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那夜,洛城外的村庄火光蔓延,好似一直烧到了天上。
少年练完剑,自山上回家,却被冲天的火光挡在了门外。
他提着剑,仿佛被定在原地,继而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
良时像是附身在当时的齐子胥身上,锥心刺骨的痛顷刻间席卷了他。
少年跌跌撞撞地冲向火里,可那场火烧得太大了,墙壁屋檐尽数坍塌,他在弥漫的火光与黑烟中寻不到方向,更寻不到家里那扇破旧的木门。
齐子胥怔怔地站在火光中,许久。
三日前,他的父母接连染上疫病,直到今日才好转一些。妹妹早上说想吃兔肉,他便在山上打了一只野兔带回来。回家路上他还在想,待会儿用家里的炭炉将兔肉烤了,一块一块地分给父母和妹妹吃,他们一定很满足吧。他这样想着,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的笑容。
少年的胸腔涌起剧痛,支撑不住地跪在地上。
那一年,齐子胥十五岁。
少年一身灰尘与焦土,仰面躺在烈火灼烧的土地上。
茫然的双眼望向天际,而天幕是黑漆漆的一片。
他费力地眨了一下眼,在涌动的火光里,看到一个身披黑袍的人影。
那人影很瘦,很高,双脚悬空立在前方,以慈悲的姿态附身看他。
齐子胥空洞地与他对望,许久,哑声道:“你是谁?你能带我走吗?”
“我是黑衣仙,我不能带你走。”那黑影缓缓说道,声音出奇的清澈温和。
“那你,能拉我一把吗?”齐子胥喉间干涩而腥甜,艰难道:“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黑衣仙歪头瞧他,如鬼魅般盯着他,“你已失去一切,为何不死?”
“仇人尚在,我……不能死。”齐子胥一字一句道。
少年虽出生农户,却天生比旁的同龄人多一份冷静与清醒,他虽痛苦至极,仍知道这般突如其来的大火定是人为,而非天灾。
何况,他从山下回来时,曾撞到几个身着灰衣的人,那人推了他一把,露出了手中的腰牌,而腰牌上写着一个“姜”字。
黑衣仙没说话,齐子胥双眼滚下泪来,“可是,我好疼,太疼了。”
“不如,我与你做一个交易,你把自己的心给我,便不会疼了,我送你一把剑,能杀人的剑。”黑衣仙缓缓道。
“能杀人的剑……”齐子胥迟钝地重复。他也有一把剑,是父亲亲手给他做的木头剑,杀不了人。
“没有心,我会死吗?”他问。
黑衣仙温和道:“不会的,但你从此感觉不到欢喜,更感觉不到爱。”
齐子胥笑了,声音干哑,“那就好。”
“那恨呢?恨也感觉不到了吗?”他又问。
黑衣仙轻轻落地,蹲在少年身旁,一只手抚上他的胸口,“不会的,爱由心起,而恨意刻骨。”
“好。”齐子胥闭上眼,轻声道。
翌日,姜都尉从枭阳国带回疫病,致使城外村庄上百人染病,后为掩盖罪行,放火烧村的传言于洛城不胫而走。数日后,一名黑衣刺客闯入姜家,杀了都尉一家满门。
“良时良时!”
听到阿禄的声音,良时睁开眼,眼前的景象重新变回波光粼粼的河面。
齐子胥的小船依旧泊于岸边,良时静静地歇了片刻,心中那股因与齐子胥共情而生的强烈痛楚才渐渐淡了。
“良时,瞧见了吗?姜家真是他杀的?”阿禄问道。
良时沉思片刻,才道:“我能感受到他恨意滔天,可等到他站在姜家门外时,心中却并没有决然的杀意。”
阿禄歪头,问道:“什么意思?”
“齐子胥心思通透,他心里大约清楚姜雍没有理由叛国,若真有反心,也不会将村子整个烧了,只等时间一久,疫病传至洛城,或遍及整个东郡,岂不更好?”
阿禄道:“如此说来,不是他杀的了?”
良时陷入思索,又道:“可他确实拿着剑,刺进了姜家人的胸口。”
说罢,他自己也颇觉奇怪,在良时看到的那段记忆里,似乎并没有齐子胥是如何破门而入,如何走进姜家的每一间房屋,又如何在那些人恐惧的目光下挥剑而出的。可他又确凿地记着每一张痛苦扭曲的脸,他们露出那样的表情时,剑刃已经穿透他们的胸膛,而那把剑就牢牢地握在齐子胥手上。
“是黑衣仙上了他的身。”
熟悉的声音忽而从背后传来,良时与阿禄齐齐回头看去,只见褚云坐在矮小简陋的船舱里,背靠舱壁,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船夫疑惑回头时,他便弯起一双好看的眼,笑道:“船家,我在隔壁船上吃酒划拳,输惨了,过来躲一会儿,行吗?”
船夫从未见过这般神气清爽的少年,满口说着好。
良时在夜色里看他,乌黑眼珠格外的亮。
褚云轻咳一声,用船夫听不见的声音道:“方才齐子胥的记忆入你脑中时,我与你共感了一会儿。”
“何为共感?”良时道。
褚云含笑道: “见你所见,感你所感。”
良时一怔,将这几个字略一琢磨,竟琢磨出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好意思来,再默念这两个字时,便觉得有种不好描述的亲近了。
少年抿唇不语,片刻后,才又问:“你的意思是,黑衣仙控制了齐子胥的身体,杀了姜家的人?”
褚云嗯了一声,“他是鬼仙,没有肉身,以魂魄之形态入道修仙,能附在人的身上,操控人的躯体,只不过这种做法极耗修为,他原本只想借齐子胥的手杀人,可是没料到齐子胥虽没了心,却不像他想的那样蠢,无奈之下,就上了齐子胥的身。”
阿禄皱着小脸,困惑道:“他与姜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褚云嘴角轻轻扬起,眸色清冷,“谁知道呢?不过人的恶意有时毫无道理,也许在旁人那里承受了莫大的痛苦,便不分好坏地报复在无关的人身上,也是常有的事。”
褚云半边身体笼着月光,另外半边落在阴影里,良时在舱外看他,忽然觉得这妖怪的身体分外单薄。他犹豫片刻,又斟酌片刻,对褚云道:“坐在里面瞧不清外面的风景,不如出来看一看。”
褚云刚耗费灵力救活瑶椿,此时身上疲惫,懒得动弹,然而这货不爱说正经话,歪头望着良时,含笑道:“又没什么好风景,不过是一些花里胡哨的纸糊的灯,纵有花灯千里,在我看来,倒不如小公子展颜一笑。”
良时一窒,明知这妖怪故意调侃,却被臊得说不出话。
阿禄小小的绿眼睛尖得很,见良时耳朵有些红,不忿道:“老妖怪,你好不要脸。”
褚云冷冷一哼,“你倒是要脸,叫人背了一天。”
于是一大一小两只妖怪,在这小小的船上斗起嘴来。
良时耳中听着他们吵架,眼中是沿岸摇曳的灯火。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忽而觉得那些花灯也没那么好看了。
过了一会儿,少年回头,捏住阿禄的一只脚,将他倒立着拎起来,关切道:“看了一晚灯,灵力该用尽了,还不去竹篓里睡觉吗?”
说着,没等阿禄反驳,便轻轻抬手,将他丢进了竹篓。
耳边顿时清净,阿禄在里面徒劳地蹦了两下,那块黑布却好像粘住了似的,任他如何蹦跶,都死活出不来了。
褚云懒懒地笑,在良时的余光里,将作法的手指缩回衣袖中。
齐子胥的小船漂至岸边,他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捏着块手帕举至眼前。
拇指在角落里绣着的“姜颦”两个字上轻轻抚过。
忽然,船身一晃。
一个瘦小的身影跳到船上,蹲在他身边。
“公子,我有事须得乘船,现下空着的船已经没了,能否蹭一蹭你的船?”
齐子胥将手帕攥在掌心,撑着船板坐了起来。
只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脸色苍白,一双灰色的眼看着他,弯成了一对月牙。
齐子胥道:“你要去哪儿?”
那人往前方指了指,“北边那座桥。”
齐子胥本想问一句为何不走路过去,少年却当他已经答应了似的,兀自在他身边坐下了。
“对了,公子怎么称呼?”
齐子胥看着前方,“齐子胥。”
那人腼腆地笑了一下:“吾姓陈,名露生,齐公子可以叫我露生。”
齐子胥蓦然回头,在璀璨灯光中看向他。
在村庄还未被烧毁时,在疫病还不曾肆虐时,齐子胥除了家人,老师,还有一位年长他两岁的挚友。
那位挚友,也叫陈露生。
他们在村里唯一的书塾上学,陈露生是整个书塾里最聪慧的学生。
齐子胥也有读书的天份,却时常逃学去山上练剑,夫子便罚他抄写文章。
他每每坐在窗前抄书时,陈露生就在月光下敲开他的窗,“还有多少,我与你一起写。”
于是两人一直抄书到深夜。
深夜,齐子胥搁下笔,又拎着剑出门了。
那时人们都已睡熟,他就不去山上,只在家里的小院中练剑。
陈露生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壶酒,坐在屋前,就着月光吃起来。
陈露生总忍不住问他,为何痴迷剑术。
齐子胥说,因为他想上战场,想杀敌。
陈露生道战场危险,齐子胥便坚定地道:“哪怕马革裹尸。”
他又问陈露生,为何读书读那么好?
陈露生笑说,因为想入仕,想封侯拜相,一世留名。
他们做着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尚算遥远的梦,然后一齐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齐子胥盯着面前的苍白少年,喃喃重复,“陈露生?”
陈露生温和地笑着:“公子认得我?”
齐子胥不语,只觉得被挖走了心脏的胸腔里空茫茫的,那片空茫仿佛眨眼间变大,一口一口吞噬了他。
半晌,他道:“我有一位故友,也叫陈露生。”
陈露生忍着想要流泪的冲动,竟忘了自己早已变成稚奴,永远都不会哭。
“是吗?是什么样的故友?”他哑着嗓子,轻声道。
齐子胥像是不知如何回答,良久,出神地低声道:“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
陈露生哑然,而后又笑了。
这样的话,齐子胥那剑痴何曾会说,这是他口中的酸腐文人陈露生曾说过的。
对齐子胥说过的。
陈露生垂眸,只觉得满腔都是苦的,低声喃喃道:“既成了无心人,怎么又偏偏记得这种话。”
他的视线落到齐子胥单薄的胸口,他知道那里面空荡荡的。
齐子胥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天他与黑衣仙做交易,一颗心被完完整整地剖出时,有人在旁边看着他,陪着他。
那个人就是陈露生。
那时陈露生已经被烧死了,他的魂魄飘到了大火之上,看到了泪流满面的齐子胥。
他用虚无的灵魂拥抱他,却连齐子胥的一根发丝都再也触碰不到。
咫尺之距,阴阳相隔。
齐子胥就着岸边灯火,看着这张与记忆中的陈露生完全不同的脸。
陈露生迎着齐子胥的目光,浅笑道:“那想必是关系极好的故人了。”
“还好。”
齐子胥转过脸,不再看这个陌生的陈露生。
陈露生坐在他身边,半晌没再说话,只看着四周的灯火,忽然又听齐子胥说了一句——“他已经死了。”
及至到了桥下,陈露生起身欲走,又忽然驻足,转身回望向齐子胥,“齐公子,实不相瞒......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幸得贵人相救,不再为旧事所困,希望公子那位故友,不论尚在人间,还是已入冥界,都能过得自在。”
齐子胥愣在那里,仰面望着陈露生,好像要从他灰色的双眸里找到些什么。
陈露生转过身,利落地跃上河岸,留下了一句话。
“愿公子也是如此,始终如一。”
褚云纡尊降贵地动了动手指后,便坐着闭目养神,不理人了。
良时掀开斗笠的纱帘,趁机瞧了他好一会儿。
直到妖怪的双眼忽然睁开,将他逮了个正着。
“......”良时一怔,连掩饰都来不及,亡羊补牢地放下纱帘,认命地等那人调侃,却听褚云道:“你有话与我说?”
良时一想,还真有。
“方才说的黑衣仙,你认得他?”
“认得,却也算不上认得。”褚云看着远处,像在回忆什么,可良时瞧他神情,隐隐有种懒怠提起的嫌弃。
良时与姜雍不过一面之缘,他如今弄清了谁是真正的凶手,却好像陷入了更大的谜团。
他本想问一问关于黑衣仙的事,一来瞧着褚云一副懒得说的样子,二来想起自己身似浮萍、命不由己,反而仰赖这妖怪才有一条活路,登时没了细究的心思,沉默半晌,才又问:“瑶椿救活了吗?”
不料褚云道:“有风,听不清。”
“......”良时感受了一下今夜的风......有个屁的风。
褚云望着船舱外的他,“坐那么远,是怕我吃了你?”
良时只得站起来,走进船舱,犹犹豫豫地在褚云身旁挑了个地方,才一掀袍摆准备坐下。
屁股还没挨着船板,褚云在一边悠悠道:“此处怕是有钉子,当心扎着公子的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