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是雨夜。
一只秃鹫倏地穿过天空,没有落地,直直地朝远处的密林飞去了,似乎也在恐惧着什么。而雨势渐猛,敲打在细窄的树叶上,混合着血液,汇聚成水流,滴滴答答顺着叶脉滚落到肮脏的泥土里。
寂静无声的战场,仿佛只得雨声了。
一阵风刮过,将战车边缘勾着的旌旗吹落在地,正巧盖在了战士僵白的面庞上,似乎在求他们灵魂安息。
钟鱼的手指突然一颤。
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剧痛无比,身体仿佛生生被人撕开了一般;钟鱼竭力睁开眼睛,却也只能看见一线天地。
入目,四处是冤死的亡灵,那些脸庞他有些很熟悉,有些不认识,可身上都穿着大靖的盔甲,那是他带出来的将士们。钟鱼徒劳地动了动唇,想喊些什么,但干涸的喉咙长久滴水未沾,已是简单的一声都发不出来了。
他这才低眸看了一眼自己,找到了疼痛的来源。
方才敌军箭矢横流,为雨声一同倾盆而下,牢牢将他刺了个对穿。
胸前、背后、全身的洞口都在汩汩往外流血。钟鱼艰难地干咽了一下,却控制不住自己黑血从嘴角喷涌而出。
他撑不住了。
钟鱼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他缓慢地松开紧握长剑的手指,伴随着剑柄落地“当啷”一声响,钟鱼闭目,如同一个刺猬一般,坦坦荡荡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不甘心。
不甘心。
这三个字像是梦魇一般,浓浓地缠绕在未知的梦境里,让人遍寻出口而不得。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嘹亮,从一开始的自言自语逐渐变得尖锐高亢。
不甘心!
若是能再来一世,要是能再来一世......
他定能,他定能......
耳边不断传来铮鸣声,血液的腥气又一次在口中蔓延;宛如溺水一般的无力和绝望从喉间溢到了鼻腔,钟鱼呼吸急促,徒劳地大张着嘴,努力让空气钻到自己的气管内。
可窒息的预感愈发强烈,钟鱼眼球暴突,呼吸愈发艰难;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睁开眼吧,睁开眼吧——”
这句话像是催促,又像一个预兆。下一秒,钟鱼猛地睁开眼睛,接着从胃里泛上来的血腥气让他控制不住地干呕。他狼狈地扣着自己的脖颈,剧烈咳嗽着,身体无力地滑落到地上,缓了很久才慢慢回神。
......这是哪里?
钟鱼眉心紧蹙,四周环顾了一番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顶轿子,通身都是红色。可是这种红与他战场上见惯了的血气不同,而是更为喜庆的正红。小时候,家里每每有姑娘出嫁,屋檐上就会挂上这种颜色的灯笼。
钟鱼惊疑不定,突然又觉得脖颈酸痛而沉重;上手一摸,却摸到了头顶上沉重繁复的发冠,两边各坠下来几条珠串,随着钟鱼的动作而轻轻晃动着。
面前垂下来了一排金子勾成的坠子,连着的是锦缎所制的彩带,上有各色花纹图样,沉甸甸地散开在胸前。
这种服制,钟鱼只在一处地方见过,那便是——
女子出嫁,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可是不应该出现在自己身上。
该死,不会身死还要被拿去配阴婚吧?可是就自己死前的那幅万箭穿心的尊容,哪家姑娘能看得上?
钟鱼来不及细想,就要从这喜轿里逃出来。可是没等他手搭上轿帘,外面的人就与他心意相通似的,悄悄将帘子拉开了一角。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下子跳了出来。他眼睛黑亮,头上顶着个圆圆的发髻,神情难掩关切:“少爷,发生什么了吗?”
少爷!
少爷......
钟鱼如遭雷击。
这张脸,这张脸!
眼前这张意气风发的脸,缓缓和钟鱼死前见过的那张脸重叠在了一起。那时候前者被敌军将领骑马拖行三里,尸体被发现时已经面目全非。
钟鱼唇瓣颤抖,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人,呢喃:“谢......石穿?”
谢石穿为何也在这里?
他果然是死了吗?
许是钟鱼此刻脸色太不好看了,谢石穿被他家少爷吓了一跳;但看见人哭,第一反应还是先哄他:“少爷你别哭啊,你别怕,石头一定要陪你一起啊,你到哪里,石头就到哪里。”
可是这话已经安慰不到钟鱼了,他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头痛欲裂,不由紧紧抱着脑袋,眉心紧攒成个疙瘩,痛苦呻吟了一声。
“少爷!”谢石穿担心得要命。他四处看了一圈,趁无人在意,又凑上来了些,小声道,“你别担心,老爷说了,就且在四皇子府上委屈几日,等风头过了,老爷自会向皇上求情,让他收回婚令,把少爷接回侯府的。”
老爷?
钟鱼一下子捕捉到了谢石穿话中的关键信息,立刻追问:“老爷?父亲吗?父亲也在?”
谢石穿糊涂了:“老爷此刻当然正在府中,我们早上拜过了高堂才出门的呀。”
父亲。
父亲也在。
“......”钟鱼瞳孔一缩,登时起身,一把推开谢石穿,掀开轿帘就冲了出去。
“哎!皇妃,您这是做什么......”旁边接亲的人吓得魂都飞了,忙前来制止。
可是现在钟鱼哪还顾得上这么多,拼着口气大吼一声:“都让开!”
他身上那股战场上磨炼出来的杀气还没褪去,此刻清隽的面容一立,竟真让接亲人都不敢妄动;而钟鱼丝毫没有犹豫,一跃跳下了喜轿,掉头往反方向的侯府奔去。
谢石穿刚钻出来就看见这大逆不道的一幕,先是一愣,继而兴奋起来:“少爷这是要逃婚?好极了!谁想去那劳什子四皇子府、结那鸟亲!”
说完,他二话不说,转身追了上去:“少爷!您等等我啊!”
接亲人同送亲人皆目瞪口呆,目送本该在花轿上的新娘此刻在大街上狂奔而去,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礼部派来的官员魂都飞了半个,抱着乌纱帽当场开始翻白眼:“快,快!快去通报四殿下!”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忙派了个脚程快的去报信了。从侯府出来的家仆虽然见多识广,但主子公然抗旨,他们底下的人肯定吃不了好果子,此刻都战战兢兢的,大气不敢出一声。
钟鱼千头万绪,一步都不敢停,直直朝印象中的家跑去。
父亲,父亲......
恍惚中,他又仿佛回到了哪乌云压城的战场。
胯下的鹰背马赫赫喘着粗气,几个呼吸间就驶出去丈里。而钟鱼长剑在手,却只能硬生生看见父亲的首级被人一刀斩落,骨碌碌混在了泥土之中。
那时撕心裂肺、目眦尽裂的痛苦怒吼犹在耳边。
可下一刻,神武侯府巍峨的大门又出现在了眼前。钟鱼深吸了口气,抹了把眼泪,却还是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父亲......父亲!”
门口看守的家仆们纷纷愣住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哎呀,少爷!少爷这是怎么了!来人啊,快去喊老爷过来!”
钟鱼膝盖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精神长期处于紧绷的状态让他耗尽了所有的心神气力,瘫跪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砸落,泅湿了面前的一小块土地。
别离开我了,父亲......
他仿佛又被无尽的黑暗吞没了,无数道箭矢划破时空要来取他性命。钟鱼肩膀颤抖,手臂快撑不住地了。
“灵渊!”
突然,他猛地听见了老侯爷的声音,立刻抬头。
可还没等他看清眼前出现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记忆里的父亲,钟鱼便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昏迷之前,他听见周围所有人瞬间乱成一团的声音,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嘈杂万分,同一时刻向他涌过来,令人烦躁不堪。钟鱼紧紧皱着眉头,鼻尖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水,恨不得大吼一声,让所有人都闭嘴。
我只是想看一眼父亲,就一眼......
就在下一秒,钟鱼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力道轻柔地托举了起来。
那人身上一股淡淡的药香,初闻有些刺鼻,可细品却觉得心神安宁了下来。钟鱼皱了皱鼻子,勉力睁开半只眼睛,只瞥到了一抹红色,和来人消瘦的下颌。
“......”钟鱼又昏了过去。
那人垂着眼皮,细细打量了一番怀中少年不安的面庞,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淡淡扫了一眼门口呆立的老侯爷,神色不变,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神武侯方才还没从这场儿子出嫁又跑回来的荒唐闹剧中回过神来,冷不丁得了四皇子这个眼神,表情一肃,拱手道:“犬子不懂事,给殿下添麻烦了。他一个男儿,从小马背上长大,学的都是些骑射论剑的武道,这出嫁......确实未曾想到过,这才礼数不周,贸然跑了回来,还请殿下恕罪。”
他话虽说得谦卑,但话里话外还是在维护钟鱼的面子,并还点出来了,钟鱼根本没想过男儿之身嫁人,这事儿算是皇家做得不好......但这些事情,终究只能这么旁敲侧击地抱怨几句。
四皇子只是略一颔首,便直接抱着钟鱼转身离去。
有舍不得自家少爷的,着急忙慌地才出了口气,就被老侯爷瞪了回去;侯府众人只好眼睁睁看着钟鱼再度被劫走,甚至都是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
老侯爷长吐一口浊气,眼神复杂。
谢石穿追了过来,呆呆地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最后只好无奈地在老侯爷眼神指示下,又跟着四皇子、追他的主子去了。
矜贵的男人步履不停,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少年,但丝毫不见吃力,脚步稳健,直接将人送回到赶来的花轿上。
送亲的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垂着脑袋努力不让主子注意到自己,继而迁怒到自己头上。可男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示意他们掀开门帘,接着稳稳地将钟鱼放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等这位地位最高的男人的指示。
可是四皇子进了花轿以后,却半天都没有声响。
即使如此,也无人敢催。众人皆屏气凝神,静静等待里面的人发号施令。
“......”
裴肆半跪在钟鱼身边,维持着环住人的动作,像是舍不得放手。
他一身红衣,瀑布般的长卷发半绾成髻,衬得本就偏白的皮肤更是晃眼。他静静地望着钟鱼的脸,良久,慢慢地凑了上去。
两人鼻息交缠,距离近到钟鱼只要此刻一睁眼就能看见裴肆细密的鸦睫。
距离越来越近,裴肆凝视着他,终于在下一刻即将覆上他的唇的瞬间停了下来。
钟鱼受了惊吓,现在唇色苍白得很;裴肆没忍住伸手,轻轻抚过两瓣温热的唇,细细摩挲着。
一声低低的呢喃响起在轿内。
“灵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