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闻西的家在邢庙村,距离福藤不过一个半小时路程,比我家近多了,所以我猜,得益于距离省会近,交通便利,就算是个村子,也该是个富得流油的村子吧,毕竟段子聪家条件就挺好的。
结果去了才知,村子就是村子,比我们乡镇还是差些。比如更冷、比如旱厕、比如乌漆麻黑。
下了车,最后一班大巴车从我们身后驶过,步行一公里地,终于到了闻西的家,刚巧是晚上八点半。
我戴上了羽绒服帽子,仍然觉得冷,被闻西的妈妈迎着进了屋,还是觉得冷,她说把火炉点上,我赶紧拒绝,“别,中毒了可还行?”
她有些哆嗦地笑着,“这不是有烟囱嘛,烟从这里出去了。”
“那你在家怎么不点?”
“不是心疼煤球嘛,一个划三毛钱呢。”
我愣住了。
屁股还没坐热,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铝合金大门随便一敲都是梆梆响,那人还连着敲好几下。
闻西和他的妈妈前后脚出去。
“谁?”
“我!”
然后我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便是闻西的怒斥,“你这么晚来做什么?”
“哟,闻西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不速之客是个中年男人,声音粗犷,“到跟前回来不就行了?”
“你到底来干什么?”
“查电表啊。”男人讪笑着,“我每次来不都这一件事嘛,婉燕,你说是不是?”
“滚出去。”闻西的声音干脆冷漠。
“呵呵,呵呵。”男人留下两声干笑,没了声音。
停顿五秒后,大门重新落了锁。
我侧着耳朵,大约听得到细小的声音,肯定故意不让我听见,我刚搓着双手想在屋里寻找煤球,突然听到闻西放开的声音,“不是有大伯吗!”
“你这孩子……”
我终于察觉到或许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是木已成舟,人既已在,我不可能做出无功而返的事,甚至不会流露出愧疚自责来。
很快,闻西的妈妈用钳子夹着火红的煤球进来,之后又从外面夹了新的煤球放上去,最后盖上盖子,热意已经传来。
“书逸是吧?”
“对,阿姨。”
“闻西说的晚了,我给他大伯也说了,但是那边钱都交了,没法退,所以,你……”
“没事,我还能拍吧?当多一份录像不就行了。”
她的眼睛总是闪着小心翼翼的光,“不收钱?”
“当然。”
“哎哟。”她看向闻西,“哪里交到的朋友,真实在。”
“妈。”
“啊?”
闻西家里装的是单管荧光灯,中间有两处发暗,甚至间或闪一下,明显是老化了,屋里光线又暗,又带闪,这样的环境下闻西的脸是前所未有的冷,让我不禁有些心惊。
“我想去看爸和哥。”
这话一出口,我更心惊了。
“唉。”他的妈妈长长叹气,“想去就去吧。”
当天晚上,闻西带着我摸着黑又走了大约一公里,来到了空旷的麦地里,天气阴沉,看不见月亮星星,周围非常黑,仅凭手机的手电筒,我看到小麦绿油油的,稍稍缓解我的紧张。
“那个……”我吞咽口水,“给我根烟呗。”
出门的时候他拿了烟和酒,我看到了。
他停下来在身上摸索,递给我一支烟。
我接过咬在嘴上,“火。”
黑暗中,他点燃打火机帮我点了烟,我猛抽一口,顿觉舒畅。
开玩笑,就算不热衷烟酒,在合适的氛围里,它们的出现是必修的。
有了一点猩红和一丝烟气,真正站到坟前的时候,我果然冷静了许多,甚至还能从容问出,“可以拍吗?”
“没关系。”他低垂着头,根本看不见表情,“从这一刻起,我是什么样,你镜头里的我就是什么样,想拍什么都可以。”
“嗯。”我的声音很轻,很快被风吹散在空气里。
在他跪下来磕头的时候,我赶紧从背包里拿出相机、支架、打光,一切准备就绪,他已经坐在了麦地上,也点了根烟。
我那根已经结束,忍不住又问他要了一根。
然后,他坐着,我站着,我们两个在两座坟头中间抽烟,谁也没有说话。
我带的打光灯亮度一般,却已经吸引了一些虫子扑上去,我好奇这么冷户外怎么还有虫子,冷不丁被闻西抓住了手,吓得我一激灵,“干吗!”
“呵呵。”他竟笑了,“吓着你了?”
“你觉得呢。”
他开始狠狠地笑。
又一支烟抽完,我扔在地上,跟第一支扔的烟头一起狠狠碾压,好像要将它碾进土里,再没人能看见罪证一样。
“拍上去了吗?”他抬头,风吹开他的头发,光也打在他脸上,显得他的五官轮廓格外完美。
我第一次用完美形容一个男人。
“是。”
“那你答应我刚才的不剪,行吗?”
我向他大致讲过纪录片流程,包括我脑中的构思和策划,他好像私下有再去了解,所以偶尔会问我一些关于拍摄的问题。
“不行,我不出镜。”
“只露你的手就行啊,可以截掉吧?”
我咬咬牙,“再说吧。”
“不行,答应我。”
我低头和他对视良久,“好。”
“你知道吗,六年前的冬天,风很大很冷,我也是坐在这里,突然就学会了抽烟。”
“平时也不见你抽啊。”
“心疼钱啊。”
一阵寒风吹过,三脚架被吹得晃动一下,我眼疾手快去扶,心里一阵后怕。
此时闻西起身拍拍屁股,“走吧。”
“走?”我惊诧至极,“这就走?”
“对啊。”他似乎心情好多了,“你以为我会和他们说些话再走?”
对……对啊,按他的性格,好像是该这样的。
“不用了。”他把刚洒了酒的酒瓶又揣回身上,烟应该也还在身上,等于来了这么坐一下就走。
前后不过五分钟吧。
我的机器都不值当打开。
闻西先迈步往前走,我还在收打光灯呢,当灯光突然熄灭回到黑暗中时,我很没出息的嘶了口气,“闻西!”
没有人应。
我火了,“闻西!”
还是没有人应。
我咬着牙继续收拾东西,喘着粗气一声不吭,直到重新背起背包,打开手机手电筒,刚往前照射的一刹那,赫然发现闻西就在我的正前方!
“啊!”我第一次体会到心跳到嗓子眼是什么感觉,“你有病啊!”
手电筒的光线从下照在闻西脸上,想象一下都知道这是多么恐怖的画面了,况且是这样突然出现,还是在漆黑寒冷空旷的麦田里,身后有两个坟头的情况下。
“哈哈哈。”闻西笑弯了腰,“小时候我哥就这样吓我。”
提到了他哥,我想破口大骂的心思瞬间回去了,我承认自己真的没出息,呼气吐气之后,只能平复下来,尽量声音缓和,“我们赶紧走吧。”
此时,闻西突然拉住我的手,我根本忍不住,又是一个激灵,他又笑起来,“让我握一会儿,可以吗?”
“你!”我浑身僵硬。
“从这里到家,就一会儿。”
我长长舒口气,“好吧。”
他的手很凉,我的手亦然,两只手贴在一起仍旧是凉的,谁也暖不热谁,谁也冰不住谁。
“你在发抖。”
“什么?”我的声音都破了,“我没有发抖!”
“呵呵。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我终于开始后悔来这里,在别人家地盘上任由别人拿捏的感觉真的太差劲了!
“我以前也怕这里,不管是浇水拔草撒肥料,总是一转身跟前就有个坟头。”他边走边笑,“那时候我哥就总吓我。”
我跟在他右侧,脚步略显急切。
“我哥跟我很不一样,他天天凶神恶煞的,很多人怕他。”之后他声音低下去,“他在的时候没人敢说我是娘娘腔。”
我持续不说话,他持续自言自语。其实这个时候我录下来就好了,哪怕只是黑乎乎的一片,但有声就好,可我心情怪异又紧张,迟迟没有动作。
“我爸也是,有时候像个老顽童。”他的话截止在这里,四周恢复一片寂寥。
“你听过寡妇门前是非多吧。”他突然又开口,惊得我差点绊倒自己,幸好有他的手发力扶住了我,我点点头,后知觉他看不到,嗯了一声。
“那个人经常借查电表的名义来我家,他想干什么邻居都知道。”
“他没成家吗?”
“他老婆死了,他女儿比我大两岁。”
“或许……”
“我妈不想。”
“哦。”
“我今天才知道,一直对我们很好的我的大伯,也在逼着我妈接受他。”
怪不得他那么生气,原来也不是生他妈妈的气,而是他大伯的。
“你妈的娘家还有人吗?”
“两个舅,曾经因为争老家房子闹得不可开交,我妈回去,更不可能有她的任何地方了。”他叹口气,“其实当初我奶是想赶我们走的,还是我大伯帮忙说的话,才让我们留住了房子,留住了家。”
家长里短的事我妈每每讲起来我都打瞌睡,想不到有一天我能听到情感共鸣,“所以他用道德绑架你妈和那人在一起?然后这房子就空了,他们可以再收回去是不是?”
“是。”
“要么就是你奶奶策反了你大伯,要么就是他变了。”
“我奶已经过世了。”
“那就是他变了。”
“所以那六年的好算什么。”
我微微捏了下他的手,算是安慰。
“或者……他是不是累了?”听声音也听得出来,闻西很痛苦,“他照顾我和妈,是不是让人说闲话了?他不敢了?”
我马上接话,“你别说,肯定是这样。”
他又笑了笑,不过很明显是苦笑,“是我没本事,我不如爸和哥。”
我理解他的意思,又捏了捏他的手,“你很好了。”
他停下脚步看了过来,灯光反射下,脸煞白煞白的,眼睫毛甚至有了倒影,但是不难看。
他的表情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我想,作为纪录片的导演,我对人物的情绪是敏感的,此刻的他心里有了感动,而感动的来源只是一个略微熟悉的人的一句毫无分量的安慰。
就像很多努力拼搏仍够不到成功边缘的人,在濒临崩溃的时刻,听到这样一句“你很好了”,听者委屈落泪,说者或许只是顺口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