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这件事疑点很多。
现场的痕迹被火烧光,有些人被烧的连灰都没了,因为塌方而死的人倒是不多,大多只是受伤。
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场火灾是人为的还是纯粹天灾。
我个人倾向于人为无意。
原因有两点。第一,维修厂很多人抽烟,火灾隐患一直存在。
第二,火灾发生前下了一个月的雨,不可能构成自燃的条件。
也不太可能是有意为之,怎么会有人专门挑领导视察这一天放/火。
我们排查了好几天,维修厂唯一的监控也被烧了,据现场活下来的目击证人说,当天除了维修厂的工人以外,还有两个人出现在维修厂。
项玉欣和他的……弟弟。
我私心认为不会是他们,但毕竟报警人是项玉欣,我还是秉公办事把他们请来了灵源岛派出所,我问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
他们说是因为李壮有一些私事约他们在那见面,但是他们在那并没有见到李壮,以为李壮爽约了,就离开了,离开时看见有浓烟,就报了警。
这个理由很充分但也很无力,幸好是我审,我可以和老徐解释,不然单凭这个理由是无法让老徐相信的。换句话说,除了我应该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他们。
如果真的有人故意放/火,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真心想报复社会,我觉得维修厂应该没有这号人。
就算有,那个人也死了。死无对证。
这场火灾应该会被判定为意外事故。
*
项玉欣和我已经认识二十多年了。
项玉欣从小就很优秀,很完美,成绩永远是第一,即使他性子冷,没人敢接近。
我接近项玉欣是被我妈逼的。
她觉得我万年老二是因为没有学到项玉欣的学习方法,如果我接近项玉欣,偷学他是怎么学的,那我就可以一步登天踹开项玉欣。
我妈真是糊涂了,我拼命学才考到第二,项玉欣随随便便就考到第一,我怎么可能超过他。
但我确实想接近项玉欣,因为这个破地方没有人比项玉欣好,人大多数都会有慕强心理,我也有,我想和他做朋友。
项玉欣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他考第一是因为聪明,不需要多努力就能考到,他每年都是学习标兵,三好学生,学校发给他的奖励他收了就随手送给班里同学。
他太大度了。
我在很多年后才幡然醒悟,他从来不大度,不是属于他的,他一点也不肯要。属于他的,谁都抢不走。
项玉欣是个很难猜的人,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猜到如何接近他。
他讨厌李壮。
这是我偶然发现的,李壮总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项玉欣,仿佛要把他生吞了,但李壮是个傻子,没人管他。
项玉欣虽然看谁都一个样,但他不会给李壮任何眼神,他甚至会把被李壮碰过的桌子来回擦拭几十遍。
于是我跟踪了李壮。
李壮并不傻,他是坏。
他强迫一些男孩给他口,做完那些下流事儿后还打人,这事给年幼的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不怪项玉欣讨厌他,这种人谁不讨厌?
李壮的恶势力扩展到我身上,他有时候在班里也会对我动手动脚,我总害怕他是那天看到我了,我怕他对我做同样的事,我怕我的人生就此陨落。
他碰我时我喊了一声项玉欣。
他听到了,他来了。
我和项玉欣成为了朋友。
*
我和项玉欣在高中时去了岛对面读书,家里有点钱的都愿意送孩子出去读书。
项玉欣其实没家了,但岛上的人筹钱让他去了,因为他成绩好,李大密说他会有出息的,让他别忘了本。
我觉得这话有些道德绑架,他应该有选择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项玉欣高中时成绩很好,我就不一样了,他去了尖子班,我只能留在普通班,三年后他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我只考上了本地的一个二本。
我后来再没见到他,只是从我妈那里听说他还在继续读书,拿着岛上人的血汗钱,想要插上翅膀飞出他的岛。
我悻悻然,我知道项玉欣高中时就会给城里孩子做家教,几乎不花岛上人给他的钱了。
我希望项玉欣不要抱有任何想要回报灵源岛的想法,也不要回来,他生来就不属于这里,他应该飞得更远一些。
*
再次见到项玉欣时,是1995年。
他回来了,我比谁都难过。
*
他带了个外国人回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彭悉,一个混血洋娃娃,婴儿般白皙的小脸上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架在外国人特有的高鼻梁上,一头黑色小卷毛。那头黑发黑得太显眼,一点也不自然,任谁看都能看出来是染黑的。
我约了项玉欣吃饭,恭喜他学成归来。
我问他为什么回来,为什么不跑得再远些,为什么还带了个男人回来,为什么一把年纪了不成家,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联系我。
他说我留给他的联系方式被他搞丢了。
我笑了一声,用拳头砸了砸他的肩膀。
“这孩子眼睛是看不见吗?”
他说:“看得见,原先就是一金发碧眼小混血,他怕太扎眼,最后就这样了。”
我问:“你跟他……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说那个男孩是他的翅膀,他想带着他的翅膀回家。
*
他没瞒着我,我有些小庆幸,他对我还是不一样的,他对岛上的人说那是他弟弟,他对我说那是他的翅膀,我知道,那是他的爱人。
我没告诉他其实我因为李壮的事有些恐同,我怕他膈应,但还好,我能自我调理,我不想讨厌他们。
岛上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的工作算得上清闲,每天骑着我的小摩托巡巡街,抓抓小偷,找找迷路的老人。
项玉欣没有把他的翅膀带给我见过,但我在他的诊所见到过,他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
难怪项玉欣喜欢他,岛上的人没有长这样的。
我打趣地问他:“弟弟,你们混血的都这么好看吗?”
他戴着墨镜朝我笑笑:“可能只有我这么好看。”
他真的很可爱。
“以后看见我就别戴墨镜了,我知道你不是小瞎子。”
他摘下墨镜看着我,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他的眼睛像我前两年去云南旅游在路边看见的一块儿上好翡翠,高贵又清透,好看的不得了。这样子太招人了,难怪要一直戴墨镜装瞎子。
项玉欣在我的印象中是个很克制的人,从来不放纵自己,可能是从小隐忍惯了,我都害怕他这种冷着人的性子会让眼前这个男孩受伤。
虽然他已经受了很多伤。
我有时会缩在项玉欣诊所里和那个男孩说些悄悄话,我告诉他关于项玉欣学生时代的故事,他听得津津有味,我们有只属于我们的秘密。
“项玉欣是不是很凶?”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又红着脸点点头:“有时候是挺凶的,但是他大部分时间很温柔。”
“他这种臭脾气你能忍得了?你们会不会经常吵架?”
他说:“他这个脾气也就我能忍了,当年他还在医院的时候可是臭名昭著。”
我笑了,这孩子怎么乱用成语。
他说完又拆开一包零食,抓了一把塞进嘴里:“我们经常吵架,通常是我哄着他,他一哄就好。”
我摸摸他的头,真是好乖的孩子。
我又说:“他先追你的吧。”
这男孩看着就不会缺人追。
他笑了:“其实是我追的项哥,他特别难追,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追到的。”
我有些诧异,项玉欣对这孩子的占有欲太强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以为是他追的这孩子……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有道理,项玉欣的性格不像是会追人的。
会爱人的人才会追人。
这孩子得用多饱满的爱才能感化那颗大石头啊。
有时候我看见项玉欣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和看法,沾上那孩子就分不开,总是下意识搂着,眼中的笑意是对任何人都不曾展现过的,我都觉得好笑。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项玉欣。
我和那孩子多聊会儿,他甚至会吃醋。
“撒手撒手,你天天黏着他还不够是吧?我就这会儿闲着没被老徐拉去干活,跟孩子聊会儿天都不行?”
他挑眉笑道:“当然不行,他是我的。”
我忍不住笑出声:“哟哟哟,跟谁炫耀呢?”
那孩子两眼巴巴看着我们,我气不打一处来,伸出手轻轻弹了弹他额头:“来宝贝儿,看热闹看够了,跟哥再唠会儿。”
项玉欣默不作声拉起他,朝那大黄狗吹了声口哨就把我往外赶,冷脸说:“别叫他宝贝儿。”
我气笑了,拔腿往外走:“行,项玉欣你真行,全世界就你能叫他宝贝儿是吧。”
那大黄狗汪汪叫得厉害。
“你还放狗咬人,你要不要脸!”
我离开项玉欣诊所时,心里所有的芥蒂似乎都消失了,包裹住我胸口多年的那团塑料薄膜也骤然消失。
我真心祝愿他们一切都好。
*
这件案子的走向有些奇怪。
李大密和张桂芬提出要重新调查,因为他们在李壮家里发现了一叠照片。
我心一颤。
那上面是项玉欣和那个孩子。
那叠照片中只有那孩子的照片上沾满鲜血,破烂不堪,看上去是用刀片划的,触目惊心。我看不下去了,那照片的模样分明是处于泄恨。
一切的一切,都暴露在光亮下。
张桂芬坚持是他们害死了李壮。
李壮是死于塌方和火灾,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真相了。
张桂芬依旧坚持,他说李壮很聪明,李壮一定是发现了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才拍下他们的照片的。
照片里有两张很不一样,一张是那孩子站在维修厂焚烧炉面前的样子。一张是在烈日下那孩子拿着浇水壶的正脸微笑照,像一朵栩栩如生的向日葵。这张并没有被划花,也没有血迹。
那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那?
为什么李壮要拍下那孩子的照片?那孩子自己也知道吗?为什么这么配合?还是被谁骗了?
脑海里死去的回忆逐渐浮起,我心里有个答案了。
*
张桂芬不管不顾地闹着,我没想到连李大密也跟着他一起闹,这件事闹大了根本没法收场,就算不是他们干的也被他们说成是他们干的了。
越来越多人说要抓走那孩子了。
这件事不能按这个方向走下去。
*
我找到项玉欣,拿出照片问他真相。
他看到照片时愣了足足一分钟。
他死死捏着照片,眼角有些泛红,睫毛有些颤动,喉结上下滚动着,发出小猫呜咽的声音。我不想问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别让他看见。”
别让他看见那些照片,别让他看见你哭。
*
那些照片我交给项玉欣自行处置了,为此我被老徐勒令停职三个月。
他说我已经忘了当警察的初心,他骂我没有职业道德,不配做警察。我说那是项玉欣,那是我认识了二十几年的项玉欣,我没有办法让身边的人陷入这种地步。
最起码我要把那些污秽交给他,最起码让他有处置它们的机会。
*
事情越闹越大了。
我不知道老徐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我是有逃避的心理的,我不想面对这些事时无能为力,我不想让项玉欣看见我束手无策的样子。
我躲在家里待了三个月。
我每天听着我妈回来说着那些糟心事,我真的很烦这些,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项玉欣怎么了,不想听见有什么新证据出现,不想知道凶手到底是谁,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老徐他们要抓项玉欣……
我摔了我妈递给我的碗。
白瓷碎片扎破了手,我心凉了半截。
*
我妈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傍晚回来。
他告诉我那孩子没了。
我扯了扯嘴角,“都在说什么屁话,说什么呢!”我大喊:“谁没了他都不会没!”
那孩子没了项玉欣怎么可能活着。
*
那孩子好像真的没了。
我妈说是被打的,发了场病就没了。
项玉欣的翅膀没了,项玉欣怎么办。
1979年—1999年5月20日 灵源派出所 民警陈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