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日子是用来研磨的,巫山云的腰挺得笔直,他像一棵初具雏形的幼竹,却又饱经风雨。
他的一双手不断研磨着墨块,摊开在这祀堂的粗糙黄纸上有着一个一个稚嫩的字。
他天赋异禀,又或许是因为闲来无事吧,总之,在他人生第七个年头的这个春天,他写下了一手完整的《滕王阁序》。
诗里的字他都嚼烂了,咽进肚子里了。
诗里的内容,那“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磅礴大气的志向,和“屈贾谊于长沙”,“窜梁鸿于海曲”的叹惋,他仿佛看得见,摸得着。
历历在目。
在曾仓一日一日的夸赞中,巫山云并没有忘乎所以,可随着他看到的书越来越多,他逐渐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天赋异禀,聪明得过了头。
当他读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时,他皱了眉。
他无师自通,恍惚间觉得,自己越是优秀,越不该让别人知晓。
他身边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比如,有一个很漂亮的废妃,即使被关在冷宫里,也日日花枝招展,那些太监都把上好的饭菜拿给她,旁人来冷宫都是来受罪的,偏生她,成日里大鱼大肉,好不得意。可她却只在冷宫里得意了两个月,后来她死了,她在死时双目圆睁,身上不着寸缕。
思及此,巫山云双眸微阖,他开始尝试练习自己的气量,开始尝试伪装。
曾仓便是他最低级的实验对象,这个傻子,他说什么曾仓都会相信的。
“我从来没有吃过鸡腿。”巫山云在这一日,忽然说。
曾仓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巫山云有些看不起他,巫山云几乎是不会主动和他说话的。
他心里有些难受,但觉得无所谓,毕竟......巫山云是下凡的神仙,神仙不和他这个凡人说话,也是对的。
可当这神仙当真开口像他讨要某件东西的时候,他又傻傻地指了指自己,似乎在问巫山云,是在和自己说话吗?
巫山云不耐烦了,可他在训练自己,他压下了自己心中的不耐,面上眼眶通红,他挤出了泪滴,翼睫下垂,在白皙的下眼睑处划出一片阴影。
“我......知道,这很难,抱歉......我...还是不麻烦你了。”巫山云可怜地说着,模样像极了一个同龄不谙世事到有些愚蠢的小娃。
孙子兵法说,以退为进。巫山云正在尝试使用这样粗糙的战略。
“哦。”曾仓说,“是...是很难......我...我可以,多...多给...给你打几个麻雀。”
巫山云瞬间抬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兵法用不到这傻子身上,看了曾仓良久,巫山云才勉强将自己心底的怒火压下。
说什么我是他的神仙,说什么会带我出去!
这点小事儿都不愿帮我做,不就是个鸡腿吗?能值几文钱?那几文钱能比我更重要?可笑!
从前种种甜言蜜语,都不过是这个傻子信口胡诌的傻话罢了!说傻话又不用付出什么,当然是张口就来的了!
巫山云的眼眸变得冰冷,分明是暖阳高照,春暖花开的季节,他的眼里却渐渐覆上一层冰霜。
他梳洗得干净白皙的脸上,那块红斑格外醒目,暖春化开了冰雪,水从祀堂顶部的飞檐滴下,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明镜,巫山云无意一瞥,便看见了那醒目的一块儿。
他的眼真的红了。
那是什么?
是怒,是气,是不甘,是在使用了一个小伎俩后得不到回应的心灰意冷和得到这傻子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后又担心失去的狼狈不堪。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巫山云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从未如此痛恨过这世界。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巫山云却感到自己的希望在一丝一丝泯灭。
机会.......他只需要一个机会.......
可似乎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他会在今年的冬日冻死在这一方之地吗?
或许更早,他想,他会在某一个夏日,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某个晚上,被他那失心疯死了的的乳娘一同拉下地狱。
腐烂在泥土里,散发着无人问津的恶臭。
巫山云的手再次放到了那块红斑上,身上的衣服破旧,时时散发着经年累月无人照料无人清洗难以言说的酸臭。
他那被啃得参差不齐的尖锐指甲逐渐开始用力,直到面上那一处肮脏的红斑被他缓慢扣出一条又一条血印,直到面庞上的血液滴落在他破了洞,不合脚,足足比他的脚大了一倍的女式宫鞋上。
看着脚上那两双大小样貌不一,且脏到看不出模样的女鞋,蜿蜒的血迹就挂在巫山云脸侧。
在嗅到血腥的那一刻,巫山云暴戾的情绪意外地得到了抒解。
巫山云笑了,笑得风轻云淡,仿佛之前的狼狈、恐慌等等,这一切,都不过是短暂绝望的幻觉。
他像一个没有讨到糖的孩子,在失望委屈这些重大情绪前被击垮了一瞬,之后便又像是无事发生一般,他又站了起来,继续以孱弱的身子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巨浪。
可那粒种子终究还是埋下了,这疯狂的情绪被卷袭在种子里,终有一日,它会破土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他闭上了眼,曾仓在他身后,他感觉得到。
“你的脸.......”曾仓惊叫了一声,瞬间蹲下身,抱住了巫山云。
尽管巫山云身上的衣物已经许久没洗了,尽管巫山云浑身散发着恶臭,尽管巫山云没有什么能给他的。
可他就这样抱着巫山云,拍打着他的后背,声音有些哽咽。
“我...我给你...你买...买鸡腿...别...别怕,别怕。”曾仓说。
巫山云有些近乎纯良的疑惑和不解。
为什么这个人觉得他会怕?
曾仓从自己紫色太监服的下摆伸进去了一只手,拿出了他要给巫山云的东西。
他本来想给巫山云一个惊喜的,在巫山云吃完今天的菜团子之后,他去给巫山云打水,一来二去之间竟然忘记了这东西。
“这是.......”巫山云的双眸有一瞬失神。
曾仓取下了那块包裹着那一团东西的布,那布是干净的,至少比曾仓现在穿着的衣服要干净得多,所以曾仓选择用这块布捂住了巫山云额上的伤口。
暖意自身上传来,巫山云一只眼被那按在额头上的粗布遮挡,一只眼露了出来,他怔怔地看着曾仓和曾仓手里那一团明显很新的衣物。
巫山云那宛如死灰般的心中,逐渐燃起了一丝火苗。
他迫切地想要点什么,从这个傻子的身上讨要点什么.......
至于具体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我给你买...买的。”曾仓咧着嘴,吃力地说。
“是什么......”分明一眼就看得出的东西,巫山云却生生接连问了两遍。
“衣服。”曾仓说,“鞋,皂角......还有牙药.......”
衣服和鞋巫山云倒不意外,可皂角和牙药,那是很贵的。
“为什么?”巫山云问着他,眼睛从那一堆东西上又移到了曾仓的脸上。
他不能给曾仓什么,可曾仓似乎什么都愿意给他。
在平民百姓眼里,皂角尚且不算贵重,可牙药......
“嘿嘿,”曾仓傻傻地笑了,“牙...牙药和皂角都...都是阿涣做...做的。”
原来如此。
巫山云扯了扯嘴角,眼里没有任何笑意,他一把拍开了曾仓的手,自己捂着那块布,又有理霸道地从曾仓的手上抢走了那干净的新衣和洗漱用具,倨傲地走进了祀堂。
曾仓摸了摸头,他转不过弯儿来,不过他看见巫山云笑了,便知道巫山云是开心的,于是,他挑起水桶,便又去抬水了。
这些日子他家里竟也渐渐富裕了,托了这阔绰杨公公的福,他甚至能为曾涣和巫山云买新衣了,手上的钱一日一日地多了起来,都在交由曾涣管着,只不过,他也时常虚报,只为了能省出些钱来偷偷为巫山云买吃食用品什么的。
曾涣将曾仓这些自以为人不知的小把戏看在眼里,却也懒得拆穿,只是时时还是有些吃味,心里对巫山云这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子颇有微词。
元明二十二年春,徐昭仪失仪,着降为正二品婕妤。
同月,皇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孟涟泛,毓质名门,温恭懋著,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美人,赐号“涟”。钦此。
涟美人倚靠在贵妃榻上,慵懒地看着窗外的红梅,皇帝知她喜红梅,喜燕雀,故而遣人将那只迎风立在万丈悬崖的不羁红梅挖到了这深宫,供她一人亵玩。
寇红的指尖抚上唇角的胭脂,炭笔画的眼线几欲斜飞入鬓,唇侧的两点假痣和如黛的娥眉愈发显得她两颊红润,肤白胜雪。
“她还在骂本宫。”涟美人轻启朱唇,话语轻而柔顺,媚意在不经意间自她唇角的三分弧度流露。
饶是跟了她九年的贴身的大宫女,亦会被她这副模样摄住。
“是......娘娘。”那大宫女小心翼翼回话道。
“翻不起风浪的东西,”涟美人翻了翻皓腕,看到了腕子上醒目的红绳——皇帝给予她的定情信物,她眼眸中的轻蔑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本以为是什么样的女人呢,竟能让圣上如此垂爱。”
她这一声圣上叫得毫无敬意,甚至十分轻佻蔑视。
那大宫女的后背瞬间覆上一层冷汗,她跟着小姐一同入宫,生小与小姐一起,自然是知道自家小姐心性与手段的。
“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废物罢了,”涟美人的语气中有着无尽的讽刺,“那皇后倒是有趣得紧呢......莫清霜......莫家人。”
那大宫女的脸色瞬间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菊香,认着点主子,皇后的帕子,不是人人都能拿的。”涟美人叹惋着,似乎语重心长,她理了理云鬓,动作慵懒随意,“下辈子,莫要再收她的帕子了,你看得见的,是她帕子里的金子和给你弟弟的那委任状。”
“看不见的,是这宫中,无处不在的蛇蝎。”
凄厉的惨叫被堵在口中,一个宫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