
闻峤见他犹豫,伸手就去抢钥匙,手腕却被一只大手死死擒住。
赵澜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询问:““想去哪儿啊?”如果忽略掉赵澜的手劲,那颇像一位温柔情郎。
闻峤不知赵澜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眼看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却在此时前功尽弃,一时之间又惊又气,扭动手腕试图逃离赵澜的禁锢。
姚韫回头大声质问:“你不是明玉,你到底是谁?”
眼前的景象让姚韫还没得到回答就自觉跪下了。
赵澜死死把闻峤控制在怀里,赵澜比他高了一个头有余,微微弯着腰任由他挣扎,头顶的光尽数被赵澜遮住,只给他留了一片阴影。
姚韫看了一眼便不敢看了,眼神乱飘,他觉得这姿势太过亲密。
赵澜掐住他的下颌,逼他抬头看姚韫。
“你说他是谁?”
借着章以年手里的灯笼,姚韫看清楚了。
不是明玉,是闻峤。
原来刚刚那些绵绵的情话,那些郑重的誓言,都被闻峤听了去。
姚蕴激动又愤怒地问:“那明玉呢?你把明玉弄哪儿去了?”
怀里的人没出声,赵澜只觉得闻峤身子软了一下,他低头查看,发现人已经失去意识无力地依靠在他怀里,赵澜收回掐闻峤下颌的手,探了下他额头,烫得吓人几乎要灼伤自己。
赵澜打横抱起闻峤朝卧房奔去,“去把冯常山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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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澜将闻峤放在床榻上,用水浸湿了帕子敷在他额头上。
冯常山一路被章以年拖着,累得直喘,“慢点儿,慢点儿。世子,是你还是王爷?”
赵澜摇摇头,指向躺在榻上的人。
罗帐灯昏,冯常山看了衣着就误以为是那家的小女儿,欣慰道:“你终于有中意的小娘子了。”
赵澜讽道:“我怎么不知冯医官换了行当,做起媒婆的买卖来了。”
冯常山无言,拿出脉枕上前诊脉,冯常山把了片刻,大惊道:“这,这,这是男人的脉象啊。”
赵澜道:“我从未说过他是女的。”
“脉象虚弱,肝火郁结,内热不散,气血不足,应是受过外伤,如今伤口感染再者他焦虑难安才致高烧晕厥,可否让我看看那伤口的位置,当务之急是将感染的部分剔除,不然会有性命之忧。”
赵澜撩起罗帐,伸手解开闻峤的上衣,“是箭伤,我那一箭射在他的左肩,三分力气。”
羊脂玉般的背上攀附着一个狰狞的伤口,伤口周围红肿一片,破损的皮肉间渗出了白脓,透过薄薄的皮肤甚至能看见变色的血水和发紫的坏肉,丫鬟们纷纷掩鼻皱眉。
赵澜面不改色,他十一二岁跟着秦王出征打仗,战场上断肢残臂随处可见,见得多了也不算了什么。
冯常山仔细查看了伤口,“伤口不算太深,但拔箭时太过莽撞才导致皮肉发脓腐坏。”说完从药箱中拿出了把形似柳叶的小刀,用药酒消过毒后准备将那团坏肉剜出来。
赵澜坐在床沿上把住闻峤的身子,避免他乱动。
刀刚浅浅划下闻峤就被痛醒了,他挣脱不开只能扯着沙哑的嗓子惨叫,像只被宰的猎物。褐色的血水和脓液顺着腰线落到了锦被上。
冯常山也好不到哪儿去,许多年没干过这事,手直抖第二刀迟迟不肯落下。
赵澜见状腾出手接过刀,另一只手自闻峤的锁骨处横住,找准时机迅速将腐肉挖了出来,冯常山连忙拿出止血药撒上,又用纱布处理好伤口,才算结束了此事。
冯常山擦着汗坐回桌前起笔写方子,突然听到侍女一声惊叫,“世子,你的胳膊……。”他顺着声音扭头去看,只见赵澜的小臂上多了枚牙印,咬得深渗出了些血珠。
冯常山问:“方才他咬的?”
赵澜点头。
怪不得刚才一点声都没出,原来是找到泄愤的了。
“要不要我给你包扎下?”
“无妨,去写方子吧。”赵澜朝他摆了摆手。
等送走冯常山,赵澜也没什么困意拿了册话本就着灯火看。
他明明不需要救闻峤,他对闻峤仁至义尽,闻峤若是病死了也说不上是他杀的。
待在王府太久了,每个人都像是傀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相似的生活,赵澜也一样,看着花开花败,叶青叶落,岁月漫漫,实属难熬。
从出生起,荣华富贵权势威望都唾手可得,日子长了什么都觉得无趣,闻峤的出现就像掷了颗石子到深沉的枯井之中。
赵澜并不反感闻峤身上的那股江湖气,他觉得闻峤像儿时抓的野鸟,虽然唱歌的把戏比不上家养的雀,但足够鲜活有趣。
罢了,救活了留在府里当个乐子也能让自己新鲜好一阵。
赵澜舒了口气看向窗外,天快亮了,雪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