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放学后,英语课代表陈幼雪被英语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批改今天的随堂测试考卷。两人低着头,面对面坐,英语老师问陈幼雪:“听你妈妈的意思,学校已经选好了?”
陈幼雪点点头,拿红色水彩笔在一张试卷上认真地打了个叉,说:“嗯,在加州。”
“小心地震啊。”英语老师说,笑了笑。
陈幼雪还是点头,撑着下巴继续改考卷,一班四十张考卷,改完之后他又帮着整理了明天要在课堂上用的习题资料,一排订书针用完,两摞小山似的资料叠在书桌上,陈幼雪已经看不到对面坐着的英语老师了,但他能看到窗外的天色。天已近黑了。
英语老师这时从习题资料山后冒出了个脑袋,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陈幼雪背上书包,道一声:“老师再见。”轻轻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他穿过空旷的走廊,快步走下楼梯,在自行车库前从书包里挖了条士力架出来,撕开包装叼在嘴里,开了自行车锁推着车往校门口走。
路过逸夫楼的时候,陈幼雪往大楼边上的女贞树下多看了一眼,上个月生物老师带了十只小黄鸡来学校,兴致勃勃地教大家如何分辨小鸡的雌雄,后来这十只被整个高一四百多个学生摸了个遍,看了个光,拍下无数私密照片的小黄鸡就在逸夫楼边上的女贞树下安了家。有阵子,陈幼雪和许多同学一样,每天放学时都要推着车去看一看它们,小鸡非常可爱,黄黄的绒毛,圆滚滚的小脑袋,晶亮的小眼睛,挪着屁股一歪一扭地走来走去,但好景不长,小鸡越长越大,绒毛慢慢褪去,脑袋越长越凸,鸡爪上蔓生出鳞状的皮肤,走起来来憨态不再,反而显得精明多疑,连原先那闪亮的眼睛都从午夜繁星一夜之间堕坠成了人间灯火。来看小鸡的人越来越少,同学间甚至流传起了年级组长已经找了食堂掌勺商议过些日子是给同学们加一顿香菇炖鸡还是栗子炒鸡的谣言。
陈幼雪对此倍感惋惜,他怀念小鸡的可爱,又关心它们的成长进度,但他实在无法忍受它们一天天地面目全非下去,总之,痛定思痛,不知为何比任何人都关心这笼子鸡的高一八班同学陈幼雪于上星期五目睹一只长出鸡冠的公鸡一脚踩在绿油油的鸡屎上,又若无其事地走开后决定再不来看望它们。
不知不觉陈幼雪又停在了逸夫楼前,他在望着鸡舍的方向,但准确地说并非鸡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看的其实是一个人。一个蹲在鸡舍门前的人。鸡舍外围用约莫一人高的铁丝网围了一圈,里头放有一排鸡笼。土鸡们非常逍遥,正在笼子外头散步溜达。蹲在鸡舍外头的那个人却显得很紧张,他的两只手扒拉着铁丝网,整张脸几乎贴在了那网格上。陈幼雪又走近了些,透过远处的路灯光,他看清楚这个人穿着同他一样的校服,短袖白衬衣,格纹裤子,单肩书包挎在背上。他隐约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有些眼熟。
“同学……”陈幼雪推着自行车过去,小声喊了喊他。那人一个激灵,跌坐在了地上,仿佛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逮了个现行,手足无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干啊!”
陈幼雪低头看他,他认识这个人,他是他的同班同学薛缪。
“你……来看鸡啊?”陈幼雪问道。
薛缪左右看看,又重新在地上蹲好,扒拉着铁丝网聚精会神地盯着那群土鸡。陈幼雪也左右看看,周围再没第三第四个人,短时间内,长时间内,应该也都不会有了。
陈幼雪说:“那我先走开了。”
薛缪不响,纹丝不动,好似一尊雕塑。这个土鸡观察员有点疯狂。
陈幼雪重新迈开步子,这时薛缪却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对他用力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陈幼雪一头雾水,又往前走了一小步,薛缪露出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一把将陈幼雪拽到身边。陈幼雪的自行车脱了手,摔到地上,轮胎吱吱地兀自旋转起来。
“你小声点!”薛缪凶巴巴地。陈幼雪回头看看自行车,又看看那群闲散的土鸡,他现在不太确定是他的脚步声比较重还是自行车落地的声音比较重。就在他努力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薛缪又说:“既然被你发现了,我只好和你坦白了。”
他叹气,松开了陈幼雪的衣袖,看着他说:“告诉你吧,其实我是只狐狸。”
对视中,陈幼雪没敢眨眼睛,暗暗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回答说:“哦……”
怪不得长得那么好看。
陈幼雪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口士力架,努力嚼了两下,咽进肚子里去。
薛缪又没再看他了,继续盯着鸡:“我垂涎这几只鸡很久了,就等它们长大了好拿它们打牙祭。”
“吃生肉……不太好吧……对肠胃不好。”
薛缪嗤之以鼻,神情不屑。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陈幼雪问道,薛缪垂下头,抓住铁丝网的手微微发抖,痛陈道:“本来刚才就打算动手了,结果被你打草惊蛇,现在它们一定已经发现了我们的企图,有了警觉心,它们十个,我一个,我觉得很难有胜算。”
陈幼雪看着土鸡群,有几只土鸡大约是累了,窝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都快闭上了。
“哦,这样啊。”他说。
薛缪应道:“改天吧。”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大步走开。陈幼雪也跟着起身,他扶起自行车,往前走开,没走几步又回头看了眼鸡舍,土鸡们已经都乖乖回笼,夜已深了。
薛缪一直走在陈幼雪前面,两人再没搭过话,出了校门后,陈幼雪骑上车,和薛缪擦肩而过,往家的方向骑去。
路过动物园时,陈幼雪停下了,他往身后看,问不远处靠在一棵大树边上气喘吁吁的薛缪:“你干嘛跟着我?”
薛缪指指动物园:“你干嘛来动物园,你想干嘛?把我交公吗?!”
他说话还是很凶,确实有点野兽的嘴脸了。
陈幼雪指指不远处的居民区,说:“我家住那里啊。”
“真的?”
陈幼雪发现“狐疑”这个词竟然能这么准确地慨括一个人的表情。
“真的。”他说。
但薛缪还是跟着他,陈幼雪也不骑自行车了,慢慢推,推进星辰小区12幢楼下时,他转身说:“我到家了。”
薛缪挤着眼睛仰头看,问他:“你家住几楼,几零几?”
“16楼,1601。”
薛缪又看他,眼神更郑重,也更多怀疑:“你保证不会告诉别人?”
“啊?”陈幼雪顿了下, “哦!我保证,我保证。”
“你发誓!”
陈幼雪无奈:“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薛缪其实是只狐狸的事。”
“你还说!”薛缪冲过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又马上拉他的手指,“拉钩上吊!说出去的就是小狗!”
陈幼雪点头,他的嘴还被薛缪捂着,他的手指还被他的手指勾着。他脸上罩着层雾一样的薄光。
如果薛缪是狐狸,那万一,万一的万一,他说漏了嘴,这秘密被别人知道了,他真的会变成狗吗?
狗遇到狐狸会做什么?也会对他垂涎三尺吗?一只狗能驯服一只狐狸吗?
这天晚上,陈幼雪躺在床上,将睡未睡之际,他想起今天似乎是4月1日。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愚人节。
第二天陈幼雪出门上课,一到楼下就看到了薛缪,他叼着根油条,活像一条长舌头,他脸颊动动,那长舌头就往上缩一缩。他用很机敏,紧张地眼神盯着陈幼雪。
陈幼雪一抬手臂,薛缪蓦地鼓起眼睛,原地跳开,三两口吞下油条,攥紧手里的豆浆举在胸前,缩着肩膀东张西望:“哪儿?!在哪儿?!动物园的人在哪里?!”
陈幼雪说:“早上好啊……”放下了手。
豆浆撒出来几滴,弄到了薛缪的校服上,陈幼雪从裤兜里摸出包纸巾递给他,他却还没放松警惕,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在陈幼雪左右四周打着转。
“我没告诉别人。”陈幼雪说,“你擦擦衣服吧。”
薛缪一搓鼻子,拿了纸巾在衬衣上随便抹了两下,他今天也骑自行车了,陈幼雪瞥到他靠在路边的车,问了句:“你们狐狸也骑车啊?”
薛缪推着车跟在陈幼雪身后去自行车库,没好气地说:“我现在这不是人形吗?”
“那你会变成狐形吗?”
薛缪不置可否,开始使劲吸豆浆,嗤呼嗤呼的。
“你是什么品种?”陈幼雪开车锁的时候问薛缪。薛缪仰头看看天,豆浆喝完了,他用手背抹嘴,在裤子上擦擦。
薛缪这个品种的狐狸想必对个人卫生的要求比较放松。
薛缪眨巴着眼睛不出声,陈幼雪就说:“白狐还是赤狐?”
“哎!”薛缪咧嘴笑,过去拱了下陈幼雪,“同学,你对狐狸还蛮有研究的嘛!”
“还好还好。”
薛缪说:“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白狐。”
陈幼雪低下头:“不要唱歌……”
两人推着车到了小区门口,跨上自行车,陈幼雪又问:“那你爸,你妈也是狐狸吗?”
“不啊。”薛缪在马路上骑S型,路上人不多,日头却已经很高了,两边的法国梧桐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他在那光和影里穿行,“我爸身上有0.0001的狐狸血统,我妈身上有0.0003的狐狸血统,狐狸血统超过0.00038就会显性啦,于是他们生下的我,就是狐狸啦。”
“是加法题不是乘法题啊。”陈幼雪说,薛缪转头瞪他。又瞪他。
“你小声点!嘘!!”
陈幼雪点点头,骑到薛缪边上,突然很小声地和他说:“我能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什么?”
两人遇上了红绿灯,都停在了路口。陈幼雪偏过头去和他说悄悄话:“你……有狐臭吗?”
薛缪的脸先白了阵,后来又红了阵,最后定格在了一个气鼓鼓的表情上。他撇着嘴,骂骂咧咧地举起胳膊,拿咯吱窝冲着陈幼雪:“你闻!”
陈幼雪让他把手放下,大马路上,怪不好意思的,可以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再给他闻嘛。
薛缪的执拗劲上来,硬是要陈幼年雪闻他腋下,陈幼雪趁绿灯赶紧从他边上骑走,薛缪追着他喊:“你倒是闻啊!你怂什么!”
他始终举着他的一条胳膊,一只长手在空中摇来晃去,一会儿去打陈幼雪的后背,一会儿去巴拉他书包,死活要他闻。陈幼雪拗不过他,快到学校时,他停在片树荫下象征性地吸了吸鼻子,从薛缪胳膊底下抬起眼睛说:“没有。”
薛缪翻个白眼,还冲他哈了口气:“我也没口臭!”他长大嘴,把自己两边嘴角往外扯,“你看清楚了!我也没尖牙齿!”
他说话口齿不清,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陈幼雪让他注意点形象。薛缪这时说:“不过我有尾巴,你走在我后面小心点,别踩到我的尾巴了。”
“啊?”陈幼雪看看他,使劲地看,费劲地看,看他的屁股,大腿缝,小腿肚,瘦脚踝,好家伙,皇帝的狐狸尾巴吧这是!
“啊什么?快走!要迟到了!”薛缪踢了脚陈幼雪的车轮,两人骑进学校,一前一后走进教室,陈幼雪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薛缪坐倒数第三排,两人的座位离得有些远,陈幼雪才在课桌上放下书包,就觉得头顶一寒,抬起头时看到斜线方向的薛缪正死死盯着他,咬着嘴唇,绷着脸蛋,两只手指戳戳自己的眼球,又戳了戳陈幼雪的位置。
这个动作的意思陈幼雪懂,电影里很常见,I’m watching you! 应用到薛缪身上的潜台词大概就是:你小子别把老子是狐狸这件事到处宣扬!
其实要让陈幼雪到处宣扬这件事还是有一定难度的,首先他没有任何传播流言的途径,他是班里出了名的独行侠,独来独往惯了,和谁都不熟,和谁都不亲密。高一刚开学那阵,兴味相投的少年少女们迅速发展成大大小小各种团体,陈幼雪对哪一团哪一帮都没兴趣,加上性情冷淡,与人交际通常只有三句话:“嗯。”“好。”“不用算我的份了。”。久而久之,他成了座孤岛,他无心经营码头,也没有船只愿意靠近他停泊。其次,薛缪是狐狸这件事未免太过天方夜谭,陈幼雪隐隐觉得,说不定连薛缪自己都还没完全信服,他只是嘴上说说,随便说说罢了。
不过薛缪在盯他梢这件事上倒是身体力行,十分积极,瞪了他一节早自习还不算完,去操场早操,他楞是挤到了陈幼雪边上,胳膊贴着他的胳膊,也不说话,就用眼神恐吓他。他的眼睛是一双桃花眼,只有在眯缝起来的时候比较像狐狸,眼角上挑,似是要发一发狠,迸出点赶尽杀绝的凶光,可陈幼雪只觉得他像趴在草地上打瞌睡的狐狸,并没太大的威慑力。
之后一整个早上,薛缪都没放过他,他是数学课代表,发数学月考试卷的时候在陈幼雪桌前停了半天,剜了他好几眼才走开,语文课政治课历史课,几乎每隔三十秒,他就要回头对陈幼雪比一个戳眼珠的动作,历史课下课后,历史老师忍不住过去关心薛缪:“薛缪,干眼症不能用手直接摸眼睛。”还要带薛缪去医务室配眼药水。薛缪还真跟着去了,他瞪人瞪得眼里冒出血丝,确实需要点眼药水滋润。
不过他对陈幼雪的监视还不算完,拿了眼药水回来反而变本加厉,陈幼雪去上厕所他跟着去,他去小卖部他也跟着,发现他和别人说话,他就刺溜跑上来借口把陈幼雪拉开,到了僻静处凶神恶煞地质问他:“你和他说什么了?好啊,你小子……”
“他问我小卖部人多不多……”
陈幼雪去食堂吃午饭,薛缪这条尾巴也跟着去了,两人坐一桌,开吃前,薛缪先滴了两滴眼药水。陈幼雪埋头吃面,薛缪说:“你早上表现很好。”
“是个靠得住的人类朋友。”他还说。
陈幼雪抬起眼睛,薛缪还要讲话,有两个男生看到他,笑着过来和他打招呼,在空位上坐下了。薛缪和陈幼雪不同,他人缘好,是班级里的积极分子,爱打篮球,足球也会踢几脚,还在田径部跑长跑,不光在本班人气很高,在别的班也认识不少朋友。这两个男的坐下后,不一会儿又有两个女生过来加入了进来,陈幼雪被挤在边上,草草吃完面条就要走了。薛缪本还在和这两男两女嘻嘻哈哈,看到陈幼雪起身,忙追上去。陈幼雪去还面碗,对薛缪说:“你不用一直盯着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薛缪没吭声,陈幼雪又说:“那你放学训练怎么办?”
“哎,不去了!保护住我的身世秘密比较重要。”薛缪说,痛心疾首的样子。
“你还是去吧……暑假不是要参加市里的运动大会吗?”
薛缪想了想:“你回家的时候一定得经过动物园啊?”
陈幼雪跟着想了想:“那不然我和你一块儿去训练吧,我在边上等你。”
薛缪眼前一亮,但随即又紧张起来,目光审慎:“你这么积极配合,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企图?”
陈幼雪忙否认,薛缪扫了他半天,也释然了,说:“那好吧,放学后你跟我一块儿去操场吧。”
在放学前,还发生了一件事。班会点评月考排名和成绩时,薛缪忽然举手,对班主任数学老师说:“老师!我申请调换座位,我发现我们的英语课代表陈幼雪偏科严重,我决定帮助他学习数学,不让他拖我们整个班数学平均分的后腿,争取让他早日越过六十分的鸿沟,向八十分看齐,高一多二十分,高二多十分,高三他就能成为数学高手了!”
陈幼雪托着下巴听,他发现狐界的思想教育模板好像有点落后于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