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离开枫亭苑,蒲云天命下属去太医院找到曾为萧澈治过病的前朝太医,将其请到将军府秘密问话。
蒲云天向这名太医详细询问了萧澈的病史,得知他确实是十七岁那年被一剑刺穿右肺,落下了病根,这些年每到秋冬都会犯病,时好时坏,他也一直不肯好好服药,旁人劝不动,又没人敢告诉老皇帝。
问完了肺疾的事,蒲云天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再问另一件事:“他……除了肺部的旧疾,是否还有其他病史?”
老太医似乎没听明白:“蒲将军的意思是……”
蒲云天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老太医仔细回忆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似地点头:“太……北阴侯他,确实曾派人来太医院抓药,说是要医治头痛。但他只要求止痛,并不召人去问诊,所以每次都是由一名擅长调配止痛药方的太医为他备药,具体情况,卑职就不太清楚了。”
蒲云天追问:“那名配药的太医如今何在?”
老太医叹了口气:“唉,有一次先帝生病,那位太医奉旨去为他号脉,却不知说错了什么话,惹得那位大怒,命人推出去斩了……”
听闻那位暴君曾做出这种残暴无理之事,蒲云天除了有些唏嘘,竟不感到意外。只是,太医院的线索就这样断掉了。
打发走了太医,蒲云天暗自思忖:自己年近三十依然单身,是命运蹉跎,心病难医;萧澈一向行事乖张,不能按常人之情揣度,他未娶妻生子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他那位皇兄萧溯呢?那位先太子看上去挺正常的,当年假死之时也已经二十七八,为何也没留下皇室子嗣?
难道真的是上天对萧氏一族的诅咒么?
蒲云天十五岁那年就随父离京了,对皇宫里的事情所知甚少,眼下只能命人暗中打听当年的皇族秘辛,试图找到一些蛛丝蚂迹。经过一番探查,先是打听到了那位前朝先太子虽未留下子嗣,却是成了家的,太子妃是一名朝臣嫡女,先太子“死”后没几年,她也因病去世了。
再接着打听下去,居然找到了萧溯当年的一位皇宫外的隐秘情人——那位姑娘彼时是一名卖艺不卖身的当红花魁,如今却自己经营着一家青楼,正是给萧澈送女儿红的那家燕春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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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云天乔装打扮一番,亲自登门拜访。他自称是萧溯生前一位好友,多年前离京后一直没机会回来,如今终于回来了,却已物是人非。故人已经不在了,希望能找到他的后人,弥补一二。
当年的花魁如今已经三十多岁,容貌身姿依然风情万种,精心挽起的发髻中却隐隐可见几根银发。她笑着反问蒲云天:“这位大人若当真是萧溯的生前好友,怎会来找我寻他的后人?”
蒲云天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燕春楼老板娘盯着蒲云天审视片刻,叹了口气:“罢了。他人都不在了,皇城如今也不姓萧了,大人想知道什么,不妨直说吧。”
蒲云天也不再掩饰,直接发问:“夫人可知,萧溯他当年早已成家,却因何未能留下一儿半女?”
老板娘脸上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大人想必应该听说过,前朝那位老皇帝,也就是萧溯的父亲,有许多荒淫残暴的传闻吧?”
蒲云天点点头:“那位在民间诨名‘疯君’,我知道。可是,我记得,萧溯并不像他父皇那般……”
说到这里,他突然讲不下去了。此刻嘴上提起的是萧溯,可是蒲云天知道,自己心里记挂的却是另一位皇子。虽然自己曾当面斥他疯,多年前也确实曾被他折磨得痛不欲生,可是内心深处,却依然抱有一丝希望,萧澈他不是疯子,他只是在装疯。
萧澈甚至当面嘲笑自己,亲口打破过这个希望,可为何自己依然不肯放弃呢?
还好,老板娘没看出蒲云天这番欲言又止背后的心思,她只当蒲云天担心萧溯遗传了他父皇的疯病,于是善解人意地把话接了下去:“没错,萧溯他不是疯子,他是个很善良的人,甚至是过于善良了,所以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如果他能稍微疯一点,狠一点,自私一点,或许还能好好活着,好好当他的太子,继承皇位。他们萧氏的江山,或许还有救。”
终究是风尘女子,即使曾经当过太子的红颜知己,眼界也始终有限。在她眼里,萧溯是个好人、好太子,她愿意相信,如果萧溯能活到现在,继承皇位,那被他父皇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大成王朝还有的救。
蒲云天很小的时候也这么想过,如今早已不这么认为了。大成王朝历经数百年,盛极而衰,气数已尽,即使萧溯继任了皇位,也已是积重难返,挡不住贺丛衍手中百万精兵的厚积薄发。“君王不义,九州同忾”不过是贺丛衍找的一个起兵理由罢了。但他不忍打破她的幻想,只是继续问下去:“既然萧溯没有遗传他父亲的疯病,那为何成家多年都未留下子嗣?”
老板娘看向窗外,陷入当年的回忆:“我也问过他,甚至还想为他生个孩子,不为他的皇家血脉,只因为……”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咽下后半句话,接着回答蒲云天的问题:“可是,他说,他们萧家不止他父皇一人如此,他是三皇子,他前面的一位皇兄体弱夭折,另一位则遗传了这疯病,年纪轻轻就把自己折腾死了。在他之后,又有几位皇子命数不济,偌大一座皇宫,似乎只有两名嫡皇子躲过了这场厄运。他们二人从小就活在家族阴影下,心惊胆战地长大,生怕自己也染了这疯病。他们还悄悄查阅了很多医书,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是不是正常人。”
听到“两名嫡皇子”,蒲云天悄悄垂下眼帘,藏起自己可能会暴露情绪的眼神。他继续问下去:“那查到什么了吗?”
老板娘笑笑:“我当年在京城略有些名气,也结识了许多能人异士,曾请一位东海来的神医道人为他诊过脉。神医说他先天气血不畅,容易头痛,所幸并不严重,不会在颅内形成淤血肿块,因此不会有成痴成癫的隐患,更不会祸及后代。我一直劝他不要多虑,可他说自己生在皇家,肩负的责任太重了,不能不谨慎,万一为大成王朝再养育出一个疯子来,他愧对天下,愧对列祖列宗。”
蒲云天自从上次在疏云寺见到萧溯,与他长谈过后,就理解了大成王朝皇太子是个多么艰辛难担的身份,此刻又听他的情人从旁观者视角复述了他当年身为太子的忧虑,更明白了萧澈从小到大也背负了同样的煎熬,后来又为救兄长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想到这里,十一年前他刺在自己身体上和心里的那些伤,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就当是,自己帮他分担一些痛苦吧。
临走前,蒲云天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夫人,你可认识萧溯的胞弟?”
老板娘对这位尚在人世的故人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又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觉得,萧溯战死沙场,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蒲云天闻言停住脚步:“此话怎讲?”
老板娘反问蒲云天:“你说,如果换作是你,国破家亡,还有什么能支撑你活下去呢?”
这个问题,蒲云天不是没想过。
早在一年前攻破皇城、眼见萧澈束手就擒之时,他就以为这位亡国太子是在有心寻死,没想到,萧澈疯疯癫癫说要把命交给自己,自己没杀他,他就真的活了下去。前些日子,听说他久病不医,自己去看他,他居然也乖乖听话了。
自己一直以一个“疯”字解释他的一切反常行为,却在今天终于得知,他这些年来清醒的很。一个疯子是做不到经年自省、步步为营的。
难道,支撑他活下去的,真的是自己?
蒲云天又想起十一年前他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云天,你人是我的,但我的命是你的,你想要,随时取走。看着我,你回答我,你可以吗?”
这十一年来,这番话一直像魔咒一样困着自己,越想忘,就越是忘不掉。他一直把这番话和背上的刺青当作萧澈折磨自己的印记,当作复仇的依据,以此支撑自己推翻大成王朝的信念。于是,那些年,自己确实坚持下来了,从被发配边疆的叛臣之子,一步步升到戍边少将,结识了同样有着远大抱负、却比自己更有魄力也更有起兵实力的贺丛衍,随他一路征战,最终推翻了大成王朝,建立大庆。
那些年,蒲云天在多场封疆之战中,拼尽全力对抗外族蛮夷,受过大大小小无数的伤,最严重的时候,也曾生命垂危,但他凭着复仇的信念坚持了下来,他要杀回皇城,为蒲家报仇,为自己报仇。
他是很认真的想了很多年,再见面,必要取了那人的命。
可是如今,他突然恍惚起来,这些信念,究竟是发自内心的,还是萧澈蓄意刺在自己心口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