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伏云宗,修真界三大门派之一。
连亘千里的仙山划开人族与妖兽栖息的两域,伏云宗坐镇于此,抵御北境域外妖魔,守护一方安宁。
——
隅中。虽是将午之时,但北地的阳光并不晒人。
一堵黑青高墙之下,整齐地蹲着一排人。
是一群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着整齐划一的伏云宗弟子服,白色带蒲蓝浪纹的束袖袍子。
其中又混了个格外显眼的“女童”,五六岁的样子,蹲着小小一团,模样白嫩讨喜的,就是头发梳得不大整齐,小辫扎得松松垮垮,头绳仿佛下一刻就要滑落。
原说伏云宗对外是不招女弟子的,因而放眼望去,宗门上下全是儿郎,这“女童”是个意外。
“她”是半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剑修师兄捡回来孤女,只知一个名字叫青青。
六岁的青青,最先是被那位师兄养着,只是三个月前,那位师兄无端离开宗门,下落不明。
青青便被交给了与那位师兄亲近的几位外门子弟照拂。
几人也尚是半大的少年郎,突然照顾一个“小女娃”,一时都是不知所措。
幸而,青青是个听话的孩子,很好带,穿衣吃饭都能自己来,也不常无端哭闹。
一群外门子弟与青青感情渐笃,日子天天过去,转眼已是半年之久。
只是,那位剑修师兄的离去却留下了一个未解开的乌龙——青青其实是男孩!
再说眼下,一群人蹲在思苑外头,是因今日是内门考核的日子。
因天赋、能力有别,伏云宗弟子分内外门。内门弟子少且精,乃宗门中流砥柱,可享有宗门给予的更优渥的资源。
外门弟子想入内门,得需通过内门考核。
思苑里头正举行的是剑门的考核。
有一位平日常照拂青青的外门弟子薛景在里头参加考核。
他们一群人心系薛景的考核结果,于是在蹲在外头等消息。
青青蹲得有些腿麻了,小小挪动了一下步子。
小孩动作惊动了边上的弟子苏棋。
苏棋转过头来,“蹲累了?坐到哥哥腿上来。”
“不累。”青青摇摇脑袋。
“可要先回去?”
“我答应了薛景哥哥,他出来要第一个给他道喜。”
苏棋闻言揉了一把青青的脑袋,“薛师兄没白疼你。”
只是又蹲了一会儿,青青受不住了,自己爬到苏棋的膝盖上。
苏棋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抱好怀里的青青,又顺手把青青的小辫子扯紧,防止头绳滑落。
“咦。”
思苑里走出了个穿白色赤色浪纹的弟子,正一脸稀奇地盯着他们。
蒲蓝浪纹是外门弟子衣袍上的纹饰,这赤色浪纹的袍子,乃内门弟子所着。
几个外门弟子起身见礼。
“崔师兄。”
苏棋抱着青青慢了一步。
崔明秀走到他跟前,弯腰凑到青青脸前,“你们蹲这干嘛呢?”
青青捧着脸抬头,他认得崔明秀,主动回答:“薛景哥哥在里面。”
“哦——”崔明秀会意,长应了一声。
接着,崔明秀伸手把青青从苏棋身上拉起来,狡黠一笑,“在这蹲着有什么意思啊,哥哥带你进去看,好不好?”
闻言,苏棋警惕地答:“崔师兄不要开玩笑,青青怎能踏入内门区域。”
伏云宗门规森严,外门弟子若无授意,不得踏入内门区域。
“别急嘛,我有法子的。”崔明秀从腰上取下一个赤色佩囊,在手里晃,佩囊里头的铁块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这赤色佩囊是装弟子令的。
这弟子令乃伏云宗弟子入门时所得。出行在外可证明身份,在宗门内,只可在令牌有权限区域活动。
崔明秀里头装着两块内门弟子令,多的那块是他同舍的。
崔明秀借着那块弟子令,将青青带进了属内门弟子区域的思苑。
崔明秀带着青青走在思苑里,道上四下无人。
阳光斜洒,在长道上拖出一长一短两道影子。
“你那些外门的哥哥倒是爱重你,瞧把他们紧张成什么样,活像怕我把你卖了似的。”
青青乌瞳澄澈,眼珠转动得谨慎地打量四周。为求安全感,又主动拉过崔明秀的衣角,攥紧,“哥哥,我要是被抓到怎么办,会挨打吗?”
“哈哈。”崔明秀笑道,“别怕,被抓了你便撒娇卖乖,能挤出两滴眼泪最好。”
他牵起青青的手,往前走。小孩的手软绵绵的,崔明秀没忍住捏了捏。
这个时辰内门弟子一大半都在听学修习,剩下的大概在主理内门考核,他们遇见人的概率很小,这才是崔明秀敢将人带进来的原因。
走到一片高墙竖起的围场之外,崔明秀道:“你薛哥哥现在就在里头参加考核。”
“哦。”青青看见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围场的门,于是迈着小步子吭哧吭哧要跑过去。
崔明秀忙拉住他衣领,“诶诶诶,不许跑,你还想进去不成?”
衣领勒住青青的脖子,停住了青青的步子,青青抬头看向崔明秀,小脸露出疑惑。
崔明秀蹲下来,手指点了点青青光洁的额头,“你知道里面都是什么人么?里面的都是些资历深的师兄,说不定还有长老在,很凶的!”
“咱们得避着他们。”
崔明秀带着青青走到围场边上一棵枝干粗壮,绿叶茂密的古树下。
“来,到我背上来,咱们躲树上去看。”崔明秀将后背交给青青。
青青趴上去,两只小手交握,搂紧崔明秀的脖子。
这树干仅比边上的墙体高一些,崔明秀背着青青,两下便攀上去了。
“哇——”
崔明秀与青青并排坐在结实的枝干上,绿叶足以将他们藏住。
崔明秀抬手把阻碍视线的树枝往下压,“你瞧,这里是不是就能看见……”
他松手时,没注意青青把脸凑了过来,“啪——”一声,回弹的枝叶抽在了青青的小脸上。
崔明秀:“!”
树枝给青青脸上抽出一道红痕,青青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蓄满晶莹的泪水。
“哇、唔……”
在青青要放声哭出来的下一秒,崔明秀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我错了,别哭别哭别哭!”
崔明秀只能半哄半威胁道:“你若是哭出声,你薛景哥哥就过不了内门考核了!”
青青来势汹汹的哭意硬生生止住了,只是那黑亮的眼睛还挂着泪花,好不可怜。
崔明秀松了口气,放下手。
“是哥哥不小心,但你不许哭了。”
青青委屈地扁扁嘴,抽噎地道:“裙子也破了。”
“哪里?”
青青指着裙摆被划出的一道口子,应是方才爬树时没注意刮破的。
“不要紧,师兄回头就给你缝回去。”
“师兄会缝吗?”青青抬着泪眼看他。
崔明秀:“会缝。”个屁。
青青吸了吸鼻子,终于情绪稳定了下来。
崔明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把青青抱在怀里,带他看围场里的情景,“瞧见你薛景哥哥了吗?”
“没有!”
围场极其宽阔,里头的人都聚在中间的擂台边和观看席下。他们离得远,里头人的面容看不真切。
“真笨,擂台下右边那个擦剑的不就是?”
“哦。”青青小手环住眼睛张望片刻,这才寻到薛景的身影,他不忘反驳,“才不笨。”
围场里,主持师兄在讲考核规则。
里面的声音传不过,崔明秀在这边耐心给青青讲解,“一会儿啊,你薛景哥哥上了擂台,会有考核的师兄跟他对打,考察他的功力,坚持上一刻钟便算合格。”
青青靠在崔明秀怀里,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问:“薛景哥哥会合格的,对吧?”
“这就……不好说了。”崔明秀摸摸下巴。
青青小脑袋在崔明秀怀里动来动去,圆溜溜的眼睛甚是灵动。崔明秀自诩硬心肠,也忍不住怜爱地亲了亲青青的发顶。
那厢考核开始了。
薛景今年十六,是个斯文俊俏的少年,他站在擂台的一端。
待另一位白衣少年走上台,崔明秀一惊,“怎么是他?”
“明秀哥哥,你不是说考核的是师兄吗?”青青问。
“那个人看着没有薛景哥哥高。”
上台的少年身板笔直,衣袂猎猎,看着约莫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而且少年身上的衣服,没有绣伏云宗的纹饰,一身素白。
“你别看他年纪小,却是个很不了得的角色,他是宗主的亲传弟子。”
亲传弟子是内门弟子中特殊的存在。只有长老资历以上者才有资格收亲传弟子,亲传弟子由他们亲授,将来可承袭他们衣钵。因而亲传弟子在门内地位极高。
伏云宗排资论辈,不看年龄,看身份。外门弟子遇见内门弟子一律要叫师兄,内门弟子遇见亲传弟子一律要叫师兄。
少年年纪小,身份却大。
“那他为什么戴面具呀?”青青又问。
白衣少年带着一张冰冷的银质面具,只露出绷紧的菱唇和瘦削流畅的下巴。
“因为他想藏住俊脸,不轻易给人看。”崔明秀胡说的。
他知少年戴面具是因为那面具上镶有鲛目制的叆叇,可帮助视物。
少年眼盲。
只是这些没必要说给青青听,他也不懂。
擂台上开打了。
白衣少年祭出佩剑,青天之下,白刃剑意森寒。
崔明秀搂着青青,啧了一声,“那剑名‘如练’,快如电霆,剑光如练。是宗主不知花了多少天材地宝、人力心力为他打造的。”
少年的剑术和身法也不愧于手中灵剑。年纪小,一招一式却带着稳扎稳打的狠厉,不坠天才之名。
剑锋相撞,剑光眩目。
“哇!”青青睁圆了眼,看台上剑刃往来,兴奋地涨红脸。
等刀剑刺到骨肉,见血了,崔明秀才反应过来,把青青眼睛遮住。
青青眼前一黑,他小手扒拉崔明秀骨节分明的大手,“不要挡,要看、要看!”
“小孩子家家,看多了要做噩梦的。”崔明秀捂着青青的眼睛道,“打赢了我再跟你说。”
青青气鼓鼓地撅嘴,隔一会儿便要问上一句,“赢了吗?”
“嗯,还没。”
“赢了吗?”
“再撑一会儿便可。”
“赢了吗?”
“嘶,好像要撑不住了。”
二人投入,全然没有发现树下已经站了个人。
“二位,看得可还满意?”树下,一位师兄似笑非笑地道。
树上的一大一小吓了一跳。
崔明秀僵住,低头与树下的师兄对视上,讪然一笑。
青青乖巧地窝在崔明秀怀里,无辜地望着树下的人。
那师兄抱着双臂,道:“若非时鹤眼尖,还真没发现你二人。”
崔明秀瞥向围场,结果已出。
薛景未合格。他抹去唇角的血,向白衣少年一拜。白衣少年利落地收剑。
时鹤,正是白衣少年的名字。
崔明秀估摸他们刚爬上树,就已经被他发现了。
“明秀哥哥,我们被发现了。”青青小手挡着嘴凑到崔明秀耳边,用大家都能听清的声音道。
“嗯。”
“我们会被抓起来吗?”
树下的师兄神色松动,道:“这是夙离师兄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吧。崔明秀你也不怕带坏小孩。”
师兄举起手臂对青青道:“来,哥哥抱你下来。”
青青见师兄瞧着和善,十分识相地脱离了崔明秀怀里,由师兄抱他下去。
青青甜甜一笑,声音清脆地道:“哥哥,我叫青青。”
“嗯,好乖。”师兄抱着青青,带着剑茧的指腹刮刮他嫩生的小脸,青青有些痒地缩了缩。
崔明秀从树上灰溜溜地跃了下来,落地后道:“师兄,我就带小孩看个热闹,没干别的。”
“这话你留着与时鹤师兄说吧。”
青青与崔明秀跟在师兄后面进了围场。
感受到四下的目光,青青往崔明秀身后藏了藏。
他露出一双眼睛,看向擂台之上的人。方才只远远瞧,如今凑近方看得真切。
时鹤站在擂台边居高临下。才十二岁的少年,在场上一群人中,除了青青,他年纪是最小的,却叫旁人分毫不敢将他看轻。
时鹤的视线扫过来。
青青徒然对视上,吓了一跳,紧紧攥着崔明秀的衣袍。
青青看到那面具之下藏着一双灰色的眼眸,似苍山负雪的冰冷,寂如幽潭。
这世上还有人的眼珠子是灰色?青青头一次见。
崔明秀收起平素的嬉皮笑脸,听候发落。
审视片刻后,时鹤开口,“哪里来的小孩?”
其声泠泠,如玉碎琴鸣。
带他二人进来的师兄答:“是夙离师兄带回来的孤女,养在宗门有半年之久了。”
周遭的视线令青青有些不安,他拉起崔明秀的衣袍将脸挡住。
只听那师兄继续盘问崔明秀,“你是如何将人带进来的。”
“我用了李延的弟子令。”
崔明秀话音落后,许久无声,等青青重新抬起头时,台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时鹤未留下指示便离开了。
青青是小孩,罚不了。崔明秀擅自将人带入内门,被师兄罚了月俸。
此事就此揭过。
内门考核。每年举行一次,有意向入内门的外门弟子均可参加。
但考核失败的弟子,需隔四年后方可再次参加。
薛景此次考核失败,再想参加考核便是是四年后了。
剑门收人一向苛刻,失败并不稀奇。虽知如此,但难能不失望。
薛景躺在床上,手捂着胸口,那日擂台留下的伤势未愈。
从选择剑修这一道,薛景便知修行之路会布满苦楚。若是天赋不足,这吃的苦与收获也是不成正比的。
薛景缓缓闭上眼。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薛景思绪,薛景睁开眼忙道:“进。”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一会儿,才听“吱嘎”一声,门被有些费力地推开。
探进头来的是个圆圆的小脑袋,“哥哥,是我啊。”
薛景一见青青神色不禁缓和,弯了弯眉眼,笑道:“就知是你,快进来。”
青青穿鲜艳的湖绿满绣襦裙,瞧着喜庆怡人,他矜持地提着裙摆,迈过对他来说有些高的门槛。
进屋后,青青走到床边,“薛景哥哥,你好些了吗?”
“我没事。你怀里藏着什么东西呢?”薛景道。
他一眼便瞧见青青的上衣里凸起一块,明显是藏了什么东西,瞧着是个球状的物什。
青青抬手,郑重地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有大又圆的苹果,然后两手握着苹果捧到薛景面前,一本正经道:“这是我生的宝宝,薛景哥哥你吃了身体就会变好。”
“咳。”薛景拳头抵着唇笑出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点血色,“好厉害,从你衣服里掏出来便算你生的了吗?”
“对呀对呀。”
青青捧着苹果趴在被子上,脸上扬着天真的神采,“哥哥,那个戴面具的哥哥打了你哪里?我帮你吹吹。”
薛景抬手,温柔地帮青青把碎发别去耳后,“是看不见的伤,吹吹没有用哦。”
“啊——”青青听着露出遗憾的表情,然后又把苹果举到薛景面前,“那哥哥把这个吃掉,吃掉就会好起来。”
薛景接过,放到鼻间闻了闻,“嗯,好香的苹果。”
“只是哥哥已经辟谷,不再需要吃这些了,还是留给你吃吧。”
薛景目光柔和地将苹果还到青青手里。
这个时辰,其余的外门弟子不是在听学就是在修炼,没人可以陪青青玩,青青便留在薛景屋里陪他。
青青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够不到地的两条短腿一晃一晃,他手里抱着那颗他精心挑选的苹果。
苹果已经完全成熟,果香馥郁。
青青没忍住,咬了一口,在鲜果上留下小巧的牙印。
房门再次被敲响。
专心吃苹果的青青抬头,这次来的是个背着药箱的小哥哥。
也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俊秀舒郎,星目漆亮,朱唇噙笑,他道:“还有个‘小客人’在。”
“白师兄。”薛景推掌示礼。
“你躺好,我来给你看伤。”少年走近,将药箱放在桌子上,不忘朝青青露出个亲和的笑。
少年走近的风携着一股药草的苦香。
青青抱着苹果,好奇地盯着少年。青青潜意识里以为,看病的都是胡子眉毛白花花的老爷爷。
少年为薛景看诊,动作间透出的从容矜贵,和平日其他毛手毛脚的弟子有别。
“没有大碍。修养几日,服些培元固本的丹药便可无虞。”
“有劳师兄。”
说罢,少年打开药箱,为薛景配药。
青青把苹果放在桌上,探头好奇地打量药箱里的东西。
他道:“看病的哥哥,可以把药弄甜一点吗?”
少年闻言笑了几声,他凤眸眯起,眼里起了些兴味。
“哈哈你当是糖丸了不成?”
“说来可惜,出门时没带上些糖丸在身上……”少年盯着青青神色,故作遗憾道。
青青听到“糖”的字眼,眼睛便自发亮晶晶的。
少年眨眨眼道:“不过,你若愿意随我去芳熙园,便可吃到糖了。”
“要去!”青青随便一钓便上钩了。
边上的薛景有些犹豫,“白师兄,芳熙园重地,青青他……”
“无妨,我会看好他的。”
少年将青青从凳子上抱了下来,他道:“我不叫看病的哥哥哦,我名白鸿玉。”
“鸿玉哥哥。”青青乖巧地喊。
白鸿玉露出满意的神色。
青青与薛景告别,同白鸿玉走了。
白鸿玉年纪小,看着文弱,臂力却不俗,一边肩背着沉甸甸的药箱,一臂还能把青青抱得稳稳当当。
青青问他:“哥哥,你也是亲传弟子吗?”
白鸿玉吃惊,“你还知道亲传弟子。你是如何得知我是?”
青青掰着手指道:“你、戴面具的哥哥,你们穿的衣服都都不一样。”
其余内外门弟子皆统一着弟子服饰。
“你连时鹤师兄也见过了。”
“见过!”青青用力地点头,“就是他打了薛景哥哥。”
“呵呵。时鹤师兄是剑修,我嘛,是丹修。”白鸿玉道。
青青又问:“哥哥,你说的园是内门吗?我不能进内门的。”
芳熙园是丹门长老时敏诀的园子,白鸿玉是时敏诀的亲传弟子。
“放心吧,有我在,你哪里都可以去。”白鸿玉回答。
“哇。”青青眼睛变亮,搂紧白鸿玉的脖子,很是崇拜。
白鸿玉一笑,用鼻尖碰了碰青青柔软白嫩的脸颊,道:“你真可爱,难怪夙离师兄将你带回来。”
白鸿玉他们所提到的夙离,将青青带回宗门之人。
青青听身边人时常提及这个名字。
两个月前,青青生了场病,将前尘往事忘光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有关夙离,青青脑中只有一个极模糊的影子。
但青青大概了解,夙离是个很好的人。
“不过……”白鸿玉饶有兴趣地问,“你既知可能进不了芳熙园,为何还要跟我出来?”
青青搂着白鸿玉的脖子,凑过去响亮地亲他一口,“因为喜欢哥哥。”
白鸿玉一时怔愣。
白鸿玉出身世家大族,拜入伏云宗前,族中弟弟妹妹许多,但大多娇惯,不甚讨喜。
白鸿玉与青青对视,小孩的眼睛就像放在谷溪里洗涤的黑玉旗子,青青眼睛弯起一笑。
显然,青青对自己的讨人喜欢,认知清晰。
白鸿玉跟着笑,“你这么乖,长大可不许被别的男修骗了去。”
“青青聪明,不会被骗。”青青晃着脑袋回答。
白鸿玉抱着青青往芳熙园方向去。
“走吧,带你去找糖吃。”
路上。
青青趴在白鸿玉肩头偷笑。
他们出来时,薛景和白鸿玉都没发现他的苹果没吃完。
那苹果太大,青青吃得腮帮子都疼了。
青青来伏云宗的第一个冬天。
一场大雪未兆而至。
天骤冷,打得照顾青青的几名弟子猝不及防——还未给青青准备冬衣。
一群弟子手忙脚乱拿出自己最小的冬衣把青青裹紧,生怕冻坏这初到北地的小嫩芽。
“这还是我来宗门的第一年,家里给我寄的,是我娘亲手给我缝的。”一名弟子道。
只是衣裳对青青而言还是很大,连胳膊都伸不出来。但被一群人围着关心,青青脸蛋红扑扑的,雪亮的眼睛透着兴奋。
“等明日苏棋他们从山下回来,青青就有新衣裳穿了。”薛景摸了摸青青被折腾凌乱的头发。
翌日下山采买的几名弟子回来,买回的东西堆满青青的小屋。
青青六岁,会自己穿衣吃饭了,独独不会梳头。
以这群小弟子的本事,大多数时候只能给他扎上两个歪歪斜斜的小辫。
如今他们从山下带回不少小女孩穿戴的物件,一群人摩拳擦掌兴致高昂地想给青青好生打扮一番。
青青穿上了合身的新衣,手脚可以伸出来自如活动了,他坐在床上,任师兄们在他头上摆弄。
青青的手指游走在身上的红色满绣小袄上,他用指头描摹上头花鸟的形状。
很是喜欢。
弟子们还给他带了些小玩意。
青青最喜欢那枚陶响球。空心的陶球里贮有弹丸,晃动,弹丸撞击陶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青青玩得高兴。
小孩的头发又软又滑,一不留神就从手中溜走了,梳头的弟子如临大敌,笨手笨脚。
过了好一会儿,梳出了个最像样的小辫,那弟子舒了一口气,拿头绳准备扎上。
青青握着陶响球,仰头道:“哥哥,扎紧点,漂亮!”
“好!”
梳头的弟子一个力道没把握好,把青青弄得吃痛,眼泪汪汪,那弟子连连道歉。
勉强梳好头后,几人又争着要把自己买的饰品戴青青头上。
小小一颗头上有红的绒花,粉的珠玉,绿的头绳……
活像个挂满饰品的小盆景。
薛景出门搬了些新碳来给暖炉添上,见到一颗头被折腾得古怪的青青。
薛景没忍住扶额,“你们自己看看,这好看吗?”
围在床边几人都有些心虚。
苏棋默默收回了还想往青青头上“见缝插花”的手。
青青见几人没了动作,小手摸起腿边的铜镜一照,“哇——”
把几人的心都给提了起来。
青青捧住小脸道:“我真漂亮。”
几名弟子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捧哏,“漂亮漂亮,我们青青就是最漂亮的!”
“打扮”过后的青青举着陶响球往外跑,笑声比弹丸撞击陶壁的声音还清脆。
一路跑,头上的头花一路掉。
大雪还未清扫,堆积最厚的地方能把青青半个人都栽进去。
师兄们本是跟着照看青青,一群人也不过是半大的少年郎,一时玩心四起,打起雪仗,爽朗的欢声笑语盘旋在庭院之间。
青青往庭院外跑时,几人都没注意到。
是冬,天黑得早。
十八名剑门弟子,赶在暮光将尽时赶回了宗门。
他们神色严肃,身周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人族与妖兽已共存千年,人族历经沧桑,生生不息,几辈人努力之下才建立起北境、西塞、南疆三道防线,将妖兽驱出域外。
妖兽生存繁衍能力远强于人族,在极荒极暗的域外依旧得以长存。
妖兽每年有一次兽潮,每每兽潮,便会疯狂骚扰边境。
北境外的妖兽大都属寒,冬季妖力大涨,因而北境的兽潮往往在冬季。
今年兽潮将近,北境结界之外已有小规模的妖兽进扰。
这十八名剑修得令前去镇压。
一行成年剑修中,最显眼的还属十二岁的时鹤。
他站在队伍之首,背上负白练,身姿是极板正。
回到伏云宗后,时鹤独自甩开了一行剑修。
他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宗门内,直至到了一处无人的院落,方才停下脚步。
四下安静。
天穹即将收起最后一缕暮光。
时鹤的双腿陷在雪里,他独自站在院子中央,微微仰起头。
今日,是他第一次猎杀妖兽。
因不敢稍有犹豫,所以挥剑极快。为掩饰恐惧,他的剑甚至比年长的剑修更狠厉。以至于叫人忘了,他不过十二。
那妖兽的目如两个血池,口异常腥臭,爪能裂岩碎石,磨牙吮血,极尽凶残。
时鹤用长剑捅穿妖兽的身体时,体型庞大的妖兽血流如注,腥臭粘腻的血液从时鹤头上浇下。
喷洒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顺着他的面具往下流。
时鹤抬手,缓缓摘下面具。
肤色苍白、稚气未褪依旧可见骨相出挑,半阖的眼眶里镶着一对浅淡的灰瞳。
离了面具上的叆叇,他眼中的世界顷刻变暗,万物只剩虚影。
双目无法正常视物,听力变得灵敏。庭院极静,只有风雪声可闻。
院中有一棵银杏,历经初冬第一场雪,叶子开始悄悄变黄,积雪盖在枝桠上,雪过厚时,难堪重负,扑的从叶片滑落,砸在地上。
时鹤捕捉到声音,手下意识地去摸白练。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已经回到宗门。他睫毛颤了颤,收回手。
一阵脆响又闯入他耳中。
密密的脆响、接着是小孩的笑声、笨拙跑动的衣料摩擦声,打破了庭院的死寂。
青青白嫩的脸颊和鼻尖被风吹得通红,头上的发饰一路零落得七七八八。小孩身上红色小袄在银装素裹的雪天里格外显眼,脚上的貉皮小靴御寒极好。
明明身上裹得紧实,抬手都有些困难,但青青乐此不疲地摆臂,让陶响球响得更欢。
他迈着凌乱的步子,跑进庭院。
青青见到庭院中的人时吓了一跳,“呀。”
雪光暗淡的庭院里,少年站在一角,仰着头,手里握着面具。
青青见少年缓缓把目光移了过来,对上那双灰瞳,再看看少年手中的面具,青青聪明地辨出了少年的身份。
而时鹤的眼中,只见一团跃动的红色,四下苍茫雪白,这团红格外亮。
“哥哥!”
青青喊得响亮。
他欢快地跑到时鹤跟前。伏云宗弟子众多,青青锻炼出了不怕生的性子。
上回见到戴着面具的时鹤被吓到了,时鹤摘了面具露出俊秀青涩的脸蛋,青青便不怕了。
青青好奇地仰视时鹤,打量那双灰瞳。浅淡的瞳仁中好像印出了他的身影,又好像什么都没装入。
小孩猎奇,青青有点喜欢这双特别的眼睛。
青青站在时鹤跟前,歪着脑袋问:“哥哥,你不藏了吗?”
他伸手,想碰一碰时鹤手中的面具。
时鹤的手在青青靠近时猛地缩回,他的脸沉了下来,呵斥,“别碰我!”
他的神色实在难看,眉毛下压,灰瞳冰冷,胸腔起伏。
青青被呵斥得小脸一白。
在灰瞳的注视下,青青挪着步子慢慢往后退。
退了几步,青青被藏在雪里的暗石绊倒,他整个人往后仰,重重地摔在了雪里,手里的陶响球也飞了出去。
青青摔得晕晕乎乎。
反应过来后,青青放声大哭。
“哇啊——”
天色完全暗了,又飘起了渺渺小雪。
青青躺在雪面上,通红的小手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雪渣子,哭得撕心裂肺。
响亮的哭声终于把来寻他的几名弟子吸引了过来。
庭院里只有青青一人仰躺在雪面上,几人吓了一跳。
薛景快步跑至跟前,抱起青青,心疼不已,用暖和的大氅将他裹住,温声哄慰。
青青脸上泪水雪水一塌糊涂,可怜兮兮。
边上的弟子忙用衣袖帮他擦脸。
“不哭不哭,怎么了?”
苏棋紧张道:“是不是哪里摔伤了?”
青青趴在薛景的肩膀上,哭得打了个嗝,然后抽抽搭搭地答:“球、球不见了。”
“不怕不怕,哥哥们给你找,找不到就再买一个。”一名弟子忙哄道。
“雪要下大了,我们先回去吧。”
几人抱着青青往回走,这才后怕,他们一时大意,没看住青青,若是让他摔倒时脑袋磕到雪里的暗石,真是不堪设想。
青青止住了泪,因哭久了,趴在薛景肩上时还不住地一抽一抽。
青青没说,因而其余人都不知,青青还在这个雪天里遇见了时鹤。
自这回,年幼的青青便知,时鹤与其他哥哥是不一样的,时鹤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