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黎景回过头来。他看向姜佚明,一种深深地无力感从心口涌出,顺着血脉流向四肢,到最后,竟觉得手脚发软了。
他垂下头,漠然地盯着柏油路,不敢再看姜佚明的脸。
如今,就连黎景自己都想不透,究竟自己是更怕在姜佚明的脸上看到真心,还是假意。
只是,无论是真心亦或假意,都不是如今的黎景可以承受的。
虽然他们之间只隔了短短一米的距离,但对于姜佚明而言,他们之间就好似隔着天南地北。
当初黎景走后,姜佚明一个人北上京市读书,后来又漂洋过海,只身前往美国。这些年来,形单影只、历经困苦的何止是黎景一人?还有姜佚明。
吃过的这些苦,受过的这些难,姜佚明统统都扛下来了。本该百毒不侵的他,却偏偏在此时此刻,败给了黎景眼中的悲哀。
爱是他唯一地软肋。
姜佚明苦笑了一声,无奈地说:“当初你不告而别,这些年又渺无音讯。小景,你知道么,我们分别了十二年零一个月,一共四千四百一十三天。在这四千四百一十三天里,我没有一天不在为你担惊受怕。”
在商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姜佚明经历过几次“生死攸关”的时刻。
可无论是当初在华尔街,身为百亿基金操盘手却遭遇股灾时,还是归国后设立的黎明资本险遭投资失败时,姜佚明都能保持绝对的淡定冷静。就好像这一切风浪不过是人间一场游戏,不足挂齿。
唯独因为黎景,姜佚明尝遍了心惊胆战的滋味。他怕黎景一个人在外漂泊会遭遇不测,他怕自幼体弱的黎景一个人生活会生病吃苦,他怕黎景会觉得孤单寂寞,他也怕他们此生再无重逢之日。
因为黎景,他有着好多好多的牵挂,好多好多的担忧。可这些年来,无论他怎么找,怎么寻,都没有探寻到黎景的半点踪迹。
就好像黎景平白无故地人间蒸发了。
姜佚明总觉得自己与黎景之间是一种命中注定。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又相知相爱,更被命运牵绊。
所以,姜佚明这些年总能在不经意间产生某种直觉:他知道黎景一定还活在这世间,并且活得很不好。
这种感知,更让他担忧不已。
听到姜佚明的话后,黎景怔了几秒钟。
他不知道姜佚明口中的这十二年零一个月、一千四百一十三天,究竟是一天天数过来的,还是刚刚算出来的,也没勇气深想。
他自知有愧,却无从偿还。
他对不起许多人,时至今日,却连道歉的勇气都没有。
黎景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发白、泛青。
姜佚明见黎景神色微怔,态度似有松动,于是他稍稍上前跨了半步,久久凝视着眼前的黎景,轻声说:“小景,我不会伤害你的。”
黎景嘴唇翕动,终是没有将口中的拒绝说出。他短促地点了一下头,应允了姜佚明的请求。
见黎景终于同意,姜佚明稍稍舒了口气。他拨了通电话,朝不远处招了招手。
黑暗中,一辆深灰色的宾利飞驰迎面朝他们开来,半分钟后,稳稳停在了他们身侧。
姜佚明替黎景拉开车门,等他坐进去,姜佚明才绕到另一侧,开门坐了进去。
司机叫了一声姜总好,而后发动车子,朝后问道:“姜总,去哪里?”
姜佚明的胳膊抵在了汽车后排的中央扶手上,他的身体微微朝黎景那侧靠近,却不敢靠得太近。
听到司机的话后,姜佚明稍稍侧过头看向黎景,一边递给黎景一瓶矿泉水,一边温声问:“小景,你家住在哪里?”
黎景皱了一下眉,低声说:“松云区平安路平安新村。”
“哪里?”前排的司机没听清楚黎景的话,透过后视镜看着黎景问道。
姜佚明愣了半秒,重复道:“松云区平安路平安新村。”
此时此刻,姜佚明有很多的话想问,却一时不知从何开始。他平复着自己重逢后的激动,压抑着心间的狂喜。
他不敢多问,怕问东问西惹得黎景不快,也不想多说,怕黎景对自己心怀芥蒂。
一旁的黎景则始终垂着头,缄默不语。他像一只将自己的头埋入沙土的鸵鸟,又像只缩进了壳中的乌龟。
四十分钟后,行程终于过半,汽车驶出绕城高速。
已是深夜,周遭几乎见不到车辆,更没有行人,只是偶尔会与拉货的大车擦肩而过。
四下漆黑静谧,路灯与路灯间隔了好远的距离,道路坑坑洼洼,饶是坐在豪车中,也能感受到阵阵颠簸。
在过去的四十分钟里,姜佚明一直用余光看着黎景。他看得出黎景很局促,明明后排那么宽敞,沙发座椅柔软舒适,可黎景却只坐在最边缘的三分之一。
他没有取下自己背上的吉他,也没有伸开自己的腿或是靠在座椅上,他只是直挺挺地坐在最边缘的位置。递给他的矿泉水,被他原原本本地放进了杯槽中。
他一直垂着头,向下看去,没有说话,连呼吸声都异常轻缓,就像唯恐引起别人的注意一样。
姜佚明分毫不差地看在眼里,心中不免闷痛。
从前的黎景不会这样。
想到这里,姜佚明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问道:“小景,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黎景呼吸一顿,没有说话。
人生的头十八年,黎景几乎没经历过什么风浪,唯一的忧愁不过是无法满足父母的期待而已。
可十八岁后,一切都急转而下,他这才明白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向命运偷来的,时间到了,必得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他不得不学着面对社会的残酷和人心的冷漠。他还没真正长大成人,就被命运裹挟着不断前行。
这些年,他一边前行,一边坠落,过得好艰难。
汽车跟随导航的指引,不断拐弯,从大路拐到小路,从小路拐到狭窄拥挤的弄堂。
“既然过得不好,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找我?”许久过后,姜佚明又问道。
黎景搭在腿上的双手倏地收紧。他嘴唇张合,眉心紧皱,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姜佚明。
人常说,长大了总会明事理。但长到三十岁,吃遍了人间的苦,到头来,黎景唯一学到的,似乎就只是当只鸵鸟。
躲起来,躲到没人认识的角落,躲到足够陌生地方,躲到可以把自己的过去全部隐藏起来的地方。
他怎么敢回来呢?他怎么能找姜佚明呢?
他被命运戏弄,实在欠了姜佚明太多,多到无论如何都偿还不尽。
穿过狭小的弄堂,汽车停在了平安新村小区门外。
这是片拆迁小区,莫约是九十年代的产物。就着弄堂两侧晦暗的路灯,足以看出这个小区的破败老旧。小区的大门大敞着,没有车辆道闸,一旁虽设有保安岗,却不见亮灯。透过大门朝小区望去,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
司机回过头,看向姜佚明,说:“姜总,到了,需要开进去么?”
姜佚明默了片刻,他胳膊仍搭在中央扶手上,保持着微微靠近黎景的姿势。他轻声问:“小景,送你进去,往哪边开?”
黎景的眉心皱得更深了,他轻声说:“不用麻烦了,就送到这里吧。”
司机面露难色地看看姜佚明。
姜佚明朝司机笑了一下,说:“车你先开走吧,不用等我。”
说着,姜佚明走下车,替黎景拉开车门。
黎景舔了一下嘴唇,他看着姜佚明,表情紧张而局促地说:“我……我自己回去就行,不用送了。”
姜佚明点了一下头,温声说:“我送你到楼下,不会打扰你的。”
“这……”黎景眉心拧成一团,显得犹豫而纠结。
他与姜佚明,在一起时不甚清醒,分开更是分得稀里糊涂。
他们当时还太年轻,爱与承诺都是轻飘飘,到如今更显得荒唐。
黎景实在想不明白,以姜佚明现在的身份、地位,又何必与自己再添瓜葛。
姜佚明的手搭在车门上,他微微弯下腰,平视着车里的黎景,说道:“小景,我只送你到楼下。”
或许是姜佚明的神色与动作太过温柔,又或许是故人重逢冲昏了他的理智,黎景竟然同意了。
他背着吉他走下车,与姜佚明一左一右走进小区。
夜晚幽静漆黑,耳边偶尔传来几声凶悍的狗吠与凄厉猫叫,让人汗毛直立。一阵凛冽的寒风袭来,黎景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肥大的羽绒服。
姜佚明心头一酸,许多心绪一齐上涌,却终究化作无声。
五分钟的路程,姜佚明既嫌太短,又怕太长。在黎景面前,就算是所向披靡的姜总,也变得前顾后怕。
走到最后一栋楼前,黎景立住了。他鼓起勇气,侧身看向姜佚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牵强的笑意,说:“我到了。”
姜佚明点点头。他再没有理由向前,只是柔声说:“好,注意安全。晚安。”
黎景点点头,又垂下了头。他转过身去,走进楼道,没有回头、没有停顿,快速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