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大四的实习期还有一周便正式结束，尹云清从办公桌纷飞的文件纸张上抬起头来，望着墙上正在转动的秒钟喘了一口气，伸了伸懒腰。
实习期一直带着他的前辈是位很温柔的女性，侧过头来问尹云清实习期结束之后有什么计划，找到正式的工作没有。
“先去毕业旅行吧。”他说，“我爸不方便出门，非要我替他看世界。”
这四个字代表的内容基本上是每一个有点条件的毕业生都想要拥有的经历。如果舍友之间关系好，那么一起毕业旅行是最让人期待的约定；如果关系不好或者一般，那么哪怕是独自启程也总要走上那么一回。
尹云清的行动力很足，实习结束的当天交接完手里的工作，很快登上各种平台看别人旅行的VLOG，打算挑一个地方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他的实习是五月底六月初结束，朋友舍友结束实习得七月底八月初，尹云清也没有勉强，收拾了行李，然后因为一支重瓣玫瑰花糕的相片选定了海城。
海城是很著名的不夜城，在很多人的评价里都是繁华、热闹、时尚，几乎身边的人都去过，无论是经过还是特意去游玩，但即使到了如今交通便利的时代，尹云清却从来没有去过。他旅行偏爱自然风光，也偏爱游览禹城那种看着很奇特的楼房建筑，对于繁华大都市并无过多向往，也许同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大城市闯荡有关系。
大城市总给他一种不确定性，虽然存在很多的可能，但他总有一种无法握住任何东西的虚无和漂浮感，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不向往归不向往，这座城市藏有无数人为了它奔赴停留的故事，纵然他不停留，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何况海城的地理位置不错，往上是磅礴京城，往下是温婉苏城，
这次旅行没有人陪同，尹云清便按着自己的心情买了晚上到达的票，又去浏览浅滩的民宿，打算奢侈一点，住到繁华地带去。
民宿并不是很好定下，要么价格昂贵，要么态度不是特别友好，不知道是不是隔着屏幕体验不到语气的原因，尹云清总觉得对面的民宿大概是个宫殿，被他租了会很吃亏，巴不得他赶紧滚，好让真正的王子公主入住。
找了老半天总算有一家价格中等，老板态度也算平和的民宿，就是位置似乎不是特别好找，尹云清看着老板展示的路线图，觉得自己再怎么应该也不至于迷路，索性下了单。
车开始启动，窗外的风景逐渐加速倒退，尹云清心情很好，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准备睡一觉，旁边抱着小孩子的母亲不小心把牛奶撒了，有一些液体溅落到尹云清身上，有些烫，皮肤很快红了一片。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女人忙道歉，去翻找自己包里的纸巾，却发现恰好耗尽了，手里仅存着一张给孩子喂奶用的软纱布，湿答答的，都是小孩子的奶腥味，尴尬地涨红了脸。
尹云清轻轻地摆了摆手，打算起身去找乘务员讨一张纸巾，旁边隔着一条走道的人忽然探过来一只手，手指间捏着一张纸巾：“我这儿有纸巾，先擦擦再去洗手间。”
“谢谢。”
轻轻沾了点水擦拭身上的衣服，那块沾了奶渍、已经半干的衣服重新变得濡湿，贴着皮肤很不舒服。尹云清对着镜子检查着装，盯着自己捏着纸巾的手指，莫名其妙地回想起刚才其实没过多注意的好心人的手。
或许同他是个手控有些关系，尹云清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的手不如对方的好看——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的手最好看。
尹云清对手好看的人向来多点好感，擦完了手和衣服，找乘务员买了一支养乐多，打算送给邻座的好心人，但他很快发现邻座脸朝里面，椅子是倾斜放下的，姿态很慵懒舒展，估计是睡着了。
好吧。
尹云清犹豫了一下，把养乐多放到了邻座青年没收起来的桌板上，摸出一张便利贴写了留言，想着大不了下车之后再打个招呼。
中途睡着的尹云清没能跟人打招呼。
他醒来的时候邻座已经空了，还有许多人站起来正准备下车，只有他半躺在座位上像个状况外的人。
拖着行李从站点出来乘坐地铁，尹云清又遇到了麻烦——他上不了地铁。
“你弄错二维码了。”地铁站的乘务员面无表情，“上海城的地铁需要下载海城的专属地铁APP，您来之前没做攻略么？”
“……”尹云清茫然地听着地铁站管理员指挥着初来乍到的游客下载海城的专属app，时间已经接近九点，他盯着手机里的网络信号格等着，下载的进度还停留在百分之十，并且现在正在打转，丝毫没有往下走的意思，而从这里到达民宿所在的站点还需要一个多小时。
虽然睡了一觉，尹云清到了晚上还是习惯性困倦，加上今天刚被泼了牛奶，这会儿又是夏天，真的是觉得浑身又粘糊又难受，只想回去洗个澡早点休息，第二天可以逛一逛海城。
又等了十分钟，进度条挪动了百分之五，尹云清有些焦虑，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思考能不能找到地铁出口，外面的信号比较好，肩膀就被轻轻拍了拍。
今天在邻座那儿见过的手这次握着手机递到了他面前，上面是开着热点的界面。
青年声还是很温和：“我的信号还不错，你试一试链接。”
连续两次被同一个人帮助，尹云清想忘也难，他想说什么，但又觉得对方不一定记得自己，而且现在情况比较紧急，他只好飞快地说了一句谢谢，马上低头操作，争取不耽误对方的时间。
好不容易下载好了软件刷进地铁站，尹云清发现对方也是同自己一个方向回去，刚张口，就见青年看了一眼时间，说了一句抱歉，朝前快跑了起来，海城地铁站人流多，他的身影很快被人海裹挟着消失在眼前大，中间不过几秒，但尹云清还是听清了对方留下的话。
青年说：“谢谢你的养乐多。”
这场旅行有点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错觉。
民宿坐落在繁华地区，很接近市中心，刚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尹云清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不夜城的气息，街上的人丝毫不见倦怠，将刚才逐渐萎靡的精神又带得兴奋了一点。
房东发来的地址离地铁站还有几百米的距离，并不远，地图上显示也就是转几个弯的模样，比尹云清想象得好，他真怕遇到那种地图上都看不明白的民宿，记得上回在杭州导航，导航带着他在高架桥前面的公交站下车，然后重新绕回桥上，满心疑惑地看着导航的指向，似乎是觉得他能直接从桥上跳下去踏上桥下这条车水马龙的水泥路。
海城订的民宿同去旅游城市订的民宿性质并不是很类似。云城或者厦城的民宿是酒店式客栈，海城的更多是本地人自行将房子设计成可以容纳几个人的屋子，或许是别墅，或许是自家多余的房间，或许就在他们所住地方的楼上楼下，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民宿”，所以几乎所有民宿都坐落在居民区，很温馨也很有生活气息。
但这也导致了游客寻路的艰难，尤其是对于路痴来说。
跟着导航的指向拐了两道弯，街道逐渐冷清，剩下零星的小卖部和小吃店开着，再往前走了一段，灯光渐趋暗淡，同方才地铁站门口形成鲜明对比，仅存的两间店铺老板也对着尹云清给的地址一脸迷茫。
小卖部老板看了半晌，指着前面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区别的房子道：“我记得前面，大概二三十米，很像照片上的小区，你去看看。”
导航已经提示到了目的地附近，尹云清却完全没分辨出他所订民宿的外形。这儿的建筑几乎是一个风格甚至是一个模样，他停在某一道看似小区的门前，完全看不清夜色中的楼房，甚至连门牌也无法确认，门口的保安亭亮着灯却没有人。
已经接近十一点，这么晚了，其实他不太好意思联系麻烦民宿老板，眼下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露宿街头等到白天再找房子，索性给老板打了电话。
电话被人挂断，老板在信息框里发了个问号，尹云清不知道老板为什么不愿意接电话，只好把行李放在一边，描述了一下自己当前的情况，尽量拍了一张能看清楚大致街道和门口轮廓的照片。
老板很不耐烦：“我的房子那么好找你怎么会找不到？你真的是第一个找不到的，我就没遇到过。”
尹云清：“……”
他没力气同老板争辩房子好找不好找，他现在只想找到房子，奈何老板似乎很纠结自己的房子为什么会让客人找不到，或者纠结为什么会遇到一个找不到房子的客人，完全没有回复当下最紧急的问题，尹云清有点绝望，重新抬头看向面前没有保安的小区，想着自己进去找一圈儿，应该不会被抓。
“你好？”
身后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尹云清回头，今天第三次偶遇的青年站在离他十米左右的位置，大概是觉得他眼熟所以喊了一声，见人回头就笑了：“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
“迷路了。”尹云清笑了笑，大概是几个小时内遇见太多次了，现在他甚至觉得眼前的人也算是熟人，忽然就放松了下来，把身体靠在了行李箱上，有些懒洋洋地回答，“我们又见面了，是不是得去买个彩票？”
青年也笑了笑，走上前来：“老板联系不上么？如果你不介意，我帮你看看，说不定知道。”
幸好老板人脾气不怎么样，发来的图片还算清晰，尹云清不熟悉这一带无法判断，青年却认了出来。
他指了指面前的小区门：“你找对了，就是这里。那个门可以进去，保安应该在那边的便利店买烟，你稍等几分钟。”他看了一眼尹云清的行李箱，“需不需要我送你进去，看你似乎很累了，里面很黑，两个人找会比较好。你的民宿老板……似乎不太负责。”
尹云清没拒绝，打算等会儿请对方吃夜宵，他又累又饿，一路上都在想等会儿去哪里吃夜宵：“老板说第一次遇到我这样找不到路的顾客，不理我了。”
“那他的客源还挺少的。”
尹云清没想到看起来温和的人会忽然说出这么损的话，愣了一下。
民宿是一栋小楼，不需要刷门卡，走到了黑漆漆的二楼却发现并没有老板所说的三楼楼道，尹云清开了手机灯探照了半天，只看到几个房间门，但明显不是老板图片上的构造，而且阴森森的全是水泥墙壁，怎么看也不像是图片上的精装修复式楼层，只好低头再次给老板发消息。
老板这次更敷衍，直接回复了一句那么大的门都看不见你瞎吗。
尹云清：“……”
帮尹云清拖着行李箱的青年凝视着一扇白色的大门，忽然上前去轻轻推了推那扇门。
“……”尹云清看着门后的复式小屋，怎么像找密室一样。
青年把行李箱递给尹云清，往后退了一步，刚要礼貌道别，尹云清就回了头，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今天你帮了我很多次，我请你吃夜宵吧。”说完才反应过来，“你等会儿是不是有事？”
青年看着手忙脚乱的尹云清，摇了摇头。
“对了。” 尹云清才想起他们两个没有交换过名字，“我叫尹云清。”
“萧云晟。” 青年听到名字之后莫名笑了下，“你好。”
尹云清，萧云晟，两个名字只有一个字相同，但很奇妙的，连着念出来似乎有些相似，一个句子似的，不知道是不是音调的问题。
尹云清也不在乎，放好了行李拿上老板挂在门口对应他房间的钥匙，小心翼翼地认了认门，生怕等会儿回来找不到路。
“别怕。我可以送你，正好顺路。”萧云晟安慰他，“走吧。”
初来乍到就跟刚刚见过几面、认识还不到几个小时的陌生人一起约夜宵，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尹云清心大，还是怪他俩也算投缘。两个人在附近街道转了两圈，原本尹云清还满心欢喜地想要在刚来的这一天晚上就尝到海城有特色的夜宵，结果被某家饭店门口六十八元一碗的牛肉面震到说不出话。
……果然海城的物价不是他等凡人能够接受的。
萧云晟抬头看了一眼，指了指远处一家亮着白色灯光的店。
“我觉得，全家便利店的东西不错。”
尹云清没去过便利店吃夜宵。
他的概念，便利店只有真空包装的面包，味道尚可的热狗，不是走投无路都不会选择去那儿，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海城这儿的便利店菜品如此丰盛，而且味道都不错。
挑了一份咖喱饭，一份鱼蛋，要了些关东煮，萧云晟估计是懒得挑，也跟着尹云清拿了一份咖喱饭，在便利店空余的位置坐下。
已经十二点，便利店里还有几个上班族在场，一边看剧一边吃饭，还有人在低声打电话交代工作，疲惫又忙碌。尹云清看着，心里忽然浮现了那么一点对未来生活的小幻想，有一点期待，也有点恐惧。
忙忙碌碌急匆匆地低头穿过人潮，打着数不清的工作电话，之后他是不是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了？
坐在他对面的萧云晟已经吃了几口，见尹云清不动筷，以为他不习惯吃便利店的餐品：“我知道一家店有夜宵，很多人夸过不错的，我找一下点名发给你，要不要试一下？”
尹云清这才发现对方误会了，忙摇头解释。
话题赶到这儿了，尹云清就顺嘴问了一句萧云晟的工作。
“我么？”萧云晟隔着热腾腾的饭菜的烟火看着尹云清，空气里还有咖喱饭浓郁的香味，“我什么都做。”
尹云清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他第二天在某个地铁站站内的店里再次偶遇萧云晟。
前一晚上两人吃完了宵夜，萧云晟真的履行承诺将人送回小区，等尹云清洗完了澡才发现他们两个如此有缘分，却完全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他站在民宿的镜子前愣了一会儿，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萍水相逢，偶然得来的缘分，其实也不是很有认识的必要，只是稍稍有些可惜。
明明晚上半夜才躺下，今天却早上六点多醒来。民宿有个小天窗，青绿色的，能看到窗外巷弄和莲花楼，感觉心情又好了些，便早早换了衣服出门散步，漫无目的地逛到了这里。
此刻他看着面前穿着制服的萧云晟，又抬头去看店名，反复确认了几遍，颇有些惊喜地趴到了柜台前：“我们这缘分，不送我一份雪糕说不过去吧？”
尹云清来海城并没有很多计划，也不刻意做攻略，只想来看看大城市的模样，所以第一天想起来的，就是当时让他下决心来海城的中街1946雪糕，为此他导航了许久，刚才还在地铁站外转了几圈，最后无意中拐进地铁站才知道导航里显示就在面前是因为什么。
萧云晟穿着印着品牌LOGO的衣服站在中街1946玻璃柜后面，见到尹云清时笑得又惊喜又开心，问：”好，想吃什么？”
尹云清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真的打算占对方便宜，刚才顾着偶遇的高兴，现在也反应过来前一天萧云晟说自己什么都做，大概是到处兼职的意思。
到处兼职的原因有很多种，极少数是真的为了体验生活。大多是为生活所迫，有许多的心酸和艰难。
“重瓣玫瑰花糕，两份。“尹云清飞快地扫了付款码，“喏，请你一根，为了我们这离谱的缘分，别退回来啊，退回来就是不尊重我们之间的缘分。”
萧云晟没法儿，接下了花糕，却没有吃，裹着包装放在另一边小巧的冰柜里，继续收拾店里的工具，往冰柜里添雪糕。
重瓣玫瑰花糕颜色很漂亮，淡淡的粉，雪糕竹签上头还刻着字，一口下去奶香醇厚，还能扯出玫瑰花瓣。他知道萧云晟不吃或许是因为还在工作时间，所以也并不勉强，只是吃着看着，忽然想起什么。
“这个雪糕不是有裱花的么？”
他记得当时正是雪糕上的裱花吸引了他，那张照片展示了许多种中街1946的造型，上头的粉蔷薇紫芍药尤其精致，让他在全国几百座城市里选择了海城作为旅行目的地，这会儿吃了一半才反应过来，也不知道刚才都看什么想什么去了。
萧云晟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尹云清指的是什么，露出有些抱歉有些遗憾的神色：“那是前段时间店里的活动，现在早就过去了所以恢复了原貌。”
尹云清失望地啊了一声，整个人蔫巴了不少，萧云晟犹豫了一会儿，蹲下身在柜台里翻找了好一阵，拽出几份包装完好的雪糕。
“这是之前活动剩下的。” 即使是冷冻食品，萧云晟也同样觉得放久了再食用并不很好，语速放缓，显然还在纠结，“已经放了一段时间，虽然没坏，但是也不好拿出去销售，公司让我们带回去处理掉……”
萧云晟认真地说明：“虽然是免费的，但是肠胃不好还是不要多吃。”
剩余的几份各种口味都有，但无一例外地都有尹云清觊觎的花朵造型，他高兴得很，哪里在乎放得有多久，挑了最喜欢的一款，吃完了手里的，又去撕新的雪糕，举着手机拍了半晌。
这天是工作日，不是暑假也不是休息时间，地铁站人少得很，萧云晟已经将店里的其他工作处理完毕，尹云清也不怕自己妨碍萧云晟接待其他客人，一边吃一边聊了几句，询问萧云晟附近哪里有好吃或者好玩的。
“云城路那边有一家饭店卖年糕排骨。”萧云晟道，“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在这边比较有名气，很多人慕名而去。不喜欢的话，云城路还有很多美食，可以骑行着一路吃过去。”
萧云晟的推荐很真诚，尹云清在吃到第一口年糕排骨的时候如此想。
年糕甜甜的，不粘牙，排骨与葱油拌面份量很足，虽然总体味道没有叫他不能自拔，还是让他在这趟旅程中多了几分喜悦。
店里的人越来越多，尹云清坐着的是两人座，已经有人询问能不能拼桌，他很快站起来，把整张桌子让给了对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门，刚往前走两步又倒退回来，扫了一辆共享单车。
这块区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步行街，但行人很多，尹云清还挺惊讶这里同地铁站的人流形成的鲜明对比。
骑着车晃晃悠悠地出了街区，来到马路上。这条马路依旧属于刚才的街区管辖，所以道路并不宽敞，修着自行车道，两边店铺琳琅满目，很出名的生煎店前排满了人，尹云清去旁边买了一只灌汤包，咬下去溅了自己一身的汤水。
找了个地方清理了一下，尹云清抬头看着镜子检查着装，忽然想起当时在车上萧云晟递给自己纸巾的刹那。
再次骑上自行车，旁边的甜品店门也被推开，身高腿长的青年抱着一箱子甜品走出来，将箱子塞到门口一辆甜品三轮车里。
甜品车被刷了一层淡蓝色的漆，设计了遮阳的白色小棚顶，金色的店铺名称印在上头，杆子上缠着假花，装饰得十分少女，很适合一位漂亮姑娘骑着去售卖小蛋糕。
但骑着车的是一位男性，虽然也是个好看的青年，这下不知道能不能吸引其他客人，却很吸引尹云清。
在萧云晟跨上甜品车的下一刻，尹云清的声音在后头响了起来。
他愣了一瞬，诧异地回头，见尹云清同样骑着车，在阳光下眉眼弯弯。
“我俩这缘分，是被绑定了吧。”尹云清用力蹬了两步，把车溜到了萧云晟旁边，“你早上不是在中街那儿么，下午就来甜品店打工了？”
”早上替人代班。“萧云晟回答，开始慢慢跨上他的甜品车，“下午回来这里摆摊。”
都是兼职，要求也没那么严格。
尹云清不是没见过在路边卖食物的人，但很难得见到连车子都那么精致的，忍不住问不会被城管抓么？
他们那儿小城市都会有很多城管抓人，大城市总不会不管。
“这里属于自由贸易区，不怎么管这些。”
尹云清第一次知道自由贸易区还能这么解释，但也明白了萧云晟的意思，这里也算是城市的旅游区，允许商贩们营业，但同样需要一些证件登记。萧云晟的商品是品牌甜品店的，不存在三无产品的情况，问题不大。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萧云晟先行：“介意我跟着去见见世面么？”
萧云晟的目的地是一座公园。
天气很好，公园有一块很大的草地，上头有许多孩子吹泡泡，没有禁止踩踏的字样，也没有安保人员过来呵斥。
尹云清把自行车停在了外头，跟在萧云晟后头把车推到草坪上，帮忙将甜品铺开。
萧云晟准备了一只透明的小水罐，尹云清看他捧出一盒子洗净切好的草莓柠檬倒进去，然后往里头灌了满满一罐子气泡水，最后装上龙头倒了一杯递给自己：“店里刚出的气泡水，你尝尝会不会太甜。”
还没到最炎热的七月，但六月也已经让人有些闷热，尹云清不客气灌了自己一大口，酸酸甜甜的，开胃又清凉。
萧云晟把杯子蛋糕摆上甜品车桌面，那只白色的大箱子里都是冰块，他只把冰块整理了一下，没有取出来。
虽然这样显得有些难看，但好歹能保证蛋糕品质。
漂亮的蛋糕和车子加上漂亮的青年人很快就吸引了一批孩子的注意力。吹泡泡的小朋友扔下泡泡机跑到了甜品车前，指着抹茶味道的蛋糕问哥哥们能不能要一个这个。
小朋友的母亲还没跟上来，不知道是在附近住，让小孩子自己出来玩，还是别的原因，但很显然小朋友是没有购买能力的。尹云清蹲下来笑：“买东西要付款哦小朋友，让你爸爸妈妈过来才可以拿到小蛋糕。“
小朋友像是才意识到这个，皱着眉想了想，小声对尹云清说：“可是爸爸妈妈不让我吃甜品……”
尹云清遗憾地皱眉，轻轻摸了摸小朋友的脸：“那还是要听爸爸妈妈的。”
小朋友大概是馋久了，好不容易逮着爸爸妈妈不在，又让他遇到甜品的间隙，却依旧吃不到心心念念的蛋糕，嘴巴一撇，眼泪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掉，却没有嚎啕，反倒让人心疼，很容易没了原则只为了让小朋友开心。
尹云清虽然主动跟小孩子交流，但到底没真正带过孩子，也没经历过一句话把人弄哭的场面，登时有些慌张和紧张，下意识看向萧云晟。
他的眼睛因为紧张而瞪圆，紧张兮兮地看着人，同旁边的小孩子一样惹人怜爱。
萧云晟竟然很轻很不厚道地笑了一声，想了想，倒了一小杯气泡水给小朋友：“这个也是甜甜的，比蛋糕还要甜，也很漂亮，要不要尝尝这个？”
半透明带磨砂感的杯子搭配上浅粉色的饮料，萧云晟还往水里加了两颗草莓，选了一只杯盖上有卡通图案的盖子，小孩子一向是视觉动物，眼睛盯着气泡水，眼泪都忘了流，小心翼翼地捧着饮料，似乎在欣赏艺术品，然后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大概是有点酸，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有很快舒展，眯着眼睛笑：“好喝！”
旁边有别的小朋友看到了，围拢了过来，盯着那罐子气泡水垂涎欲滴，也想讨一杯喝。
这可不行，请一个小朋友问题不大，一群上来就是抢劫了，萧云晟能亏死。
尹云清一把抱住气泡水的罐子，宣誓主权似的：”不好意思，这些刚才有客人已经订下了，我们不能再卖给你们。大家想喝的话去云城路的甜品店。“他指着车子上的品牌名，”或者喊我一声哥哥，我请大家喝哦。“
转身的时候扫了二维码，付了个只多不少的价钱，萧云晟根本来不及阻止。
其他孩子比刚才那个孩子年长些，明白吃东西需要购买，也幸好不存在熊孩子，听尹云清已经买了气泡水，马上开始甜甜地喊哥哥，得到气泡水之后很快将目光投向了小蛋糕，有些孩子独立一些，带了钱，很自然地站在车前点餐，有些孩子回头去垃喊家长，还有一些估计是单纯过来凑热闹的，依旧围着两位漂亮哥哥。
“哥哥哥哥。”一个小姑娘扯着萧云晟的袖子，“小蛋糕太少了，我们没买到，你能不能唱歌给我们听呀？我把买蛋糕的钱给你。”
好新鲜的提议，尹云清听了也跟着心动。
夏日，午后，阳光，草坪，漫天七彩的泡泡，孩子的欢声笑语，停在一边的蓝色甜品车，如果有一把吉他，大家坐在一起唱歌，简直是电影画面。
但这也是理想化了，哪儿弄一把吉他来呢。
正想着，尹云清忽然看到了小姑娘握着的尤克里里，哑然失笑。
只是，他不会唱歌，萧云晟会么？
甜品车上的蛋糕几乎在刚才被一扫而空，萧云晟收拾好零碎的物品，就着草坪坐了下来，接过小姑娘给的尤克里里弹拨了几下：”不用钱。不过我只弹过吉他，尤克里里没尝试过，怎么办呀？“
“我有我有！“有个小男孩儿举着手晃动，”我家就在旁边，我马上回去拿！“
来不及阻止，小男孩已经跑得没了影。
尹云清愣了愣，笑着拍了拍萧云晟：”你完了，要是你撒谎或者不会唱歌，小朋友们饶不了你。“
萧云晟低头试着弹拨几下尤克里里，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应该不会太难听。“
回家的小男孩儿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自己的哥哥，年纪比小男孩儿大一点，警惕地看着萧云晟，不情不愿地把吉他递给对方：“……你可别弄坏了。好贵的。”
“放心。”萧云晟接过来熟悉了一下，“想听什么？”
初夏已经开始，渐渐有蝉鸣声，风在花瓣上转了一圈，裹着夏天微微的热意拂到身上，又在音乐声中降了温。
萧云晟挑了大家都听过的经典的歌曲，却没有唱歌词，只是哼唱，记不住歌词的尹云清也可以跟着一起哼。
温岚的《夏天的风》，应该小孩子都会听过，很夏天的一首清爽的歌曲，也许萧云晟忌讳歌词写的是爱情，不好唱给孩子们听才选择哼唱，尹云清盯着对方弹吉他的手，心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厉害，唱歌和弹琴都好看也好听。
他忍不住看向萧云晟的眼睛，正巧撞上对方的眼神，温柔的，盛满了夏天的眼神，对视上之后，对方忽然微微眯了眼，最后一句歌词不再含混，很清晰。
夏日，午后，阳光，草坪，漫天七彩的泡泡，孩子的欢声笑语，停在一边的蓝色甜品车，有一把吉他，大家坐在一起唱歌。
他听见夏天有了心跳声。
尹云清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一趟旅程里对别人动心。
——在与人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样荒唐又轻浮，草率又虚假，很见色起意，像前二十多年没喜欢过人似的。
萧云晟在前面推着甜品车，背影挺拔而坚定，似乎不会觉得疲惫，很坚定地走向他所向往的方向。
萧云晟是属于海城的。他不属于，他的家人在小城，他的根系都在小城，无法离开，也无法割舍。
“明天做什么？”
尹云清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萧云晟是在问自己，沉吟了一会儿：”乐园吧。“他说，”想去看烟花。“
海城的游乐园很著名，即使不是假期每天的客人也络绎不绝，许多是为了各种从小陪伴的卡通人物前来，许多是为了游乐设施而来，还有许多同尹云清一样，为了晚上的烟花而来。
游乐园的城堡在阳光下的不同时刻似乎会呈现不同的颜色，尹云清在摄影师的相册里见过很多种颜色，这次总算是自己亲自来看看了。
他没有去排队玩儿很多项目，只是很随意地坐了一次旋转木马，队伍也并不短，然后就买了棉花糖坐在面对城堡的长椅上等天黑。
傍晚很快来临，夏天的夜晚姗姗来迟，烟花却准时绽放。夜色尚浅，天色还是稍深的蓝色，缤纷的烟花几乎铺满天空，天空之下的人群在欢呼拍照，像是童话故事在眼前迎来美好结局。
尹云清仰头看得很专注，忽然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抓住了胳膊，回头一看，是一只小兔子人偶。
人偶朝他挥挥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尹云清有些惊讶，这个时间，所有人偶不是应该聚集在花车上或者下班了么？
兔子人偶没有出声，很敬业地保持了一只兔子该有的样子，只是站在他旁边陪着他看完了一场烟花落幕，陪着他等到人群几乎散尽，陪着他等到自己也要去集合换下玩偶服。
兔子玩偶彳亍了一会儿，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尹云清靠着长椅闭了闭眼，忽然问：”萧云晟，你留在海城是为了唱歌么？“
即使是哼歌，尹云清也听得出萧云晟的认真，对待一件事是什么态度，一点细节就能看出来，萧云晟唱歌的模样是他在二十四小时三四次偶遇里见过最好看最有魅力的模样，他虽然不是什么经验老道的人物，可他见过专注一件事、热爱一件事的人，萧云晟唱歌时的模样同那些人很像，而海城很适合用来做梦，追梦。
大都市包容性强，能容纳所有哪怕是幻想，适合用来追绚烂的梦，适合绚烂的人，适合绚烂的人生，他还没有能力、没有心力拥抱这里。
尹云清睁开眼睛，淡淡地笑了下，起身伸了伸懒腰。
远处有工作人员巡逻而来，准备闭园，此刻正在搜查未出园的游客，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交谈。
萧云晟想把头套摘下来，尹云清已经开口。
“我要回去了。很高兴这趟旅程遇见你。祝你前程似锦。”他笑着说，“海城这样的大都市，玩儿两天就够了。”
烟火美丽，转瞬即逝，果然足够让人留恋。见过就很满足了。
尹云清离开海城之后没有直接回去，往南经过苏城，又在那儿逗留了几天。
苏城雨水多，有时候会撑伞在雨中散步，有时候会坐在窗前看屋檐水珠成串，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回去没多久，看到同学和朋友也开始了毕业旅行，很多都去了藏区或者挑战极限运动，去学潜泳二塔跳伞，还有领证结婚的，相比之下他的毕业旅行无聊到像嫌钱多是的似的，似乎毫无特色。
他刷着朋友圈笑了笑，关掉之后继续整理简历。
七月份，尹云清入职了清城一家公司，一进去就跟着项目组忙碌，有些日夜颠倒脚不沾地，渐渐地也忘了回忆海城的一切，但有时候见到路上背着吉他的人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很下意识的行为，然后很快低头笑一会儿。
日子风平浪静了两个月，尹云清忽然在某个午休的时候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对面告诉他父亲在路边差点被人撞到，心脏病复发，有好心人把人送来了医院。只听了一半，尹云清已经跑出了办公室，甚至忘了请假。
尹峰的心脏病说严重不严重，但人年纪大了便脆弱许多，稍微的惊讶和摔摔打打都很危险，尹云清紧张得不行，一路上手都在发抖，觉得自己心脏也跟着在疼。
所幸送医及时，尹峰有惊无险。尹云清看着病床上沉睡的父亲，周身的温度正在一点点回暖，忽然觉得额头上传来干燥的触碰，有人拿着纸巾替他擦汗。
他警惕地抬头，见到了林源的脸，他的脸色一下子冷淡下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
“云清。”林源似乎没看见尹云清的冷脸，温柔地回答， “伯父是我和别人一起送过来的。云清，我回来了，不走了，你喜欢这里，我就陪你在这里生活。 ”
“哦。”尹云清替尹峰掖了掖被角，压低了声音，“谢谢，我会请人给你颁发助人为乐的锦旗的，你垫付的医药费我也会马上转给你。 ”
林源没想到尹云清这么冷淡，还想开口就被尹云清一挥手打断。
“还有。”他看着林源的眼睛，冷冷淡淡的，“你走不走，管我屁事。”
林源是尹云清高中同学，初恋。
林源高三时从京城转到清城中学，恰好分配在了尹云清的班级，前后桌，非常好发展感情的位置。
清城不算小县城，但是跟京城相比就有点儿乡巴佬见名媛少爷的感觉，当时的年代，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们对大城市还是很好奇和向往的，看林源干干净净地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满眼的热情和萌动。
林源确实符合当下对京城少爷的某些概念，整洁，气质好，温和，身上有股不属于小城的疏离和高傲，却没有对他们的轻蔑，很容易就惹人喜欢。
尹云清想，自己以前喜欢林源，大抵也是因为受了一些大城市滤镜的影响，叠加上林源温柔，他对温柔的人抵抗力很不足，也不知道是不是缺那么一点母爱缺的。
尹云清是单亲家庭，但条件并不差，不需要到处打零工赚钱，尹峰也一直给他最好的条件，但也许也是如此，才会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地早恋。
他一直不是个性格多出众的人，虽然尹峰对他很好，但当时单亲家庭被人悄悄议论的也不少，有些同学也会排挤他，尹云清不会说漂亮话，也不会逗人发笑，越来越沉默、边缘化。
“你怎么不说话？”林源问他，“我第一次遇到你这么不爱说话的人，你没有什么喜欢的吗？”
林源高中的时候对他很好也很特别，只给他买早饭，送他回家，给他讲题，陪他跑跑不动的三千米，送他去校医室。
在一起这件事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什么让人心动的告白，只是有一天下雨，林源忽然牵了他的手，一直到回家了也没有松开。
他应该很得意于自己让一个没什么偏好的人喜欢了自己，满眼带笑地指着自己说：“你现在有喜欢的了。”
年少的爱情很纯真，但同样的也很脆弱，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十几岁，有时候只需要几句流言蜚语就能打败。
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言论，有人说见到了林源和尹云清在小树林接吻，有人说见到他们在音乐室抱在一起衣衫不整，各种不堪的形容都有，但彼时两个人最多只牵了手，早恋得很纯情，不说接吻，拥抱都很几乎没有。
当年还不是开放的风气，对象是同性已经惊世骇俗，他们不敢逾矩，连走在一起都害怕，牵手已经是最大胆的举动，但听者只会在意传闻的精彩度，并不在意真假，于是流言愈演愈烈，闹得请了家长。
尹峰一直是个开明的家长，但性向问题确实犹如洪水猛兽，青春期的悸动平静下来，尹云清才意识到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属于闯了祸，他不怕尹峰收拾他，只是觉得愧疚。
小众性向，注定会被议论纷纷，现在因为他，往后尹峰也许更加会活在小城的流言蜚语里。
但已经发生了，面对家长，尹云清即使知道这是艰难的局面也并不打算否认他和林源的关系，大不了暂时不见面，一切等两人都成熟了再说。
性向是变化不了了，再怎么都不可能会去跟女孩子结婚，时间会让大家明白这个道理。
但林源的家长似乎并不这么想。
没出事的时候林源的外表太有欺骗性，让人以为他温柔但有担当，以为他即使害怕也不会否认做过的事情，但事实上完全相反。
林源被喊了家长开始就一直害怕得掉眼泪，他的父母到了之后更是直接指着尹云清和尹峰的鼻子骂，口不择言地骂他们是老变态教出小变态，尹云清不可置信地看向林源，林源却躲在父母背后不敢看他，眼神闪闪烁烁，最后还来了一句不要再纠缠他，他们不是一路人，气得尹峰差点上去踹人一脚，最后自己受不住，捂着心脏倒了下去，也是这时候，尹云清才知道尹峰有心脏病。
尹峰隐瞒得太好，好到连自己儿子都不知道，家里一瓶心脏病药物都没被他翻出来。
又或许不是藏得好，是他不够关心尹峰。
接下来是兵荒马乱，人仰马翻，什么流言不流言早恋不早恋的已经不是重点，忽然就演变成了人命关天的事情，等平静下来，林源也已经转学走了，留下尹云清一个人在这里承受同学的指点，说他是怪物。
“京城的少爷也敢肖想，怕不是做着豪门梦吧？玛丽苏小说看多了？”
“大城市来的人，就算以前不是生活在大城市，见过了大城市的花花世界，哪里看得上小城的青菜小粥？不过是换换口味而已。”
“同性恋都是变态，林源那么好的一个人，尹云清去改变人家的性取向，好恶心啊。”
……
数不胜数的言论充斥着尹云清最后的高中生活，他看着眼前多年后的林源好一阵，大概是看久了，他觉得似乎又看到了当初恋爱时的林源。
“我会为了你留下来。”林源说，“我喜欢和你生活在清城，不会走的。”
尹云清微微一笑，走上前，在林源面前把门拍上，差点把人鼻子拍下来。
尹云清一边给尹峰擦着额头和手，一边在心里又骂了一遍自己当年多少沾点脑瘫，喜欢这么一个东西，以后见一次揍人一次。
最好不要再见。
尹峰很快醒来，责怪尹云清为了自己丢下工作，说他身体强壮得很，这次是意外车祸，让尹云清别没事就粘着他，没点儿自由。
尹峰一边念念叨叨一边轻轻拍打着尹云清的肩膀：“让你去毕业旅行好好玩儿一下，结果你去了五天不到，钱花了却什么也没有见过，小心又被大城市的小伙子骗！”
力度很小，但尹云清很配合地哎哟哎哟直叫唤，似乎是被打得不轻，求饶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被骗的了！爸爸饶命！”
“你小子。”尹峰点点他，“虽然我说不要再轻易被骗，但并没有让你画地为牢，人和人之间不一样的，不必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我也没事，别总是赖在我身边。”
“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也不看他配不配。”尹云清充耳不闻：”我就您一个爹，不赖着你赖着谁？”
他握着父亲的手认真地说：“我没有对什么类型的人有偏见，也不是觉得哪个地方不好，也不是依恋这里。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好好照顾您。”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林源并没有死心，也不知道是真的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后悔了，还是历尽千帆之后还是觉得尹云清最好骗对他最好，被拒绝了也还是孜孜不倦地往跟前凑，连尹峰的冷脸都能忍下来，有一回尹云清见到林源捏着刀子，很不熟练地给尹峰削苹果，坑坑洼洼的，最后还割伤了自己的手指。
在林源的手指裹上五只创可贴的时候，尹峰的冷脸稍微回暖了一点点，依旧是不接受对方的示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尹云清，尹云清摇摇头。
林源卯足了劲儿要同尹云清复合，努力地适应着这里的生活节奏。缓慢又不那么缓慢，无趣或许真的挺无趣的，没有什么景点，也没有游乐场，甚至连画展漫展都很难得，书展也不怎么样，没有宴会晚会，没有聚餐，每日上班下班散步做饭，蹲在路边长椅上看夕阳。
对尹云清来说这是二十多年的日常，对林源来说，这是二十多年最无波澜的经历，平静到一眼看到尽头，又似乎一眼看不到尽头。
林源不出尹云清所料地爆发了，相反他觉得林源能忍耐这么久他都觉得是个奇迹。
“太没意思了。”尹云清听他说，“清城和你一样没意思，也许是我太年轻，还是没办法适应这里。”
尹云清觉得之前那些嘴碎的同学说得对，见过花花绿绿的世界的人偶然遇到了之前没有见过的东西，只是短暂地换个口味罢了，现在腻了，又想远走高飞，同当年的母亲一样。
母亲走的时候也是对父亲说，清城和你一样寡淡没追求。
他真的是不知道林源这回来一趟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对他说一句“你好无聊”吗？好歹也该学一学他母亲，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不惦记，还在他面前刷了几个月存在感，刷得他想着若不是小城事情闹大了就街坊邻里都知道，他想直接把人丢出去。
尹云清不想多说什么，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听见林源嘀咕了一句“你爸爸又那样谁乐意照顾”。
他脚步顿住了，转身看着林源：“你说什么？”
在医院揍人的好处就是，哪怕揍了个半死不活也能抢救回来，何况尹云清没想过要闹出什么人命，一拳把人打晕过去之后就半扛着人找到护士，说这人在这里摔了一跤，他好心扶起来，并没有打算交医药费，也不管他死活。
林源离开的时候，尹云清担心尹峰生气又把自己气坏了，绞尽脑汁给老人家弄点开心的电视剧，结果尹峰没什么反应，说总算不需要再吃那小子削的烂苹果。
“委屈爸爸了。”尹云清说，“我给您削。”
十一月份的时候公司安排尹云清前往海城出差。
离上次去海城还不到半年时间，尹云清觉得记忆都很清晰，甚至于那场烟花的次序和颜色都记得。
飞机穿过云层，往下看过去是白茫茫的云，城市已经彻底被掩盖在下面，尹云清却一直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会议前半段并不是很顺利，双方博弈各不退让，尹云清资历浅，夹在众人之间也是难熬，后半段没有那么肃穆，但谈判气氛确实冷了下来，熬到下班时间，小兵小虾们忍不住喘了一口气。
晚上没有组织会议，领导让大家回去休息或者去外面逛逛，难得来一趟，虽然事情还得继续，但先去放松放松。
尹云清原本没有太多闲逛的心思，到了楼下走出两步，忽然看到对面有一家中街1946。
他站在原地看着对面的店好一会儿，看店员在店里忙忙碌碌。下班的时间点，虽然海城的十一月已经挺冷，依旧有很多人聚集在店门前买雪糕，他看到一对情侣挨在一起分享一根黑白巧克力味道的。
萧云晟啊。
尹云清心里刚划过这个名字，忽然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音乐声，吉他弹奏的。
他抬头望过去，萧云晟坐在广场处弹着吉他，他低着头，额头前的刘海垂下来几乎遮住眉眼，麦克风歪在一边，歌手似乎在走神。
萧云晟正出神，眼前就落下来阴影，半年没见的尹云清站在面前问他：“心情不好吗？”
尹云清上次告别之后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欺负萧云晟还穿着玩偶服追不上自己，跑得无影无踪。
他不知道尹云清为什么逃避，而且逃避得这么彻底，一丝一毫进一步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并不是瞧不起，并不是对他没有感觉，那或许便是对旅途中遇到的爱情不信任。
谁会那么轻易相信呢？在遇见尹云清之前，他也并不相信这样堪称随性而往的旅途爱情，偶遇恋爱文学，但人的原则，往往只需要一个真正让自己心动的人出现就可以打破。
萧云晟找不到尹云清，也舍不得忘掉，他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再遇见尹云清，但他就是想在这里等一等。
他来海城的确是为了年少时不切实际的梦想，但其实也没有想过多么功成名就，一直留在这里，其实更多也是因为习惯了，适应了，海城这里容得下他做梦。
但他看得出尹云清似乎并不喜欢这里。
萧云晟想，所以尹云清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萧云晟跟着尹云清坐上双层观光巴士的第二层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巴士很快开始绕着城市跑动，路过了江边，路过了金灿灿的建筑群，车上的人都在欢呼着兴奋地拍照，对面也有绚丽的夜景，萧云晟已经看过许多次，他甚至还在岸边唱过歌，收获了不少掌声。
但那掌声里缺一个尹云清。
尹云清心情看起来也并不美丽，也许正因为如此，尹云清才会再次偶遇萧云晟的时候邀请对方一起去坐双层巴士。
坐在二层穿行城市的感觉很好，曾经心情不好的萧云晟也是如此消遣。
他们两个在一片喧嚣里静默得非常突兀，又似乎并不突兀，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心情，只有他们彼此关注。
观光巴士的行程结束，人群都在建筑群前下车，尹云清自然也跟着人群顺着建筑群像走动，旁边有两个女孩子跑过，后面的女生举着手机追着前面的女孩子，显然是在做旅行记录。
“云清。”尹云清回头，萧云晟握着手机看着他，“我可以记录一下么？”
不知道为什么，尹云清心情好了那么一些，他问：“要不我们也学着拍vlog？”
于是在不夜城的夜晚里，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两个青年举着手机把建筑群的一条路拍了不知道多少遍，起初只是想要拍一段视频，后来变成了拍照，尹云清指挥着萧云晟背着吉他摆姿势，给他留下了不少还不错的夜景酷哥写真。
萧云晟看着照片，对尹云清说：“可以合影么？”
尹云清依旧很好说话，估计是照顾心情不好的萧云晟，非常自然地靠了过去，调整了一下角度，留下了除了单人相片之外并不多的双人相片。
“很晚了。”尹云清依旧没什么留恋的模样，“回去了，明天我还有会议。”
他刚挥了挥手就被人握住了手腕，萧云晟看着他的眼睛：“明天能不能再见面？”
尹云清约了车，萧云晟陪着他在路边等，最后送尹云清上车，手掌贴在玻璃窗上，很专注地同他确认明天见面的地方，而后慢慢退到了路边。
尹云清轻轻闭了闭眼。
今晚其实他不该跟萧云晟打招呼，但或许还是受到了前段时间林源的影响，一时放纵了自己，一时自私自利地享受了一番。他知道人与人之间不同，但在尹云清的潜意识里，小城之外的一切都是他无法抓住的沙子，无法挽留的流云，无论是好是坏，他都不该肖想。
他真坏，可能被林源带坏了，没有勇气接受和相信对方却又要去招惹。
车窗外的萧云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朝着他挥挥手，而尹云清也看着对方。汽车开动，路灯的光影掠过，他轻轻将手贴在玻璃上，正好是萧云晟刚才掌心贴过的地方。
第二天的会议很顺利，双方像是一夜之间想通了，不再咄咄逼人或剑拔弩张，结束的时候比昨天早了大半天，尹云清其实有些怀疑领导本身就不想继续工作，趁着出差能多挖点空闲时间便多挖一些，但这也正合适。
下午四点开始便没有了工作，尹云清去了约定好的人民广场。
人民广场今天有鸽子群，鸽子白白胖胖，低着头吃饲料面包屑，尹云清到旁边的时候正好有几只肥大的鸽子从树上落下来。
他看了一会儿，掏出手机开始拍摄。
小孩子调皮，忽然闯入鸽子群掀飞了好几只鸽子，尹云清追着飞起来窜进树叶间的鸽子，镜头刚挪开，忽然哗啦啦一大片白色羽毛飞舞，鸽群不知道是受了什么驱赶，全数飞向天空，尹云清将镜头拉回来，成功拍到了鸽群，实在很壮观也很美。
尹云清笑着晃动镜头，下一刻对上了正向着自己走来的萧云晟。
萧云晟手里捧着一只小盒子，刚才大概是在躲部分追着鸽群跑的小朋友，动作有点滑稽，抬眼看到了尹云清，几乎是小跑着靠近。
尹云清看清楚了他手里的东西，是一块裱花的重瓣玫瑰花糕。
“之前活动期已经过了，店里也没有了。我查了一些资料，虽然跟品牌做法有出入，但样子尽可能还原了。”
萧云晟捧着花糕，像十七岁的少年捧着玫瑰花。虽然不是初遇的地方，但这份心意已经完全能让人感受到。
尹云清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喜欢，但他又不敢喜欢，他说林源懦弱，他自己也同样懦弱。
没来得及回答，口袋里的手机忽然疯狂地振动了起来，原本只是想逃避一会儿的尹云清看清了号码之后脸色一下子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