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稍稍镇定下来,叶澈又唤来东宫卫统领范亮,令他即刻前往西南,向韩枫篱求援。
岑丹忱却又说:“有虎符,只怕调不动韩将军。”
“不会。”叶澈斩钉截铁回应他的犹疑,继而到书案前提笔疾书。
他停笔时,隋迁将将喘过气来。
叶澈将书信交给范亮,亲自过来扶隋迁站直,道:“有劳校尉冒死传信,这份功我给你记着,待此事了结我替你向大王请功。只是眼下还要劳动校尉随我到议政大殿去,向众臣详说叛乱一事。”
待他们说完,岑丹忱又讨要了可驰马入宫禁的令牌,他要去城楼上看看。
他才出东宫大门,等候已久的季怀晟就几步跑来,问是不是出事了。
岑丹忱只顾着上马,匆匆说:“一两句说不清,你先回去,让苏叔关上府门,府中一应人等不得出入,你和瑾瑜寸步不离守着我母亲和小妹。”他打马就走,跑出一段又回头说话,“叫他把我的甲衣拿出来!”
此时消息还未传开,城中万民不知生变,依然祥和一片。岑丹忱取道坊间走近路,夜中无人在道旁,于是一阵急切马蹄惊醒了安睡的房舍,小民一时紧张起来,不知何人何事竟敢宵禁后驰马。
少顷,道上的声响愈发嘈杂,临近街边的屋子蓦地被火光照亮,胆大的挑起窗户探出半个脑袋,瞧见一队官军正擎着火把疾行,看方向是去往北门。
还没反应过来,窥视的人乍然听见一句“要打仗了”,窗户应声砸回窗台上。窗后的人捂着嘴,圆睁开的两眼里全是惊惧。
岑丹忱到北城楼时,城门吊桥已经收起,北城门屯司马尤狩披挂整齐,与数十士卒守在楼上。
岑丹忱顾不上客套,一上去就问此间情形,尤狩没见过他,不只是何人,也就没搭他的话。等他转头一瞪,厉声再问,尤狩才被威势唬住,嘴上虽然告诉他,脸色却不大好看。
天狼营的百人还没撤回来,北门守备已安排妥当,唯恐人手不够。
趁着叛军还未来到,尤狩又打量起他,忽然问:“你是岑将军的弟弟?”
可岑丹忱没有心思同他闲话,只是点了头,眼睛盯着城外。
这尤狩早年跟随萧谨威行军打仗,是大帅亲信,后因重伤才到此任城门司马,从前岑丹策尚对他好言好语,今日来的孺子却这般无礼。
岑丹忱只听见他无故一振衣袍,再一看,人已经站开了。而后调拨到此的兵卒到了,尤狩一声不吭就下去安排,临走又看他一眼。
城门士卒已经燃起了火把。
北门外一两里就是开阔地带,也无甚树木杂物遮挡,恰是个好掌控的地方。正好今夜月光澄明,加之城楼上火光连片,岑丹忱勉强能够看清。都知道王城危急,楼上士卒尽皆缄默,不知是怕还是忧,总归全无一点声响。
暗夜外的喊杀就分外刺耳。
马蹄声来了,在耳边愈渐清晰。天狼营的百人轻骑从暗处突围,列在护城河前的月光下,远处的火龙连成一线铺开延伸,向着王城渐次逼近。
拱卫京城的铁骑一时尽为眈视虎狼,只等令下,就要越过区区城池,撕咬开一场腥风血雨。
少时重兵围城,百年王城竟成死地,凉风增饰杀意,激起深埋皮肉之下的恐惧,多少人在阵前叛军分开过道时战栗。
郭佑驱马从后方出来,已换了一副得意嘴脸,狼子野心全在言行之中,不需掩饰。
他缓步上前,杨鹰和两个小将提缰上来堵住他的去路,将才得了一刻平息的天狼营立刻又拉开阵势,百人错落散开,铺陈在护城河外。
可郭佑岂将他们放在眼里,他停在天狼营的刀刃之前,抬头只看城楼,道:“要想保全身家性命,趁早开城请降!”
岑丹忱右手掐在城垛上,不知在想什么,只听得指节一声响。
“狂悖小人,你死期不远了!”尤狩不知何时又上来了,吼完那一声又看岑丹忱,讥笑起来,“怕了?”
岑丹忱嗤之以鼻,往一侧走过一步。
城下郭佑还在喊叫:“凭你城中千余残兵也妄想阻挡,识相的即刻降下城门,归顺我大燕之主!”
他话音未落,蓦地当空一声铮然弦响,一支羽箭从城楼上飞扑而下,带起劲风射向叛贼。郭佑慌忙后撤闪避,堪堪躲过一死,箭矢穿进他所乘之马的脖子,马匹一倒,他也砸在地上,被手下人七手八脚救回去。
到了盾牌后,他又是狂犬吠日状,冲着城楼上喊:“岑烨小儿,我必杀汝!”
岑丹忱将抢来的弓还给士卒,又对尤狩说:“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拼死也给我守住。”
尤狩还没张嘴,他就转身下了城楼,径自奔向宫城。
此刻再走城中道路,已与来时不同了,巡城士卒四处来去,每隔一段就点上一支火把,火光照彻整个王城,不留一点死角。那或气派或破败的房屋在火影中几欲坍塌,人们龟缩其内,压抑着低声喘息,细微的乞求声不绝于耳,间或能听到几句激愤之声,骂着骂城外的叛军,和那位不省人事的梁王。
腾龙大街上,城门校尉仇开奉命匆忙赶往北门,两人一遇上,简短说了几句,又各自打马而去。
惶惶屋舍之后的森然宫城,宽阔大门仅留一隙,从此到议政大殿的路上通明一片,可总有光亮照不到的地方,虫豸蛇鼠就藏匿其中蓄势待发。
玉垒大小要员已齐聚议政大殿上,隋迁说完变故,满堂哗然,骂声此起彼伏,数韩子胤最愤慨。岑钰和姜翊之等人正被吵得心烦意乱。
岑丹忱恰到殿外,与戍卫在此的梁稹打了个照面。
殿内传出叶澈的声音:“诸位有此余力义愤填膺,不如与我同去城外御敌!”
韩子胤是安静了,倒是姜翊之听到他这一句,以为他真要去涉险,可又不便当众劝阻,只好对他微微摆手,却见他看向了殿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众人见岑丹忱疾步进殿来。
叶澈忙说:“虚礼一概免了,快说如何。”
正这时,梁稹又带着个瘸了腿的人进殿,那人身上还带着许多血迹,头发也散乱了,叶澈勉强还能认出他,居然是范亮。
玉垒城通往西南的路早已被掐断,他还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不易。
叶澈那藏在宽袖底下的手不禁一颤,他撑着不动声色,沉声问:“世子,城外如何?”
岑丹忱抬头看向他,说:“叛军已围了北门,郭佑现正被天狼营阻在护城河边。”
燕庆云忽道:“必须要向韩将军传信。”
范亮急道:“南门外尽是叛军,出不去啊!”
“出不去也要出。”岑钰大声道,“不惜一切代价调兵勤王,除此别无他法。”
适才只顾大事,他又站在人后,岑丹忱没有留意到,现在才看见,却见他憔悴不少。
长宁侯说的是正理,可殿上无人应和,文臣满面愁容,武官眉头紧锁。杀出重围去送信,这谈何容易。
叶澈的神情不比他们轻松,臣子无人应答,那就得要他来做决断。
岑丹忱悄悄望向父亲,正巧岑钰也瞧着他。本已下了决心,可见父亲摇头,他又犹豫了。
鸦雀无声的大殿里尽皆碌碌公卿,安静地叫人恐惧。
岑丹忱到底还是不想遵从父亲,可正是他开口的同时,叶澈也有了决断。
“长安长史戴正。”
须发斑白却仍双目灼灼的中年人出列来,俯首听令。
“速回长安署选人前来听命。”
戴正大概也料到了这个结果,并无异议,随即领命而去。
他才走,林承之又捧着笏板上来,可还没等他张口,叶澈就把他堵了回去,说:“我知道大司马所虑,只要书信能送到韩将军手上,她一定会来。”
可他的话消不了朝臣的疑虑,仅有几人明白他的意图。
岑丹忱是后者,却并未劝阻,而是沉声说:“反贼既然料到玉垒要向西南求援,不如转向北出。待到后半夜,我等从北门杀出,会同天狼营与叛军交战,就让传令之人混在其中伺机脱身。”
叶澈一字未落听他说完,见朝臣也无反驳,便点过头,道:“就依世子所言——诸公各司其职,不可懈怠。”
岑丹忱不欲久留,道了告退转身要走,又听见父亲在叫。
岑钰知道劝不住他,也只能吩咐他多加小心。
出了宫禁,岑丹忱从后门入府,悄悄回到自己的小院换上甲衣。他不想被母亲和小妹看见,既有岑瑾瑜和季怀晟看护家中,他也放心。
换好衣服配上剑,他拿了久不曾用的长枪,便又要走。
却不曾想刚出院门就迎面碰上沈辛。
他这身穿着,傻子也能看出来意图。沈辛自然而然想骂他,可话到口头又变成了:“你在家安生待着不好吗?”
“不好——我是大梁的臣。”岑丹忱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也明白。”
沈辛并不想跟他探讨这个问题,只说:“不就是块臭气熏天的破皮烂肉,亏得你们还当个宝护着。”他转身要走,却被岑丹忱叫住,一回头,见他伸出一只手来。
岑丹忱像个没事人,说:“你不是来送药的吗?”
沈辛头也不回,反手扔给他一个小瓶。岑丹忱怕往后几日顾不上,当即吞了几颗。
再回到北城门楼上时,城外正在交战,只是夜渐深多有不便,两边看起来就快偃旗息鼓了。
城楼上只有城门校尉仇开和几个士卒,没见着那臭脸尤狩,一问才知,他已带人冲了出去,就在城下杀敌。
已经有人来传达了朝上的结果。仇开肩上担着莫大的干系,方才就想找个人问问,正好岑丹忱来了,他便与之商量要如何将传信的人送出去。
正说话间,二人背后响起一阵不缓不急的脚步声,一回头,见陆平济来了。
他也听到了二人所说,便笑道:“不用那样麻烦,给我一身普通小卒的衣裳,再给我拨十个精干士卒,到时候出城佯装夜袭便可。”他言语间还如往日一般轻松,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一次也就是个寻常任务。
仇开见是他来倒是松了口气,岑丹忱却不禁皱了眉,问:“怎么是你?”
陆平济理所当然地说:“家父上了年纪,舍妹和舍弟另有要务,除了我还有谁?况且长安署中还有谁比我更能打,可不就是我了。”
确实也只能是他了。
岑丹忱叹了口气,说:“你最好别办砸了。”他自己都苦笑起来,“这一城的性命可都交给你了。”
陆平济总算正色起来,道:“世子放心,别说是一城人了,单是为了我父亲和弟妹,我就得把援军带回来。”
仇开带他去更换行装,岑丹忱仍在看厮杀。
天狼营的百人极骁勇,尤狩等人也不惧拼杀,梁军虽少却难缠得很。郭佑以为玉垒已是囊中之物,也不急在一时,叛军渐有退却之势。
原本专注于战场全局,可岑丹忱又听到身后有声响,这次来的人让他不得不暂时分心。
岑丹忱既不问叶澈来干什么,也不劝他回去,他们的想法大抵是一样的——太子在这还能鼓舞士气,反正城破了也是个死,死在刑场还不如死在战场。
才一见面,岑丹忱就说:“你胆子够大的。”叶澈一时愣住,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那东西。”
叶澈这便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也只是笑道:“快别提了,翻了半天才找着。”
“你想过怎么交代吗?”岑丹忱又问,“他总不会一直昏着。”
叶澈走到他身侧来,眼睛看着城下,说:“此事过后,我任他处置。”
旁侧的火光炽热,驱散了夜里的寒气,岑丹忱看着叶澈的侧脸,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笑声引来叶澈侧目,叶澈也没想到他还笑得出来。
城外叛军的后队开始后撤了,叶澈松了口气,就抬肘击在岑丹忱胳膊上,问他怕不怕。
岑丹忱挑眉反问:“怎么,你怕了?”
“我当然怕。”他倒是不避讳,“长这么大头回见到这种阵势,陆平济要是请不回救兵,咱们可真到头了。”
看他这么实诚,岑丹忱也跟他说了心里话:“我也怕。要是我一个人,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可我的家人都在这呢。”
倏然一阵风掠过,卷着明火扑至眼前,城头上的旗子也被扬了起来。
叶澈自说自话起来:“倘若不幸,我必当以死殉国。”
岑丹忱对他颔首,道:“臣愿追随太子。”
夜里有人四目相对,在火光中相视而笑。
叶澈收回目光,心里却在暗想,若真如他所说,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殉情。
待到火把烧尽,也就到了出城厮杀的时候。
岑丹忱跨上马背,提过枪,混在普通士卒当中,叶澈在前头高声说话的时候,他俯身为乌蹄霜梳理鬃毛。
陆平济换了着装,全然不似平日里扎眼,他驱马到岑丹忱旁边,差点没被认出来。
他看着世子,略有些歉意,说:“从羽山回来后一直在帮着沈廷尉查案,你的飞刀都忘了还了。”
岑丹忱手上动作一顿,说:“我说怎么缺了一把,原来被你捡了。”
他一说,陆平济更尴尬,又说:“我把它放在家了,等我回来,一定亲自送还。”
岑丹忱坐直了身子,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陆平济沉默片刻,道:“最多七天。”
前头叶澈不再多言,对此处的将士拱手一拜。
还礼后,岑丹忱对陆平济说:“七天就七天,你可别食言。”
城门校尉仇开一声令下,城门在眼前缓缓降下,前方队列一动,岑丹忱立刻催马,从城门口过时同叶澈对视一眼便再无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