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意大利需要一场胜利。对于这个深陷经济危机的国家,F1年度总冠军的奖杯无疑是一剂强心针。阿尔法·罗蜜欧在世界杯预选赛上的连环失利,令法拉利车队再一次肩负起振兴意大利体育的使命。
斯帕-弗朗科尔尚,比利时中午12点,距离最终正赛开始不到三小时。此刻欧洲大陆的目光焦点,居然投在一位中国车手的身上。
谢非墨出道六年,他的名字只剩下一半。Mo,观众不知他的全名是什么,队友也念不准中国字,但对于凌晨就蹲守在酒店大堂的车迷来说,如雷轰鸣。并且他们信奉,即将出现的谢非墨——他肯定会一言不发地走出来。
应援的车迷们像一群从异国他乡不远万里飞来的鸟儿。9号电梯门打开了,身披红色法拉利战袍的人出现了。却只是体能师和经纪人,他们已经陪伴谢非墨走过了三个年头,保障一位顶尖车手的一切需求。但唯一做不到的事,恐怕是为他创造一片完美的私人空间。
车迷又苦等了一个小时。可即便他现身,转瞬即逝的一分内,走过短短30米之后,“卧”进门口那辆玛莎拉蒂(这是他开每一辆车的统一坐法,因为比赛时都是半卧式),这场短暂的邂逅就会画上句号。谢非墨不签名也不收礼物,车迷只能收获一份近距离的接触,但比只在电视里看到戴着头盔、满身商标的他,登月宇航员一样要好太多。
想见到他,触碰到他,想直视他那总是藏在护目镜后的双眼——那只能在杂志看到的,谢非墨用来紧盯着奔向赛道上代表自由的发车线、五盏红灯熄灭后那在暴雨和飓风中寻觅一切超车机会的眼睛。
酒店的高层平台上,主办方正在举行赛前欢迎会。一位日本记者对新闻素材表示忧心,对同伴说:“这是我参与F1转播的第三十年,但是富士株式会社依然没有踏入这个圈子。”
话中包含了很多层含义。F1是欧洲人创立的商业游戏,亚洲的血统或面孔不可能融入他们的体系,尤其是规则的制定,圈层的话语权。作为日本媒体,能与车手接触的时间极其有限,这种特性在谢非墨的身上显得尤为明显。
谢非墨的采访机会,日本人一次也没有约到过,与法拉利新闻官提出进行预约申请,无效。好在安慰的是,本土的访谈也没有多好做。有一段常读常新的欧媒评价,Mo的车和他的人,它们的魅力与恐怖,都源于深邃的严冬。央视却说,与其称他为雪人,不如说他是一位智者。道无名,象无形,智者不显。
谢非墨正在被几十顶麦克风围攻。来之前,车队经理陶让他必须对着镜头说点什么:“围场的空气里漂浮着大把大把隐形的钞票,你必须为赞助商创造商业价值。你说你不能戴手表,你会得红疹。如果劳力士的总裁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可那些话在谢非墨看来,仅仅是在复述一遍积分榜而已,这些人就像在问一个列车上的旅客有没有买到票。
排位赛你获得了杆位,这会预示正赛的走向吗?不太确定。
你的圈速比二号车手快了0.08秒,什么原因造成的?这很难说。
车感觉怎么样?正赛能跑好吗?车还不错。
从第一位发车起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是一个第一位的位置。
轮胎如何?它们如你所愿地在转动。
换胎策略?你不会想去听一个水管工跟你汇报他如何安装好了你的热泵。
拉力赛和F1之间有何共同之处?都要用到方向盘。
有什么兴趣爱好?我收集冰箱贴。
对菜鸟车手秦芥有何建议?让车的时候利索点。
比赛期间,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发车。
那最无聊的时候呢?此时此刻。
问题结束,时间剩一大半。美国记者开玩笑:“大家都想瞻仰一下你的超级驾驶证。”
超级驾照听起来高级,但是它和普通驾照一模一样,也会扣分。谢非墨拿证不到三个月,扣满十二分。去年,谢非墨造成四车车祸,被罚下场,接着又在多轮比赛忽略黄旗,国际汽联套餐一怒送出,禁赛长达三个赛季。
今天不仅是意大利人民的曙光之战,也是他个人复出的第一站。法拉利的车队通稿已以“Thank You Mo”为题。亦有预测,这是他效力红魔的最后一役,即使陶对他恩深义重,甚至衍生同性爱人的绯闻,迈凯伦已经抛出橄榄枝,转会费连城。
记者试探:“你作为曾经带领法拉利,统治比赛长达五个赛季的车手,那一时期的法拉利是不可战胜的。休息这段时间,为什么再也不亲临现场观赛了?”
谢非墨说:“我在家看。”
记者:“但是无论法拉利的表现如何,有人说你在看比赛时都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因为你与车队一些策略分歧吗?”
谢非墨说:“因为比赛本身没有意义,准备阶段才是意义所在。一旦起动了发动机、冲过了起跑线,比赛就已经结束了。”
没有媒体的F1会是天堂,如果他能隐姓埋名地开车该有多好。还好采访提早结束,他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对谢非墨来说,睡觉就像赛车,于他是一方净土。休眠,就没人会问愚蠢的问题。面对外面的花花世界,谢非墨如同离水之鱼。他只享受在赛场上飞驰的那段时间,一旦他走出这辆车,“麻烦”就接踵而来。
看来车迷们又等不到谢非墨了,他被秦芥在电梯里逮到。
今天哈斯车队的发车位会空出一个区域,因为秦芥穿越了大半个地球来比赛,结果胎都没暖热,丧失正赛资格。
练习赛已经开始秦式背运,只见秦芥的赛车从哈斯的维修区被推了出来。一切都还好,除了赛车上没有装方向盘。举着方向盘的技师在车尾气后一路小跑,然而不知什么原因,一开始他就没有把方向盘递给秦芥。谢非墨呼啸路过,卷起的飓风中裹着秦芥的咆哮:“方向盘!快把方向盘递给我!Salut!方向盘!谁去告诉他把方向盘递给我!快点,给我!”第二天排位赛涡轮故障,秦芥只能待在维修区,吃雪糕扒着栏杆在超级名模的簇拥下,看着大家伙一个个跑完。当记者问他没能起步是什么样的心情时,他还得作答。斯帕spa,天意让我今晚做水疗。社交媒体之王秦芥,谢非墨一年接受的采访没有他一次慈善晚宴上侃侃得多。他直言自己在谷底挣扎的状态起伏,在直道上被Mo生吃的感觉就像在开卡丁车。这在一级方程式车手中实属罕见。
秦芥的父亲是位蓝血品牌大亨,搞定了独生子的车手席位。哈斯礼戴这份金钱带来的机遇,多次盛赞秦芥是车队的不二人选围场的明日之星。没有媒体报道这句话,他们不约而同地写:芥·秦,一只法兰西吉祥物。
现在两位同样“万里挑一”的车手同在电梯。谢非墨按下一楼,秦芥双击取消,反摁顶层。谢非墨皱眉要改,秦芥提前走位,封他的路。秦芥往前一步,谢非墨再不后退背抵着墙,就要和他正面贴上了。正如昨晚。
昨晚的秦芥酩酊大醉,走错酒店房间。谢非墨被称为小雪人,雪人是一个保护罩。他大可以借着这个名头远离俗尘,但是一旦离开了赛车,私底下里,雪人,也就融化了。乃至融化了的雪水汇成激流,他的身体因惊人的美丽而生气勃勃。
秦芥高半个头,低下头真诚地说:“我要回家了,想当面跟你解释一下误会。”
英锐而俊美的谢非墨,整个人封冻了结了一层霜,他对弱者的无情向来比盾牌都要坚固:“让开。”
“好,那我给你打电话吧。”秦芥满脸歉容,“10点钟?”
扑克脸谢非墨:“早上还是晚上,我的时间还是你的时间,以后说我的时间。”
“晚上你的时间。”
“我没有时间。”
“那换个时间?”
“如果下周你的速度能提高1秒以上。”
电梯成功下到一楼,门开,谢非墨走出去。
车迷涌动差点冲破了安保线。尖叫声吞没了秦芥被他连着甩了几下脸面,不悦的声音:“我不就是亲了你一下?”
对方不给回应。秦芥挑了挑眉:“至于?”
“不是一下。”谢非墨转身纠正他,“而且男人和男人之间,可以接吻?”
“闭嘴,我当然知道不可以,所以才要恶心你。”秦芥抱着臂盯着他,标准纨绔式样地笑了,然后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这么激动,不会那是你的初吻吧?”
矛盾在于,眼前的这个花花公子,又实在英俊逼人风度翩翩,他再恶劣也很难让人心生讨厌,只会心神荡漾。天底下估计只有车性恋谢非墨没这么想过,但面对秦芥这一问句,他没能答得上来。
那当然不止一下。具体来说,秦芥当时把他摁在墙上强吻他的方式,叫作如果日日夜夜一味地想,只会精神内耗,所以只要我喜欢的东西都会贴上标签:我的,我的,全是我的……秦芥是胜负心很强的人吗?比赛中不是,但爱情中他寸步不让。而且想象与实践全不相符,他以为那会是轮胎热熔后的橡胶味、汽油润滑油的刺鼻化学味,以及还混着车队餐厅的煎烤牛排肉腥,但是谢非墨唇上、身上都是冷杉香。他是那么样地甜。
秦芥接着调侃他:“对了,刚才他们让我帮忙,取一个你的报道标题。我说你们写来写去,白雪公主,陈词滥调,不如叫《世界上‘最快’的男人为何以驾驶代替说话?》本人觉得如何?”
这时,经纪人来接人,惊奇看到秦芥同框。经纪人的心里,谢非墨永远面色铁青地面对着各色媒体,这才是F1真正的核心文化。他是在无声无息之中对外告知,F1的世界与凡人的世界,并不是同一个世界。
目空一切的经纪人揶揄着:“你也是我们Mo的车迷吗?”
“不好意思,我是直男,直男谁也不迷。”秦芥总把墨的发音像猫。
谢非墨即将被大堂的车迷潮水般包围时,秦芥再次叫住了他:“你戴手表了?你就那么听陶的话?你居然会给赞助商打广告?”
“管好你自己。”
“我?马上回家。赛车?我家里的车库已经停不下我的车了。”
“所以你坐的任何一辆价值一千万欧元的车里,它到底能不能发挥至少一百欧元的价值?”
秦芥不由得哑口无言了一会,才说:“说点正经的,你不至于为了陶留在法拉利,甚至搭上你的人生。我上飞机就给你电话,早上10点?陶不是一个好人,我有证据。非要说的话,我宁愿你喜欢赛车,赛车远远比一些生物,尤其是男人更值得信任。”
谢非墨简约地问:“你不是?”
“我是啊,但我从没说过我是个好人。比如——”秦芥垂眸看着他的唇,坏心地笑起来,“昨天你也喝多了,怎么敢那么肯定我‘不止一下’的,只是亲你?”
谢非墨拧皱了眉,攥紧了拳。但除了极致的速度,世上没什么可以真正刺激到他了。所以这段不愉快又莫名其妙的小插曲,也就是过眼云烟。
谢非墨正要走,手腕被抓起来,几乎抓了就放下了。秦芥只是为了在他掌心放上一粒精美的小方盒。这东西的成色形状,经纪人大吃一惊,把秦芥当作恐怖分子,但是又得罪不起,以一种便秘的表情仰望秦芥,秦芥的目光却从见面就没分给过他。
“放心,不是求婚钻戒。如果真的是钻石,只有钻石头盔你会收吧?”秦芥暧昧地低了低声,然后大笑,“或者钻石冰箱贴?”
经纪人打开一看,天鹅绒布上躺着一条珍珠红色的丝带。秦芥却说这是他捡来的护身符,随便你,送你了。想多了,我和你又不熟,没好到什么事都想着你的程度。谢非墨毫不理睬,秦芥这才跟上去说,你带着,我专门求的。
当地时间三点整,比利时大奖赛正赛正式开始。斯帕赛道之所以举世闻名,雄伟险峻的Eau Rouge弯角总是冠军选手的最爱,承接了平均速度最慢的发卡弯La Source之后,赛车沿大下坡长驱直入。这里是一个绝对经典的超车点,一直到山脚都会存在吸住真空带的缠斗,但更多赛车在飞行圈开始之前就宣判死刑。Eau Rouge因此事故多发,自然也是观众席票价最贵的地方。1998年的发车阶段13车连环相撞,不得不立刻终结比赛。
谢非墨每在这一弯飞驰而过时,引擎嘶吼,电光飞溅,观众席狂热如火,尖叫Mo是英雄。
第十八圈。法拉利双雄制霸,谢非墨一骑绝尘。
可是同队的二号车手,追得有点紧。这很诡异,赛前的策略明明是让他在后方保驾护航,一如既往,在车王身边甘当绿叶。
谢非墨的大脑正以高出赛车运转频率的转速运作。今天的车,不对劲。
禁赛的期间,谢非墨没有休养生息,赛车进排气、功率、减振器、底盘被他全部改装。队友却说改得太猛了,你可能控制不了,功率太大。试驾好几次,美名帮你调试。
其实出于君子道义,给同队车手让一让也无妨。但这是谢非墨。对于胜利的执着,如若不能影响神域,那么亦要搅动冥界。
暴雨瓢泼而下,谢非墨飞车上墙。当赛车速度达到240km/h时,翼板和车身产生的下压力超过赛车重量3倍,即使在天花板上也能够紧紧贴合。一辆以300km/h的赛车撞到坚硬的水泥防护墙壁上,将产生多么可怕的减速度?重力加速度100倍!
谢非墨相当于从123层楼坠地!
赛车就好像是一只乌龟,踩刹车的时候,倒翻的龟壳已经转停下来了,但里面的肢体飞出了壳。燃烧的不止是超过70度的地面。
01:24 — 首次冲击的力道使得防滚架结构开始弱化。
01:38 — 在滑动92米后完全脱落。
01:50 — 平均减速率: 赛道(沥青) — 7.4m/s^2。
02:04 — 平均减速率: 沙砾 — 12.7m/s^2。
02:22 — 赛道围栏在测试时理论上可以拦住一辆时速300公里的赛车,理论。
工作人员显得一点用都没有,近在咫尺甚至畏缩不前,谁敢接近火海一步?整个世界酷热难忍,仪表盘上数字跳动、黯淡、模糊,这位荣膺五连冠车手的星光无疑曾经照亮了围场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居然只有一个人奋力不顾冲来夺过灭火器。
亲眼目睹谢非墨就像一只烧焦的山雀,秦芥最后跪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痛哭,可他此刻甚至还不是作为他的任何人来失去他的。
红丝带寸寸成灰,随风而逝。谢非墨好像也变得透亮恍惚,飘起来。灵魂没有飘得多远,只到海上,他看到陶在今夜的游艇派对上经历了一辈子最甜美的香槟雨,拥着他真正的同性爱人,亦即是那位二号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