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若说作诗作词,衡朝的文人是最不怕的。不仅不怕,还是最拿手的。豪情万丈,婉约情切,或者风花雪月,各有各的做派。
作为今日诗会的东家,裴潋跑不了先做一首表示表示。
孟阮清平日里被裴潋坑狠了,抓住这个机会附和道:“维崧兄今日不做一首诗,只怕说不过去罢?”
在场的十有八九都看过裴潋进士及第的那篇策论,但还没有一人见过他做的诗。衡朝文人,就算籍籍无名的,谁还能没做过一两首诗?偏偏裴潋就是。
“裴某才疏学浅,可否让至交好友代劳?”
裴潋笑的十分“谦虚”。不动声色找借口拒绝的同时,还拉上了右边的宋遗青。
“不成不成,我……”
好不容易找到一次坑裴潋的机会,孟阮清哪里肯同意。可惜话说到一半,猛然被陈君琮拉着衣袖坐下。
陈君琮对孟阮清使了个眼色,目光扫过低声交谈的众人,笑道:“我朝诗会向来不分尊卑长幼。既然是至交好友代劳,自当行得。”
“所言甚是。”
众人也纷纷附和,没有异议。
突然被拉出来作诗的宋遗青愣了。他看向裴潋,眼中尽是疑问。
好端端的,怎么就扯上他了?还至交好友?
对方回了宋遗青一个自信的笑容。
宋遗青:“……”
纵然满头雾水,但众多人等着,宋遗青也不好再推脱,干脆大大方方起身作揖。
“如此,宋某便献丑了。”
一旁笔录的家仆拿起笔蘸了蘸墨,铺好纸张,先用台阁体写了一行字。
“建元七年四月二十二,裴府西园雅会所录。”
诗会阁楼的位置正是裴府西园,四周垂杨傍柳,飞红入荷塘,是赏春景的雅处。说是“西园雅会”一点都不假。
帘幕后,乐伎轻捻琴弦,缓慢低沉的古琴声撩拨宋遗青的思绪。他略微思索,便道:“朱寰青眼过,客路白头多。势欲填沧海,横身赴绿波。”
全诗短短二十个字,是首五言,再普通不过的格律。
“好一个‘客路白头多’。格律虽普通,却胜在下阕无畏决心,志向高远。”
有年轻贡士忍不住称赞。同为读书后生,自然能产生这种共鸣。
自先王真宗起,蛮夷接连犯边,扰的边境衡朝子民苦不堪言。抢粮不算,还杀害无辜。偏偏因为前朝混乱百年,如今天下安定,先王与现在的官家都不欲再起战火,每次都是不了了之。
从去年开始,蛮夷之间便嘲笑衡朝的男儿都是软骨头。
这话自然引得许多文人武将愤恨,可官家不想出兵,也只能将这份嘲弄往肚子里咽。
那贡士又问,“可有诗名?”
宋遗青回道:“即事所作,无题罢。”
笔录的家仆听闻,下笔的手微顿,思虑些许,看了看裴潋,又看了看宋遗青,终于落笔。
“代太常卿裴潋书,衡朝,宋遗青。”
众人不知,宋遗青也只当记录的是“无题”一名。
千年后,就在一众考古学家和文学教授都认为掀起建元新制变革的裴潋与宋遗青是因同朝为官相识时,一本记录衡朝建元年间,参知政事裴府诗会的《西园雅集》出土,里面开篇便赫然是宋遗青的一首五言,诗名《代太常卿裴潋书》。
宋遗青为裴潋作的开局诗还算成功,等赋诗氛围炒起来后,可苦了陈君琮与孟阮清二人。
尤其是孟阮清。方才属他对裴潋幸灾乐祸的厉害,此时,裴潋是诗会的东家,落在他手里,自然得不到好。
看着苦着一张脸想诗句的孟阮清,裴潋忍住笑意饮下一杯饶梅花酒。
今个孟阮清不作个三四首诗,可别想混过去。
却不知这一幕落在宋遗青眼中,裴潋在他心里终于彻彻底底变成了一只甩着毛茸茸大尾巴的狐狸。
连作三首诗,孟阮清干瞪眼,真的憋不出来了。陈君琮坐在他旁边看着都着急。偏偏每个人席位相隔有些远,扯着嗓子伸脑袋给孟阮清打小抄又是何其的不易。
拯救孟阮清的不是一心想给他打小抄的好友陈君琮,是裴府的家仆。
按规矩说,家仆突然出现在诗会上,算是扰主人与宾客兴致。但那家仆形色匆匆,不顾在座文人异样的目光,疾步走到裴潋身边低声说了什么。
众人只看到家仆离去后,裴潋突然起身拱手,面带愧意道:“家父有事相商,维崧失陪。可否让裴某二位好友代劳?”
这衡朝老幼妇孺,谁不知道裴潋的父亲是从二品参知政事裴彦傅?说白了,那是当朝副相,没人敢得罪。得罪不起,只能附和。
“裴兄只管去便是,我等自便。”
“许是朝政大事,不可耽搁。”
“所言有理……”
此时,没有人跳出来唱反调。那不是愣头青,是没眼色。
当然,最不乐意与备受打击的当属又被裴潋坑了的陈君琮与孟阮清二人。
一个笑容僵硬。
一个干脆笑都懒得笑了。
可怜众人围观这三人,恭维的话都说的小心翼翼。
只不过裴潋离去时,确实脚步匆忙,似乎真有要紧事。挺拔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了阁楼下垂柳小道中。
诗会的气氛因着冷了些许,不多时又热闹起来。
裴潋借着柳荫隐去身形后,没有往父亲的书房去,反而转脚去了裴府后门。
那里早就有位家仆牵着马等候,神色有些慌张,见裴潋来了才上前问:“郎君可来了,万一阿郎知晓该如何?”
裴潋接过缰绳,笑道:“不妨事。我爹正躲书房里呢。”
说着,又催促家仆。“你去,再把宋公子叫来,就说我前几日借了他一物,现下要归还。”
家仆挠头,纵然疑惑,还是被裴潋催促着又往西园阁楼去。
在裴潋离开不到一刻钟,众人眼瞧着方才那家仆又匆匆赶来,扫视一圈,这次瞅准的是右座的宋公子。
待家仆说完,宋遗青迟疑问:“我怎么不记得?”
家仆有些为难应道:“我家郎君是这么说的,许是宋公子忘记了?”
宋遗青:“……”
算上这次诗会,他总共与裴潋也就见了三次面,何时借过东西?
众人只见一直端坐寡言的宋公子起身道:“裴兄说有一物交还,见章失陪。”
众人:“……”
这其中有猫腻!一定有猫腻!
还个东西,非得挑现在?
但这次的始作俑者是太常卿裴潋,官家近期很是看重的。众人还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哑巴聋子。
孟阮清恶狠狠对陈君琮低语,“裴潋他不仗义!”
陈君琮有些嫌弃的默然不语。明摆着的事,为难这位现在才恍然大悟。
宋遗青跟着裴府家仆绕了又绕,终于出了西园。然后踏着青石,只觉得越走越偏僻。他抬头看了看四周院墙一角,竟是快绕到裴府后门去了。
“咱们没走错?”
宋遗青忍下心中隐隐的慌乱问。
家仆低着头走在前面,也不回头,只应道:“郎君就在前面,宋公子只管放心。”
从一处假山绕过去后,果然见不远处,裴潋正牵着马等候。
还物什还需要用到马?
宋遗青一时疑惑,居然也忘了纠结自己根本没有借给裴潋什么物什了。
待近了,裴潋嘴角笑意愈发的明显,他看着宋遗青眼中还带着迷茫,抬头瞧他问:“我怎么不记得有借过你什么物什?”
“开门去。”
裴潋悄悄伸脚踢了踢还木然的家仆,几乎从嘴角蹦出三个字,生怕扰了眼前这人似得。
想了想严肃的阿郎,又想了想会打人的郎君。家仆心里带着对阿郎的愧疚,终是从袖中掏出钥匙开了后门。
这厢裴潋怎么看宋遗青都觉得喜欢。这人就像对着他喜好长似得。虽然穿着女孩儿的衣裳,却一点也不像小娘子。自带着文人的清秀。
衡朝的文官儿就该是这模样。
裴潋心想。然后利落翻身上马,在宋遗青还未反应过来时,就一把拉住他,勾着对方的腰坐在了马背上。
“裴……裴潋……”
宋遗青像只受惊的兔子,被这一阵闹腾不禁惊叫出声,双手紧紧抓着马脖子处的鬃毛。嘴唇都吓白了。
他声音温润如水。裴潋觉得,自己名字从宋遗青口中喊出来有着说不出的好听。又见他吓极了的模样,皱眉问:“你不会骑马?”
不问还好,只见宋遗青抿唇不语,倒是从脖子到耳根都慢慢变粉。
看来是真不会。
心里暗自嘀咕后,裴潋将人牢牢锢在怀里,低头手把手引导宋遗青松开马脖子处的鬃毛,转而握住缰绳。故意低声轻笑,对着他耳朵呵气。
“阿迟瞧,这便好了。”
宋遗青缩着脖子,裴潋笑时,后背都能感觉到他微颤的胸口。他觉得哪里都不自在,想要挣脱,可惜身后某只狐狸锢的死死的。
在脖子和脸红的彻底前,宋遗青慌张找了个话题。
“你还没回答我。”到底借了什么物什。
一张请柬突然出现在眼前,正是裴潋邀自己前来赴诗会的那张。
“这不是诗会请柬么?”
他抬头,见裴潋又将那张请柬放在胸口衣襟中收好。突然对着马儿猛呵一声。原本安静的马儿瞬间撒开蹄子冲出裴府后门。
身后,裴潋的声音近在咫尺。
“什么诗会,只是听他们文绉绉的互相恭维。裴某带你去金水桥处看新晋进士游街!”
走时还不忘嘱咐家仆留个门。从后门出去的,回来肯定还要走后门,不然不好交代。虽然他皮厚,可也怕亲爹手里时常握着的那把扫帚。
至此,宋遗青算是明白了。裴潋这诗会只是个借口。可谓是“摘莲抛水上,郎意在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