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星期一的凌晨,李鹤然拖着因高强度训练而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去了教室。近期忙于舞蹈培训的唐依瞳与奔波在美术培训课程的宋希清已经抵达教室。三人都是过来补周末作业的,但是真正付诸行动的只有李鹤然。
宋希清趴在桌上睡大觉,时不时眯起眼睛看一眼李鹤然和唐依瞳,唐依瞳则在习题册上摆满指甲油和酒精棉片,优哉游哉地涂指甲。
“哗啦”一声一本英语习题册稳当地落入李鹤然怀中。
“帮我补下作业。”唐依瞳平伸出一双手晾在空气中,“我现在不方便拿笔。”
李鹤然一脸不情愿。
“帮帮忙嘛。事后必有重谢!”
“怎么,你还能帮我搞到NBA签名球鞋不成?”
“以身相许。”
李鹤然吓得“哗啦”一声扔掉习题册:
“那还是算了吧。”
“要不要这么夸张?”唐依瞳踢了一脚李鹤然的凳子以示不满,“配我这个明日之星还委屈你了?”
“唐依瞳,你这样伸着手好像僵尸啊哈哈……”宋希清心直口快。
“宋希清!活腻了可以自我了断!”唐依瞳也顾不上晾指甲了,抓起习题册向宋希清挥去,却在挥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下蹲,狼狈地钻到李鹤然桌子底下。
“喂,唐依瞳,你干嘛……”李鹤然俯瞰着他双膝下那双惊慌的大眼睛。
“嘘。”唐依瞳将食指放于唇上,示意李鹤然不要讲话。
只见一个陌生的男生立在教室门口朝唐依瞳的座位张望。
宋希清向李鹤然耳语:
“隔壁班的变态郑怀朝,一天到晚来纠缠唐依瞳。”
“同学,请问唐依瞳在吗?”男生温和有礼道。
“在不在你自己的眼睛不会看吗?”宋希清臭着一张脸。
男生立马卸掉友善的伪装,不爽地追问道:
“她去哪了?”
“她今天请假了。”李鹤然下了逐客令。
男生郁气积胸,却只得离开。
“好了。他走啦。”李鹤然低头对唐依瞳轻声道。
唐依瞳这才敢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神色仍旧慌张,像一只刚从猎人枪口下逃离的小猎物。
一个身影从窗外掠过。
唐依瞳一个闪电瞬移躲到李鹤然身后,两只手紧紧揪住李鹤然的校服外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宋希清苦笑,“不是他。”
看清窗外人的脸后,李鹤然向前迈了好几大步。后背的校服衣料从唐依瞳手中挣脱,留下两道抓痕。
“弟弟!”李鹤然对着门外的人影打招呼道。
“李鹤然。”池峋停住脚步,面向李鹤然,紧抿双唇露出一个漏洞百出的微笑,“好巧啊……”
“你怎么在这?高一不是在对面楼吗?”
“噢……我……我走错楼栋了。”池峋感觉嘴不听使唤。
“前面有天桥可以通到对面去哦。”李鹤然指点道。
“我昨天回家了,烤了饼干,你要尝一些吗?”池峋七手八脚地从包里取出一个银色铁盒,打开盒盖,里面装满猫咪形状的曲奇饼。
李鹤然开心得像只被投喂的仓鼠,捏起其中一块饼干:
“好可爱的猫咪,都舍不得吃了。”
“没你可爱。”池峋偷偷在心底种下一句话。
“正好饿了。今天早上赶着来学校都来不及吃早餐。”李鹤然连吃三块饼,“弟弟,谢谢你的及时饼。”
“怎么可以不吃早餐?不过,正好……”
正好,我还为你做了三明治。
“正好……我三明治做多了,分你一个。”池峋又从包里取出一个被手绘防油纸裹好的三明治,“还有热的芋泥牛奶。”
看着池峋笨拙地从不太大的包里掏出一样又一样食物,李鹤然笑容可掬:
“弟弟,你好像叮当猫。”
经年之后每个漫长难捱的夜晚,池峋都会幻想自己是叮当猫,可以把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都送给李鹤然,可以带着李鹤然坐上时光机,回到一切苦难把李鹤然吞噬之前。
“每样都多做了一份吗?”李鹤然望进池峋的眼底。
“就……给我爸也做了一份,但是他没吃。”池峋感觉自己对李鹤然说的谎话比他之前的人生里说的谎话都要多。
“弟弟,我们是朋友,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李鹤然郑重其事。
他如此轻易地看穿了自己的“有备而来”。
李鹤然远比池峋想象中的更加敏感,哪怕是这一点点自卑、紧张、懦弱之下偏生的孤勇,他都能共情到,接得住。
保持自身的清醒与独立,又与世界相连。
“还有这个……也给你。”
是一个原木相框,毛刺被剃得干净平整,还刷上清漆,李鹤然握着一点也不扎手。透明的玻璃罩面之下,是逐球少年的侧影。
“弟弟,你好贴心。”李鹤然收下了这个礼物。
“这几天训练累吗?”想要与李鹤然长久地待在一起似乎成了一种瘾。
“好累呀……”李鹤然立刻撇撇嘴告状似的说起来,“有课每天也要训练三小时。手都起茧子了。”
“可以不用这么拼命。”池峋心软软。
学校并没有要求篮球队上学日训练。
“可是,做一件事如果不努力去做,感觉在浪费时间,那还不如不做。”李鹤然反过来劝导池峋,“我是心甘情愿的。”
“那要好好补充体力了。”池峋被说服,“尝尝这个三明治合不合胃口?”
李鹤然撕开防油纸,咬了一口三明治,舌尖缠绕全麦的芬香、黄瓜丝的清香、芝士的咸香以及煎蛋滑嫩的口感,比他以往吃过的三明治都好吃。
“弟弟,你好厉害!会做这么多好吃的。”
“你喜欢吃便好。”池峋笑逐颜开。
“篮球老师说这次联赛定了在英国举办,到时会有很多知名教练列席。”李鹤然讲述这些时整张脸生动极了,“我还没出过国呢,也没坐过飞机。”
“坐在飞机上看云,一定很美。”池峋脑海中浮现粉色的云,金色的光。
“弟弟,要是你能一起去就好了。”李鹤然将嘴巴抿成下弧线,“我想拍好多好多好看的照片。”
池峋从未想过,某一天自己也会出现在李鹤然微小的愿景里。
所以当可以实现李鹤然愿景的机会摆在面前时,他毫不迟疑地攥紧了。
“男子篮球校队招高中篮球联赛的替补队员,有谁要报名的?”班长纪宸拿着报名登记表站在讲台上。
一片短暂的死寂之后,纪宸听到一个坚定的声音。
“我。”
全班人的目光聚集在池峋身上。
“你会打篮球吗?”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嘲讽意味的疑问。
毕竟没有谁曾在一中的篮球场上看到过池峋的身影。
窸窸窣窣的笑声在池峋的沉默中酝酿得愈发明目张胆。
“他会。”
全部人的目光又聚焦于纪宸。
“他比在座的任何一位都会。”纪宸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他走向池峋,递过去报名登记表,对旧友展露祝福的笑意:
“你能解开这个心结,我为你高兴。”
是李鹤然的出现让池峋明白,每一份热爱都是无罪且珍贵的。
“篮球技能考核明天上午九点开始,在篮球场。”纪宸手搭在池峋肩上,“加油!”
虽然快两年没有碰过篮球,但是那长在身体里的肌肉记忆也让他有了稳操胜券的底气。
那个夜晚,他拿着替补队员名单在梦乡里奔向李鹤然。
“李鹤然!我可以陪你一起出国了!我要给你拍好多好多好看的照片!”
而李鹤然被困在充满迷雾的森林里,表情模糊,似乎并未听到池峋激动的喊叫。
小爷爷说,梦都是反的。
好像对,又好像不对。
梦之外的池峋,在收到替补队员名单后,不像梦中那般热切于奔向李鹤然分享喜悦。
而梦之外的李鹤然,却应了梦的隐喻,从这场篮球联赛开始,不断被困于命运的森林。
此后十二年,倘若不是李鹤然在命运亲手打造的漆黑森林里,寻一粒微末火种,池峋想自己便不会被照亮,也不会对这个世界再抱期许。
“池峋,你拿到替补队员名额了!”纪宸向他奔来,兴奋难耐,“刚刚公布的篮球联赛参赛名单。”
池峋接过名单,替补队员信息栏里,第一个便是他的名字。但是那栏最后一个名字……
是李鹤然!
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场队员信息栏里,有阿飞,有葫芦娃,有言川……有高二男子篮球队的每一个人,唯独李鹤然被除名!将李鹤然取而代之的是骆昭——副校长的独子。
李鹤然对篮球炽烈的爱、训练时跌倒的伤、流过的汗、手上的茧、熬过的夜……这一切的一切,在小小的私权面前,成为华丽的牺牲品。
学会默认,接受世人虚伪的歌颂。
或稍有反抗,倾听大众豁达的嘲讽。
“多大点事?有必要歇斯底里吗?”
进退维谷。
满盘皆输。
池峋将名单撕得粉碎,白蝴蝶落满天空。他只能不断地让自己奔跑,跑过通向对面楼栋的天桥,跑过李鹤然教室的窗口,跑过香樟掩映的篮球场……
没人知道李鹤然去了哪,只知道阿飞在办公室与副校长大吵了一顿,被轰了出来。
最后,他跑到体育馆。
阿飞、葫芦娃、言川等人坐在篮球架下,神情戚戚。
“我去跟副校长说,把我和阿然调换一下。”葫芦娃起身宣布道。
“别人让的东西,我不要。”
李鹤然单手抱球,逆着日光从馆外走进来。
所有人都站起来看着李鹤然。
“你知不知道,成为替补队员,最后可能根本没机会上场……”
“葫芦娃。”李鹤然叫停,嗓音温柔下来,“没用了。名单已经报上去了,改不了了。”
他说得那般波澜不惊,双眼还未消退的红肿却透露出他内心巨大的遗憾。
在这个体育馆内,没有人比他更热爱篮球,没有人比他更为自己感到遗憾。
再爱他的人,也无法与他感同身受。
李鹤然立在光中,还给所有人一个灿烂的微笑。
“你也说了,只是可能。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机会上场,我也不能放弃。”
所有人缄默不言。
“瞧你们一个个的衰样。马上就要比赛了,难道要让他们英国人看我们中国人的笑话?”李鹤然把球砸进阿飞怀里,中气十足道,“训练!”
“训练训练!”
在阿飞的命令中,这支队伍迅速站好了位。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池峋望着李鹤然笼罩着光晕的侧脸,眼眶湿润。
因为他是李鹤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