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林中无声无息,总容易让人错觉时间过得漫长。
尤其是一直憋着不敢说话,等终于见到雪裹琼苞似的仙君时,景宁恍惚觉得已经过去一百年之久,开闸泄洪般把他的问题倾泻出来:“仙君!你们怎么样?我方才都快要被那狐惑吓死了!这一重幻境要如何出去呀?不会出去后还有下一重吧?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他神情恹恹地拖拉着尾音,沈珺平淡答到很快了,说完视线轻轻在洛肴身上沾了一下,随后投向那掩在林木之后,仅露出层层飞檐的流美阁宇。
洛肴自然注意到沈珺的目光,凑近用手肘推推他,惹来沈珺一句语调平直的:“做什么。”
“我知晓你在担忧什么。”洛肴露出个故作高深的浅笑,虚虚一指正交流狐惑心得的小弟子们——主要是景宁单方面输出,不疾不徐道:“放心,她不在此处。”
沈珺深深看了他一眼,嘴上却不饶人:“靠你半吊子的鬼修功夫?”
洛肴佯作气愤:“我先前寻诀算得不准么?仙君你当真好狠的心,利用过妾身就弃之不顾了...”后半句他努力捏着嗓子,小娘子状羸弱地伏在沈珺肩头假嘤。
沈珺干巴巴咳嗽一声,掐着洛肴下颚让他抬头,颇为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也不知九尾为何在此布下幻境。”
“会会她不就知晓了?”洛肴不以为意地轻笑,招招手同景昱嘱咐了几句,遂与沈珺一齐向着那阁宇走去。
距离愈近,建筑的外貌便从藤萝薜荔中层递展露出来,六层叠塔渐次而上,檐角呈飞举之势,鸳鸯交首拱处高悬银铃,扶摇一抚便轻轻因风摇晃,碎吟万千,似是狐媚缠缠的低语。
二人在入阁前相视一眼,沈珺一尘不染的衣袍都绣满了漌月仙君的风骨,洛肴则还是浑然一副漫不经心,单手推门,堂皇而入。
他们直登阁顶,古朴而雅致的旋梯拢着轻纱幔帐,香雾粉烟。顶层入目先是一扇屏风,层层薄纱随着袅袅音律轻柔拂动,婀娜倩影舞动于上,如弱柳扶风,又翩若惊鸿。
那音籁忽地就止了,屏风骤然幻化成朦胧纱帐,耳畔传来女子娇甜的音喉,仿佛就贴在耳边低吟:“漌月仙君,稀客。”
薄帐无风自动,侧卧于榻上之人似有若无地隐现于其间,“仙君看我这儿的舞如何?”
沈珺神色自若,面容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捕捉,“可谓是娇香淡梁胭脂雪。”
那女子嫣然一笑,舞女之影随着她笑音一落倏然消失踪影,影痕拖得细长,竟幻作九尾缠覆于身,随后酥手一挥,纱帐似乎了无尽头地层层层层退去,一刹那将整个空间渲染得缭乱迷离。
银白的九只狐尾霎时如团花盛开,形涨数倍,萦乱而舞,只一眼便觉目眩神迷,忽有一尾“唰”地直扑沈珺命门,速度之急来势之汹,眼看就要殒命当场!
被袭击之人却睫羽也未颤动,直到那尾在他额前几厘忽地停止,转势轻挠洛肴下巴。
沈珺不动声色地微抿唇,声音像利刃上的一抹寒芒,直唤其名:“九尾。”
九尾从那美人榻上起身,玉足点地婷婷慢步,纤影在那层次退却的薄纱中聘婷隐现。洛肴这才识清她的面貌,一如话本所撰的妩媚娇娇,迈步时腰身仿若无骨,扭动得曼妙又妖娆。
洛肴凝视半晌,兀自低笑。就在此刻,他们原本空无一物的身后顿时刺来一股凉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沈珺心俞,五指尖甲锋利,蕴着杀气腾腾。
沈珺反手一挡,九尾手腕顿时微麻,不敢硬拚掌力,见势即退,那正婀娜走来的倩影乍然化作一尾,九抹银白齐齐向沈珺捅去。
摇光在沈珺掌中旋了半圈,直到银白逼得极近才在双手中脱鞘,浩然灵息自执剑之手铮铮而入,湛然玄光从寸寸篆纹透射而出,随冰镜剑道凛冽而舞。
九尾之尾来势无方,摇光剑锋更是神妙,一招之中亦有徒变,东趋西走,在击击致命的乱尾中竟如轻抚落英,每下挥剑都只堪堪扫过银白,明眼人都可辨其游刃有余。
如此应付十数招,长剑破空,如一场避无可避的疾雨,当头浇了九尾一身冷意——摇光剑架在她脖颈半个指节之远处,凌厉逼人。
九尾胸中惊怒大盛,反而长笑三声,目光缠着怨恨的气焰,却不看沈珺,娇声向洛肴语带惋惜道:“可惜了这副俊俏皮囊,若是我囊中之物该多好,奈何仙君不肯割爱。”
洛肴暗忖这年头鬼修这般抢手,跟感受不到沈珺身上冷冽似的手往他肩上搭,轻勾起一侧唇角:“我与仙君情深缘也深,仙君自然不愿割爱。”
沈珺那能把人冻进地府见了阎王爷都亲切的眼神飘过来,剜他眼又飘回九尾身上。
九条银白骤然消失无影,那位娇艳的女子也化出原相,却与话本纂言大相径庭。
她看上去可和喜食人肉音色如婴之谈丝毫不沾边,不过年至及笄的邻家女孩貌。她垂眸看向颈间的剑,沈珺才收摇光入鞘,九尾长长吐出一声喟叹,缓缓道:“我与幻境中的女孩自幼相识,情同姐妹,奈何凡人命书寥寥几笔,香消玉殒不过眨眼之事罢了。”
又说:“可怜天道吝啬得很,我等无魂无魄的妖物,遍寻秘法也入不得地府。”
九尾眸色中露出几分与外貌年纪极不相符的癫狂,渗进她的笑意里:“有凡人被我挖心掏肺卸骨拔舌,有凡人被我囚囿生魂永世不得超生,我知晓仙道要攘邪除恶,断然是容不下我的。”
她垂敛眼睫:“不过在此之前,你我二人做个交易,如何?”
语音落下后阁中景色又是一转,红木座上已沏了两杯热茶。洛肴端近鼻尖,嗅而不饮,上好的碧螺春沁香扑鼻。
九尾看着他但笑不语。洛肴把玩着指间杯,空间霎时陷入诡秘的沉静,惟茶水荡壁之声徐徐流淌。
直到沈珺尾音上挑地借她话语反问:“如何?”
九尾这才接着道:“有劳仙君入地府寻她,我便为仙君放了那些生魂。”她说完指尖在洛肴执杯的手背轻轻划过,“仙君身侧既有鬼修在,入地府不算什么难事吧?”
洛肴悠哉得像在观戏,可惜被他观赏之人情绪太平太淡,没什么看头。
沈珺微微颔首:“言之有理,但对本君而言并非别无他法,本君为何要应?”
九尾冁然一笑,缓缓吐出二字:“机缘。”
饶是沈珺再淡定从容,闻言也冷颜松动,如一只蚂蚁将假面撬开了一条细之又细的缝。
九尾语罢再次幻化为那位婀娜女子,软肢轻摇,袅袅音律渐起,她缥缈空灵的嗓音叠合着乐女唱词:“...南柯一梦终须醒...浮生若梦皆是空...”
最后下句像一滴雨丝落在耳廓那样又轻又凉:“漌月仙君,你我终究是一样的...镜花水月...皆为宿命呀。”
九只狐尾猛地将他们包裹其中,眼前刹那白雾障目,汹涌着将薄纱、将舞女、将阁宇通通吞噬。
待再散尽时,哪有什么亭台楼阁,海市蜃楼般凭空消弥,唯留荒芜山野之色。
洛肴指间掐着寻诀,分神问沈珺:“她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沈珺摇摇头说没什么,又说:“她困囿生魂百余年,因果之轮压在她身上,已近油尽灯枯,否则即便在幻境之中也不好应对。”
“她所说之机缘...”
沈珺接道:“在前方。”
入目大约一百五十尺处有一株古槐树,枝叶葱郁,植根盘错,怕是已生长千年了。满树红绢风中摆动,翠与赤相映,明艳得生机勃勃。
而在槐树之下,赫然有一方石色如墨的幽深古井,苔藓遮盖了石上大半篆刻,残存依稀似是芙蓉静卧,隐隐透露出些许寒凉。
洛肴诧异:“这是...”很快他反应过来,但仍是有所迟疑到:“撷月盏?”
洛肴知道话本不靠谱,但也没想到这么不靠谱。他在井边探头探脑地琢磨半晌:“这便是九尾在此处设置幻境的缘由?”
“貌呈卧莲色若玄水是假,可阴时十五夜盛月华,饮之可通阴阳是真。九尾要想寻人魂魄,自然不希望计谋泄露,可惜妖物无缘入地府。”沈珺只看了古井一眼就移开目光,反倒细细看起槐树上红绢来。
洛肴在心中一算:“今夜便是阴时十五。”
他唇角衔起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有所指:“漌月仙君,真巧?”
沈珺头也没回,反问洛肴:“半吊子鬼修,用剑的反应可却比本君还快?”
洛肴心知沈珺是指听风寨时自己为救景昱情急之下的那一刺,暗骂这仙君果然人精得很,还暗搓搓地记了这般久,连连摆手装傻到:“我的剑道水平连杀猪都费劲,仙君可别折煞我了。”
沈珺轻轻低笑,令洛肴意外的坦诚到:“初识不过一日,各自有所保留再正常不过。却月观抵达涂山的日程是在我预料之中,但遇见你确属偶然。”
听闻此话,又想到他们幻境中也算同患难的经历,洛肴总在心间吊着的一块揣度之石终究安然地落下去。他话锋徒转,勾勾小指道:“仙君还记得答应的八十文钱么?我可都记着呢,还说要成倍。”
沈珺随意点点头:“从你欠我的一万三千两里扣吧。”
洛肴:“......”
什么威严燄然、什么琼树玉枝,他再也不会上当了!
洛肴默默不悦了半柱香,甚至对九尾所为缘由的兴趣都散去不少,沈珺唤他时还在兴致缺缺,装作耳朵不好使:“啊?你说什么?”
沈珺无语,重复道:“我说找到了。”
洛肴:“啊?”
连沈珺的沉默都通灵性地在空气中翻滚出一个白眼,他从随身的物件中摘下枚玉坠,往洛肴手中一掷:“耳朵治好了?”
洛肴稍稍把玩,笑眯眯地收入囊中,“仙君请讲。”
“我找到幻境中那位姑娘生前所系的红绢,要想知晓九尾与她有何渊源,当年又发生了何事,洄源溯昔即可。”
洛肴颇有些疑惑:“你何时知晓她名字的?”
沈珺面色未动,眼稍却微弯,这大概是仙君自己也未意识的习惯性举措,每当他露出这个神情,洛肴都觉得他下一句话不会太悦耳。果不其然,沈珺在水之湄般的清冽嗓音于耳边响起:“当你忙着犬吠之时。”
洛肴旋即只觉犬牙痒得很,咬牙切齿地接过沈珺递来的红绢,隽秀字迹书着“祈岁岁平安”,署名为“立夏”。
洛肴细看片刻,从袖中内袋取出一张符篆,顶着沈珺两道“狡兔三窟”的审视目光讪讪道:“以备不时之需...”
“看来仍是本君搜查不周。”沈珺端着派一清如水的架势。
“仙君,你可把我全身都摸遍了。”洛肴怨言语间只顾垂首摆弄着符篆,遂没看见沈珺不自然的神色,不然免不得要挪揄一番。“时岁已过太久,洄源溯昔未必有作用。”
他咬破指尖,以血作墨,在符纹上改动几笔,“通灵符。”
两人目光相接,沈珺略微颔首。
符篆与红绢紧贴,血引如勾丝抽线,一圈圈缠绕于上,纸与绢很快融为一物,倏地自燃成细碎的灰烬。
再待眼一闭一睁之间,周匝场景已全然转变。
抬眼望去是广袤山野,百余年前的落暮霞光淌过眼睑,留下温润的热意,簌簌风响一下将天地绵延得悠远。
立夏从道路尽头一蹦一跳地朝他们走来,她目测要比幻境中青涩许多,大约岁至豆蔻之年,正像是要回家的模样。
洛肴与沈珺默默跟随于她,险些没跟上她的步率。
“爹,娘,我回来啦!”
立夏还未走到家门口便嚷起来,发稍在空中飞扬出跃动的弧度。邻家大娘听闻她脆亮的嗓音,从院中探出身招呼到:“立夏回来了?快来帮大娘穿个针,唉,年纪大了...”
立夏一溜烟儿地跑过去,笑得双眉舒展,“年纪才不大呢,是针线嬉闹不愿回家。”她一面说着打趣的话,手上一戳针线就从针孔精准穿过,熟稔而准确。再陪大娘闲谈两句家常,她临走前环望一圈,“阿黑呢?阿黑——”
转眼一只小黑犬从院子后头蹿出来,尾巴摇得能扇出风,立夏蹲下身揉它的脑袋,“阿黑可有想我么?”她悄声凑近它耳边道:“今晚我娘炖排骨,我给你偷偷拿两块如何?”
阿黑也不知有未听懂,嘹亮地“汪汪”两句,银铃清脆的笑声又在她唇边盘绕。
告别大娘后立夏蹦蹦跳跳地奔回家,轻快得像一阵风掠过,惊起田野边停憩的豆娘振翅周旋。
正值小风携酒香,向晚炊烟起,家家透着烟火气息,立夏推门先喊到一句:“好香!”母亲自小厨房内唤她姓名,“来尝尝咸淡。”
母亲的长木筷夹了块豆腐,往立夏嘴里塞完又夹块排骨,立夏张着嘴以掌扇风到:“好烫好烫。”一边说一边吸气,佯装艴然不悦道:“哎呀...烫到舌头了,我找爹告状去。”
母亲剜她一眼,“小白眼狼。”挥挥手叫她快些走,免得碍手碍脚,唇舌间语调却柔得像绸缎。
立夏这阵风缘此从南刮到北,捧着两颊凑到父亲桌台前道:“娘磨的豆腐真鲜。”又好奇地引颈惬望,“爹,你在做什么呢?”
父亲将一对尚未镶嵌银边的耳饰比划到她脸旁,“做工呢,想学么?”
立夏眼眸一亮,欢快道:“您终于同意教我啦?”
父亲以指作梳,抚过她额前欢快得有些凌乱的碎发,“爹腰椎不好,做不得长时间农活,也就仅有这一门手艺聊以维生,之前是觉着你还年幼。”他似有若无地轻叹声,“来年夏天你便十四岁,已然是半个大人了。”
父亲在烛灯前同她细细地讲,从璞石选料出胚到细磨抛光,此类大部分是朱门绣户的定制单子;再道木簪的选材雕琢、饰物的镂刻镶丝。
父女俩自灯下讲到月前,从小满讲到惊蛰,尽管在洛肴和沈珺眼中不过只是些短暂片段。
而这些片段在已死去的回忆里,就像是时岁中泡久了而生出的抚不平的褶皱。
万里风烟,槐序未央。
节气行至夏至前夕,镇上来了两位官兵打扮的壮年人,把立夏家的门叩得咚咚作响,“开门!征兵剿匪!”
立夏将门拉开一条小缝,官兵“砰”地一推而入,把立夏撞得踉跄,她紧跟在后,有些惶慌道:“剿匪?官衙没有人手么?”
官兵觑她眼,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她:“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你家大人呢?”
“这儿、这儿,官爷有何要事?”立夏父亲腰背微有些佝偻地从内屋行出,母亲闻声也匆遽赶来,臂上还挽着半竹篮桑叶尚未放下。
官兵清清嗓子,掏出本文书册,高声念到:“冯如常,男,而立之岁又三,户籍溪乡镇芦萍村,是你吧?”
冯如常捣头,“官爷......”
话还未说完,官兵打断道:“镇上征兵剿匪,每户皆要出一名壮年男子,同我走吧。”语罢另一人便上前拽住他,冯如常连连摆手,慌张得急下颗颗汗来,“官爷,我这若是一去,家中就只剩内人和息女了啊!她们没个人照应,若是遇上土匪可如何是好?”
官兵“啧”了声,“待剿匪事毕,不就没有匪祸了么?再说谁家不是如此这般,到你这就破了规矩,那哪有人还愿去剿匪?”
立夏拉着冯如常胳膊不肯撒手,强装色厉道:“谁说每家皆是这般,你去村长家询问,再去亭长家询问,看他们家有出人剿匪么?”
“小姑娘家,你又怎么知晓他们有或没有?再者说来,官家之事,你又管得着什么?”官兵话音一落便大力拨开她的手,同另一人架着冯如常的肩窝作势要向外走。
立夏母亲眼中蓄着泪,不住地摩挲竹篮柄,连长刺扎进指上皮肉都没发觉,“现下就要走么?不能明日再去?”
官兵颦眉冷笑:“明日?明日再来找不着人了可怎么办?”
冯如常低眉间蹙上几分央求:“我家妻女就在此处,能跑到哪里去?明日官爷你还来时,我定好好站在这等你。”
立夏将下唇咬得麻木,鼻翼抽动也不愿发出一点儿泣声,但双眸像不留神煮沸了水,滚滚往外涌,在脸颊上流淌出两道清莹小河。
官兵眉心川字越皱越紧,半晌却还是板着脸松开冯如常,“罢了,明日酉时四刻我再来,可别泄露了我准你延期的风声。”
冯如常连连躬身道谢,待小小院门一闭,关进院中的唯余满地沉默。
冯如常竭力扯出个笑,可惜笑颜比哭颜好看不了多少。他揽过母女二人的肩道:“行啦,又不是不会再回来,这么伤心做什么?”又看向立夏母亲,“孩儿娘?阿兰?可别让立夏笑话你。”
阿兰别过脸,“咱们就不能连夜离开?”
“没有通牒文书,能上到哪里去?”冯如常仰望着长穹,“待我们将山匪剿了,此后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做生意,不好么?”
立夏急道:“可是...”
冯如常抹开她脸旁泪痕,他的手因常年工匠活而遍布或深或浅的疤,明明摩擦在皮肉,却像烙进了骨骼里。
“没事。立夏,你不是一直想学点黛吗?爹教你。”冯如常的宽慰显得苍白,可再苍白也成为漫长而又短暂夜晚的底色。
直到人间亥时,万家灯火皆熄,唯有明月遥挂。
立夏坐在床前仍无法入梦,不知哪刻濛濛泛起烟雨,窗外月照山天如墨染,宛若一幅湿意未干的妙笔丹青。
可窗棂干燥、油纸干燥,她才惊觉是自己眼底湿润,晕开了世间颜色。
哪拍心中几番推辞,次日总是如约而至。
三人并肩站在小小的院门前,野风不言、蝉虫不语,唯有立夏紧紧攥着冯如常的手,时隔几刻就要说一句:“爹,你可要好好回来啊。”
冯如常每次皆笑着说会的,待到官兵来接他,便朝阿兰和立夏一挥手,留下个微微佝偻的背影,大风起兮时,几乎要融入走过的那些摇摇晃晃、孱弱丛生的苇草。
立夏声腔里带着哭音,喊道:“爹,你可要好好地回来啊!”
冯如常没回头,只摆摆胳膊,身影慢慢变得渺小、黯淡,仿佛夕暾沉进地平线,让立夏错觉那像昨夜一颗没坠落的细雨,是神仙闲来垂钓的线落进人间世相,却又那么轻描淡写地抽身离去,不留一点痕迹。
洛肴的视线无言地随他远行,忽然问沈珺:“你觉得他最终回来了么?”
“若是回来,便是剿匪功成,可若是剿匪功成,立夏也不会在长街惨死。”沈珺语调不禁冷下三分,“匪患如此猖獗,不周山当年居然一向置之度外?”
洛肴不置可否,指间攥着衣角,两指将那块薄薄衣料捻成团,又轻放开,如此反复数次。
立夏往后的记忆模糊而平常,四字概括便是饮食起居,阿兰偶尔会收到冯如常的家书,内容大致皆是安好勿念。洛肴趁立夏浣衣时往草地一躺,四仰八叉颇为不雅:“那九尾不是说她们自幼相识情同姐妹吗?怎么在立夏记忆中还未出现?”
沈珺凝望云边不知在想些什么,洛肴嫌闷的心愈发汹涌,将手边狗尾巴草连根薅了一大把,平日里掐诀的五指翩飞,草条弯来折去,没半晌就变成只长方状的草团。
草团形貌平平无奇都可谓夸赞,洛肴硬是往沈珺手中塞。
沈珺两指捏着,不惊不喜道:“这是何物?”
“玉坠啊。”被沈珺一瞥,洛肴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草坠,我这不是看仙君大方抵予的玉坠太贵重,心底过意不去么。”
说完洛肴状作警惕地环望四周,忽然神神叨叨地凑到沈珺耳边道:“其实此枚为上古圣器,仙君你遇见危险就对它大喊三声‘救救我’!本鬼修就会从天而降,踩着七彩祥云救你于水火之中。”
沈珺盯着洛肴唇边憋不住的那抹狡黠,皮笑肉不笑道:“你救我还是我救你?”
洛肴捂胸口做痛心状,被沈珺屈指弹了弹额,“走吧,立夏回家了。”
洛肴拖沓着步子跟在沈珺身后,虽然方才满嘴神乎其神,现下看着却好似毫不在意沈珺是否收留那枚草坠,路上还断断续续地哼起小调。
他们分了神,皆不知晓立夏是何时回家的,待行至小院前,只见大门开敞,院中花草杂物一地混乱。
突然一声尖叫刺破四合寂静,又狠狠砸进屋内,砸得“乒乒乓乓”物品翻倒之声乍起。
两人均是深深提起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