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太平盛世,百姓的日子潇洒快活,心头无闲事,荷包又充盈,那些秦楼楚馆的门槛自然要被踏破。
是夜,教坊司凤歌鸾舞,觥筹交错,有人浪酒闲茶,有人吟风弄月,原本神仙也不换的极乐之地,偏有人要来找不痛快,平白毁了人的好兴致。
一杯酒泼在脸上,打断了抚琴之人的乐声。
鬓边发丝被洇湿,丝丝缕缕垂落,竟给他容颜更添了绝色。
他抱着琵琶,狼狈之时笑意未散,听凭那客人辱骂。
“你装什么清高?不就是官老爷供养的玩物吗?老子敬你酒是给你脸面,今天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这找事的客人,别看他满身横肉,一脸的短命相,在京城却是有些背景的,不好招惹。
掌事的玉娘听见动静,吓得赶紧过来劝:“贵人莫生气,我们棠公子酒量不济,向来不陪客的。”
那人一听,火气更盛,“他不陪客?我看他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瞧不上寻常的客吧!”边骂边指着他鼻子,“知道老子是谁吗?!”
这人气得怒发冲冠,而被骂的人却不急不恼,拂袖轻拭自己脸颊的酒水,只担心衣衫是不是乱了,瞧也不瞧他一眼。
见他如此,那人骂得更凶:“你这下贱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敢如此放肆,就是因为攀附上了宣王,狗仗人势!”
狗仗人势?
他媚眼一挑,将琵琶安放在一旁,走到那客人面前,欠身道:“不就是一杯酒吗,贵人别生气,棠儿陪就是了。”
玉娘一听乱了方寸,赶紧上前把他拉扯过来,压着声量提醒:“我的棠祖宗哎,宣王殿下说话就要到了,若是看见你陪别人喝酒,还不把我教坊司都掀了?”
她害怕,那专会捅娄子的人却不怕,轻飘飘道:“我说话你听不懂吗?我要陪这位贵人喝酒,带贵人去我房中,你们就在楼下候着,我不叫,谁也不准上来。”
“可是……”玉娘还想拦着,可他再不听她说话了,冲那客人一笑,“贵人请吧。”
要不怎么说他是祖宗呢,别说在教坊司,就是把他扔进皇宫里去,皇上都不一定治得了他。
看着吧,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房门一关,熏香一燃,不知他打算如何招待那客人。
而传说中的宣王殿下是在半个时辰后到的,王府的车驾停在门口,锈金黑靴踏在地上,往上瞧是一身雍容缎袍,光是腰间那块羊脂玉佩,就足够盘下整个教坊司了。
这是贵人中的贵人,当朝皇上第三子,宣王段景忱。
今日不知为何,向来殷勤的掌事,没像往常那样出来迎人。
段景忱带着随从进门,进去后才发现,教坊司已经彻底乱了套。
客人都跑光了,乐师舞姬聚在楼下,一个个面色发白,浑身颤抖。
玉娘一见他来像是见到救星,“宣王殿下你可来了,出事了,你快去楼上看看吧!”
段景忱一蹙眉心,没说什么,直接上楼了。
走到木阶的一半,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
二楼房中,是朝廷命官之子,惨死于风月之地。
割舌,挖眼,剁指,行凶之人极尽恶毒之所能。
一旁不远处,被吓坏的美人跌倒在绒毯上,洁白的羊绒沾染了地上的血腥,衬得他当下楚楚可怜。
段景忱阴沉着面色走到他跟前,没有理那尸体,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他毫发未损,质问他道:“怎么回事?”
他用掌心挡住松散的衣襟,无辜地摇头,“棠儿不知啊,这人喝醉了酒,非要棠儿抚琴给他听,我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推拒,谁知一曲还未抚完,他便借着酒意,要对我……”他说着,眼底竟开始盈盈闪烁起来,“我只能扔下了琴,逃了出去,再回来时就看到他……”
他怯生生地往那尸体的方向看了一眼,琵琶立在旁边,溅上了血迹,斑驳刺眼。
段景忱的声音阴冷得像阎罗,一如他的性子,让人畏惧,不敢接近。
“你再撒谎。”
别人信他,段景忱会不知道他?
他那手上沾的血还没擦干净。
“他欺负我。”
既然王爷看出来了,他便也不在嘴硬,态度还是乖巧的,双目含情地解释自己的行凶缘由。
段景忱沉着目色,往那死人的脸上瞧了一眼,并未出言责怪,只道:“这人身份不简单。”
“哦。”
“哦?”
“怎么,王爷要送我去见官吗?”
段景忱冷声斥责:“你为何总是如此乖张?这般行事,是觉得我能保你么?”
“没有这样觉得。”他眉目低垂,“我知道王爷瞧不上我,我也不想给王爷招惹麻烦,左右我与王爷也没什么瓜葛,往后,就不要来找我了。”
段景忱腮骨微微一动,“本王这样说了?”
“还需明说么,我又不是傻子,王爷从来不肯碰我,回回来此,喝了茶听了曲就走了,一次也未曾留宿过……”
越说越委屈,他压低声量嘟囔:“若是王爷身有隐疾也便罢了……”
“你说什么?”
他摇摇头,“没说什么。”心中有些憋闷,他道:“王爷走吧,这里我自己会处理。”
“你如何处理?”
“不必王爷管了,有什么麻烦我自己担着。”他说完,站起了身。
正要走,被对方伸手挡住,然后将他拦腰抱起,走到屋子深处,扔在了床上。
房中还弥漫着血腥气,榻间的气氛霎然旖旎。
被段景忱抱起来的那一刻,他的脸色便由阴转了晴,叫人扔到了床上,他老老实实躺在人身下,一脸期待地问:“做什么啊?”
“不要再惹是生非。”
“是他先欺负我的。”他鼓着嘴巴,生怕宣王殿下不替他生气,又强调:“他想占我便宜。”
段景忱冷漠地盯着他。
他软下了声音,继续狡辩:“我不是故意的。”
“一次不是故意,这是第几次了?你一个琴师,动不动竟敢杀人,你手上沾过多少条性命了?”
他目光一聚,有些错愕。
从前做过的,宣王殿下竟也都知道么?
“王爷怎知……”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他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还不知错?”
他抬起头,还是顶嘴:“都是他们先招惹我的。”
“有人招惹你,你不会跟我说?”
他嘴巴一抿,不再讲话了。
段景忱缓了缓气息,无奈道:“你再敢如此乖戾,本王不会管你了。”
他一拉段景忱衣带,委屈地往他怀里钻,“王爷管我。”
段景忱低头看着他的手:“放开。”
他眼睛水汪汪地睁着,“今晚留下好不好?”
宣王殿下已经明明白白与他说过许多次了,不喜男色。
可他仍旧一次次试探,一次次引诱,扯着段景忱衣带的手不肯松开,而段景忱也没有强硬推他。
气氛僵持片刻,他眼波一转,换了个面容,搂住段景忱脖子对他笑了,“王爷。”
段景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嫣然讨好:“好,我不逼迫王爷留宿,我让你走,那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放手。”
“我可好亲了,王爷试试就知道。”
“放开。”
“亲一下,就一下,轻轻的,行么?”
“你真是……欠揍。”
腰间被掐了一把,又痛又痒,他忍不住叫出了声,叫得酥软入骨。
平常人听了铁定受不住,但宣王殿下在他这里,一贯的坐怀不乱,听到他这狐媚声音,非但没有拜倒,手上动作更粗鲁,狠扣着他的腕子,将他从床上拉起来。
“王爷做什么?”
“跟我回府。”
才出门的时候他还真的幻想着王爷将他带回府是为了这般那般,可一路上对方都板着一张脸,怎么看也不是兴致高涨的模样。
果然,一入府,就把他发落到了别院,院门一关,叫下人好生看管,没有命令,不许他出来半步。
就把他禁足了?
禁足也行,能不能把他关在王爷的房间啊……这鬼地方连个狗叫声都没有,孤坟似的,怎么住人啊?
住人自是能住的,宣王府邸,哪间院子不比教坊司奢华百倍?吃喝拉撒还有下人伺候着,又不用抚琴登台,日子应是相当自在。
可他消受不了这种福气,他是逍遥惯了的人,当不了这金屋里的娇娇。
“来人啊,来人。”他没骨头似的倒在椅子上,一脚踩着扶手,口中悠哉饮着上等的碧螺春。
奉命伺候他的小厮闻声而入,知道这位是个不好惹的主,恭敬道:“棠公子有何吩咐?”
他一副匪人姿态,“你们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那小厮斟酌着措辞:“回公子,王爷说,让您在府里小住几日,过几天再送您回教坊司。”
“小住几日,是几日啊?”
小厮抬手擦了擦汗,“这个,公子要去问王爷,小的也不知。”
他不为难下人,道了声好,放下茶盏起了身。
人还未走到门口,却被小厮拦了去路,“公子。”
他好笑地环起手臂,“这又是什么意思?”
小厮战战兢兢道:“王爷吩咐了,让公子就待在别院之中,没什么要事,不必出门……”
他盯着那小厮,往前迈了一步,对方生怕他要动手打人,条件反射地往后躲。
着实是想多了,棠公子再大的脾气也不会在宣王府乱来的,没有巴掌落下,他满脸写着好说话,转身回到方才的地方落座,耸了耸肩膀,“那好吧。”
他的态度反倒引得那小厮发了愣,教坊司魁首,棠潇棠公子,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么乖张跋扈。
他轻点桌案,对小厮道:“愣着干嘛呢,添茶啊。”
“啊,是。”
看着那小厮慌里慌张的身影,他无奈苦笑,自己在外头到底是什么名声啊,有这么可怕吗?
……
宣王殿下不让他出门,他就只能在庭院里溜达,给他安排这住处倒是雅致清幽,就是与教坊司相比,过于安静了,一日两日还能忍,转眼他老老实实住了十余天了,实在是无聊到极致。
无聊了,自然要找点事来玩一玩。
“救命!救命啊!”
三更半夜,别院中传来惨叫,可把小厮给吓坏了,睡梦中猛然惊醒,穿上衣服,连滚带爬地从厢房出来,提着灯笼往棠公子的房中奔走。
他房中没有亮灯,庭院的灯盏不知为何也都灭了,远远望去漆黑一片,小厮照着微弱的光亮上前叫门,“公子?公子没事吧?”
无人回应。
小厮左右望望,四下无人,只有夜风刮过,毛骨悚然,他心下恐惧不已,想要赶紧回去,又怕棠公子出了什么事,跟王爷没办法交代,于是壮着胆子上前推门,没想到那门没锁,轻轻一碰,便吱呀开了。
他吞了吞口水,试探问:“公子在房中吗?”
还是没人回应。
“公子……?”
阴森的冷风吹过来,小厮打了个寒战,恍惚觉得身后有一人影飘过,一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站在房间门口,继续叫人:“公子在吗?”
片刻,听到身后传来了不似阳间的声音:“你找哪位公子啊……”
“谁!”
小厮猛地回头,一袭红衣,披头散发,看不到面容。
他脸色顿时煞白,直接吓得屁滚尿流。
“鬼,鬼啊……有鬼啊!”
灯笼也不要了,小厮拔腿就跑,跑的时候撞了棠潇一下,这一下撞得很重,他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娘的,这么大力气怕什么鬼啊……”
力气大有什么用,胆子小啊,七尺高的男儿,一眼就让他给吓魔怔了,大半夜的,叫喊声把宣王府的房顶都要掀翻:“王爷不好了,闹鬼了!王爷救命啊!”
已经快子时了,段景忱房中的灯还燃着,他还没睡,手中端着一展卷宗,是户部侍郎袁正府上的账目。
户部是个油水丰足的地方,袁侍郎这些年贪墨所得,砍十回脑袋都不够。
袁侍郎何许人也?
那夜教坊司,某人冲动所杀之人,是这位袁侍郎之子。
烛火跳动,段景忱正全神贯注,忽听到院外有人鬼哭狼嚎,让他救命。
他蹙起眉头,放下了卷宗,起身开门。
那小厮无头苍蝇似的冲撞过来,正欲敲门,便看见王爷出来了。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有鬼,王爷,有鬼啊!”
段景忱信他才是有鬼了,目光冷冷的,“何处?”
小厮胡乱往后指,“别院,棠公子的别院中啊!”
段景忱:“……”
整个王府的人都被他吵醒了,一个个披上衣服出来瞧热闹,而那别院里的鬼这会儿已经换好了衣衫,理好了发髻,端端坐在秋千上赏月色了。
段景忱来时,瞧见他半卧在庭中的秋千上,闭着眼睛轻哼小曲,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走到跟前了都没察觉到他。
“咳。”段景忱轻咳一声,他才睁开眼。
看清楚了来人是谁,姿态便开始做弄起来了。
先是惊讶,再是动容,最后是委屈巴巴,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嗔怨,问段景忱:“这么晚了,王爷来做什么?”
硬话软说,撒娇他是最会了。
“下人说,这里闹鬼了。”
“鬼?!”他眼睛猛地瞪圆了,兔子炸毛似的,往前一跳,生生要往段景忱怀里扑,“在哪里?!我胆子小,王爷不要吓我呀!”
段景忱按住他手臂,将他推开不远不近的距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抱不到人显得很是着急,跳着脚往段景忱跟前去,“王爷我害怕……”
段景忱实在没兴致陪他做戏,冷酷无情道:“你还没闹够?”
他来之后,王府鸡飞狗跳,一日都没消停过,今晚的事,不是他搞的还会是谁。
演也是没有必要再演了,宣王殿下可不是那些傻乎乎的下人,任他戏弄。
他站好了身子,撇起嘴巴抱怨:“谁让王爷一直关着我的。”
“我为何要关着你,你自己不清楚么?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你以为能轻易就能平息么?”
“多大的风波啊……”他满不在乎地嘟囔。
段景忱无奈至极,“你可知道,死在你手下的人是谁。”
“知道啊,区区户部侍郎之子嘛。”
“区区?”
“哎呀,一个侍郎在京城能有多大本事,再说了,那人不过是袁侍郎跟外室生的儿子,连府门都进不去的棺材子,有何畏惧啊。”
“你……”
“啊好好好,我自己惹的祸,我自己收拾嘛,不劳王爷替我费心。”
段景忱皱起眉,“你说什么?”
“我说,我又不是王爷的谁,不用王爷帮我收拾烂摊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冲我来,放我出去,我要回教坊司了。”
段景忱让他气得话说不出来,半天,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骂他:“冥顽不灵。”
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抠着指头溜号,也不说话。
这德性,看得段景忱火气更大。
“不知好歹。”
懒得与他费口舌了,段景忱道:“你要走便走,无人拦你。”
说完,段景忱转身先走了。
而他还是站在那里,无聊地把玩着手指头,一言不发。
说他欠揍一点都没委屈他。
段景忱走到庭院门口,停下了脚步,深呼吸了几下,转身又折返回去了。
或许是还没骂够,想要继续骂他,可走到他面前后,还未等开口,那人二话不说,双臂一展,直接朝着他怀中扑过来了。
“棠儿知错了,王爷别走。”
要说的话堵在了口中,这个拥抱段景忱没回应,也没有闪躲。
喉咙动了动,段景忱沉声问他:“哪里错了?”
“再不惹是生非了。”
“还有呢?”
“什么都听王爷的,王爷不让走,我就老实呆着,哪也不走。”
“没了?”
“嗯……还有什么?”
“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说过多少次了,不可过分亲密,不可坏了规矩。
他皱起眉头,失落道:“抱一下也不行啊……”
好吧,我们宣王殿下不近男色,如此是玷污了殿下的好名声呢。
他不情不愿松了手,下一瞬,腰肢却被人猛地捞住。
他惊呼一声,贴上了段景忱的胸膛,听到他沉沉的声音在耳畔说:“怎么瘦了。”
沉云尽散,笑靥舒展,心里乐开了花,他一踮脚将段景忱搂住,凑上去就要亲吻。
世上没有比他更会得寸进尺的人。
段景忱仰面躲开他,“别过分。”
凶巴巴的,不过他习惯了,不是很在意,继续撒娇:“谁叫王爷这么多天不来看我。”
“几日而已。”
“几日也不行,你不知道我见不到你会死吗?”
冰山脸终于笑了,“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