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最后一只烛火见了底,在烛台里熄灭。金玉杯盏被打翻,清亮的酒液撒了满桌,像珍珠一样,一串串地从桌边落下来。
外面喊杀声和刀剑相击的金戈之声震耳欲聋,殿里的宫人也早已走光,于是戚苍苔只好自己伸手,去地毯上拿那最后一盏金玉杯。
人人都说他死到临头不悔改,还在殿中饮酒作乐,可他去拿杯盏的手,却已发起抖来。
戚苍苔怎么能不怕?他好不容易当上皇帝,这样的快活日子才过了没多久。
他怕死,又怕得要死,手抖得都拿不住酒杯,只有喝到人事不知,他才能从这尘世脱离出去。
门被推开时,发出一声轻响。
他如惊弓之鸟站起,牙关打颤,却又在看见来人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是永乐,是他父亲在世时便信任的大太监,也是他此刻唯一能依靠之人了。
戚苍苔从高处的龙椅上飞奔而下,重重叠叠散乱的衣袍飞舞,如同初生雀鸟般跌跌撞撞来到永乐面前。
“外面,怎么样了?”他实在太害怕,这几天不敢出去见人,都是永乐告知他情形的。
永乐弯下腰,伸手扶住他,微微垂眸,看着这位年轻帝王如春花般的容色。
戚苍苔不是个好皇帝,本也不是作为帝王来培养的。
他贪生怕死、蛇蝎心肠、嫉贤妒能,除了这张脸一无是处。
如今大厦将倾,待新帝登基,必要拿戚苍苔来开刀,而他也需另谋新主,寻一条生路。
“陛下。”永乐声音轻缓,“逆贼叛军,已经打到门前来了。”
“朕,朕不想死!永乐,你想想办法,我们跑吧,还能跑吗?宫里有密道,对吧?”戚苍苔几乎失了分寸,死死抓住永乐的衣袖。
他慌乱无措,未曾看到眼前人镇定自若得并不寻常。
永乐一手揽住他的肩膀,避免他因腿软跪下去,可另外一只手中,已经握上了锋利的匕首。
“陛下,是时候上路了。”他如此轻声细语,如同曾经无数个夜里他哄着年少的戚苍苔入睡那般,却将匕首送进了戚苍苔的胸口。
利器送进血肉里的黏腻声响,传到戚苍苔的耳中,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陛下喝了不少春山酿,应当不太疼了。”永乐脸上带着安抚的笑,却握着匕首,缓缓拧转了一圈,“死在奴才怀里,能少吃许多苦头。”
戚苍苔确实不觉得疼,却不能接受死在永乐手里。
他是信任永乐,才一直没离开,不然他早鱼死网破,拼个退路。他在宫中囚禁了许多叛军的家眷,必然要让人投鼠忌器,就算是死,也要那些人为自己陪葬。
可永乐杀他,永乐竟然要杀他!
他望着永乐的面孔,已经从慌乱无措化作了刻骨的怨毒。
戚苍苔这一辈子所信之人绝不过五指之数,可偏偏还有人背叛,若他现在还能动弹,他非要反手将这匕首捅进永乐身体里!或者在数年前,登基之夜时,他就该一杯毒酒送这人给他父皇殉葬!
迎着他怨毒的目光,永乐的神色却十分平静。
他将怀中人抱得紧了些,回头看向门外。
喊杀声已经渐渐停歇,许多人推门而入,一线天光如开扇般,投进殿中,照亮他们的身影。
天亮了。
隆兴三十六年,天子驾崩于一个雨夜。
这位被后人定谥号为平的帝王,在碌碌无为却又紧抓皇位不凡的三十六年后,终于不甘驾崩,驾崩前随手一指,便将皇位又留给了一位新的祸害。
风雨骤来,雷鸣电闪,红墙绿瓦的宫墙之中平生阴森之色。
得天子信重的御前秉笔,在臣子与宫人的拥簇之中打开内宫大门,宣读天子最后一份圣旨。
一声惊雷响,而后天白如昼,跟随其后的唯一一位皇子,仿佛大梦初醒,猛地打了个激灵,而后猝然抬头看向正持着圣旨朝自己走来之人。
这位御前秉笔,年岁实在不高,又生了一副好相貌,阴柔若好女。偏偏也是这位,在短短几年间就从籍籍无名的小太监,成为了天子的御前秉笔。
许多人记恨宦官专权,暗中揣测他是天子私宠,所以才能得权。
但如今面对他的这位小皇子,却明白并非如此,而是他实在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恍恍惚惚,犹如还在被杀害之时,一睁眼回到此刻的戚苍苔,见永乐朝着自己走来,克制不住地退了一步。
他一退,永乐便停了下来,躬身行礼,俯首将圣旨呈上。
“殿下,该接旨了。”
有些不明所以,宛若在梦中,但脸色苍白如纸的戚苍苔还是下意识伸出手,接过了圣旨。
圣旨,这张依旧有永乐插手的圣旨,纵使是一场噩梦之中,他也会伸手接过。
此刻,阶下百官高呼万岁,声如浪涌,又一阵风刮来,狂风之中,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永乐退后,直起身,立于年幼的新帝身后,比新帝高出一截,亦犹如身前无人,高居万万人之上。
新帝继位,百官参拜后,亦是一阵兵荒马乱。
直到褪去旧衣,坐在寝宫床沿,摸着绣了腾龙的缎面,戚苍苔才猛然定神。
他屏退众人,迫不及待地站到了铜镜面前。
镜中人身量尚且不足,身着素白锦衣,狐狸眼尾拉长上挑,面白无瑕,明艳有余威严不足。但这确实是他的面貌,这完全遗传自母亲的容貌,曾令他自矜自傲,也令他深恨于己,被士族取笑。
今年的他,年方十四。
戚苍苔在冷宫待了十四年,与兄长争被称痴愚,与幺弟争被笑稚气,争了许多年没赢得一次,却因永乐赢得了这天子之位。
纵使如今想来,戚苍苔也不知道永乐为何选中他,但他根本不在乎。
七八年在皇位上的任性妄为,早就让他养出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骄纵,忘记是因为谁他才能稳坐庙堂之上,只深恨永乐杀他。
他在铜镜前走了个来回,折身坐回榻上,开始绞尽脑汁地回想隔了七八年的事情。
但戚苍苔属实只知吃喝玩乐,七八年前的事情早忘了个干净,这天下的大事也递不到他耳中。都知道上头是个昏君,折子上多写些歌功颂德的话,真有用的被永乐看过,大概就扔进了火盆里头。
不过到了他将死的那两年,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多少是听过的。
这天下世家传承百年,世人称周玉梁陈崔秦王楚八大家,周氏长子周仪乃世家楷模,崔氏在北疆拥兵自重,还有王氏王辞那个妖货。
但也仅止于这几个名字,真要论起来,戚苍苔还是个短视的,他现在更恨永乐,只是恨里夹杂了几分怕。
这位容色独绝的御前秉笔,一生似乎未曾走错一步,运筹帷幄,走一步算百步,他要报复,光靠自己是做不到的。
好在永乐是臣,他是君,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一方的人。
戚苍苔不擅治国,不通雅韵,却因在宫中受人磋磨,生了一副恶毒心肠,一转眼就想到了借刀杀人的法子。
他摸着缎面上的刺绣,想得出神,直到室内光影一晃,猛然惊醒。
先帝奢靡,寝宫门前挂一片珠帘,室内摆一张玉屏,任哪位宫妃入内来,都先掀一片珠帘,撞得珠玉声响,而后人过屏风。
坐在床榻上的人一抬头,先见玉屏上光影,一道顷长人影落在屏风之上,半遮半掩,犹抱琵琶半遮面般。那玉屏上人影侧着,衣冠庄重,宫装整肃,腰带勒出劲瘦腰身,站如松木,自有气度,与玉屏上的流水飞鹤浑然一体似的。
戚苍苔回神却被吓得一抖,脸上就露了惧色,他心中想得很美,实则还是心虚气短。
那人穿过屏风了,果然是永乐。
永乐朝他行礼,躬身一拜,礼数并不周全,腰背挺直不折,戚苍苔却不敢说些什么。
就是那七八年里头,永乐也都是这么朝他行礼的,无人敢置一词,他早已经习惯,从不放在心上。只是恨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怎样都看不顺眼,引得他在心里恨恨地想,永乐果真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可永乐执掌宫中禁军与嘉庆城中金昌卫,本也没将他放在眼里,甚至不曾认真看他一眼,于是也错过了他眼中那抹恨意。
“陛下怎么将人都屏退了,可是他们伺候得不好?”没有他人在旁,永乐说话也随意许多。
他是个阉人,声音自然比寻常男子尖细,于是平日说话极慢,将声音略略压低,如今不刻意压着,仿佛还是未变声的少年人一般。
知道他心细如发,戚苍苔微微低着头掩饰自己神色,连声道:“没有,没有。”
戚苍苔是心虚,永乐却以为他是怕了,心里轻笑一声,伸手掐住他下巴,强令他抬起头来。
戚苍苔吓了一跳,可永乐在他脸上打量一会儿,只含笑道:“陛下一副好样貌,何必一直低着头,今夜起只有他人抬头看你的份。”
戚苍苔很想问一句“那你呢”,但他好歹没昏了头,只怯怯地应了声。
永乐今日疲倦,很快便没了逗弄幼帝的心思,于是松了手,扬声唤人入内。
宫人次第而入,声响却近乎于无,戚苍苔从前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如今换个角度看起来,只觉得心里发寒。
世人说,那阉人譬如妖魔,无人不怕。
此话不假,戚苍苔的器重依赖,何曾又不是因为怕他。
“陛下年少,难道你们也年少无知么?”永乐并不疾言厉色,声音里甚至略带懒意,“九五之尊,当时时有人看顾,还需咱家来教么?”
宫人连忙磕头告罪,永乐也没有深究的意思,轻轻一摆手,便有人起身来到戚苍苔面前。
他既不说惩戒,也不说要教戚苍苔什么,在宫人为戚苍苔更衣铺床时,他便又一行礼,道:“陛下好好歇息,奴才先退下了。”
这话语听来谦卑,实则半点也不像奴才。现在时辰尚早,戚苍苔根本没有半点睡意,但永乐这般说了,他就只有上榻休息的份。
永乐离开了寝宫,烛火也被挑灭了,戚苍苔睁着眼睛盯着头顶上的雕花,又忍不住笑起来。
上天居然给他一个重来的机会,岂非他才是真正受命于天的天子?纵你世家联合,义军揭竿而起,豪杰谋士并出,哪比得上他未雨绸缪,窥得将来之事?
这般一想,他也就当过去七八年是一场大梦,美滋滋睡去。
新帝登基之事多是永乐操办,戚苍苔本也不懂这些,何况他还需要依靠永乐,无论心里多恨,表面上还是先当着乖巧怯懦的新帝。
永乐待他如同养了个阿猫阿狗,只要他不惹事便好。
登基大典安排得匆忙潦草,戚苍苔属实不是念书的料,前一天背下的话都忘了一截。永乐立在一旁,却只是一笑而过,倒把阶下文臣气得面红耳赤。
戚苍苔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气得发抖的老头没能分到他半个眼神,他居高临下,在看百官之中哪里有长得好看的美人。
戚苍苔并不爱美人,因为他自己已是难得的美人了,他只是想看看现在的百官之中,有没有曾听过名字的熟人。毕竟他连朝堂上的官职也弄不明白,哪里知道这时候的朝堂上都有些什么人杰。
他也不知道,天子昏庸无道,不开科考,不举新人,将国家大事全权交与宦官,朝堂上自然没什么新面孔。何况高高在上的,哪里看得到半分,永乐不知他心思,见他在台上左顾右盼,若有所思地垂眸。
大典过后,宫人伺候戚苍苔换下衮服,永乐立在一旁,忽而道:“陛下年岁尚小,也该选个玩伴,不知可有中意之人?”
为少年天子选人,本应当是伴读,可他却说是玩伴,还将天子作小孩看一般。
戚苍苔曾经被惯养七八年,心思倒真有些孩子般的天真痴愚,没觉得这么说有什么不对,也没多想他缘何此问。只是他自诩重活一次,自然不同于凡人,一般人没资格当他玩伴,于是轻哼一声,回道:“玩伴?有什么人配当朕玩伴?”
“陛下是天子,这玩伴自然得是万里挑一。”永乐垂手立在一侧,宫人围着戚苍服侍,他却未动一步,嘴里奉承的话说着,“哪里能和陛下相提并论,不过是找个解闷的乐子罢了。”
戚苍苔背对着他,没见到他神色,但他心里怨恨永乐,也就将他所做的事情往坏处想,觉得这是要在他身边安插眼线。
他还想拒绝,永乐接着又道:“奴才愿为陛下分忧。”
戚苍苔此时已换好衣服,闻言回眸看他,嗤笑一声,道:“朕当称你一声亚父,怎能算是奴才。”
他上辈子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是为了讨好永乐,如今话里却带了一两分讥讽。
“礼不可废。”永乐听出了他的语气,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第二日,永乐当真为他找了玩伴过来。
戚苍苔虽无实权,也不亲政,但依旧要上朝,卯时早早便从床榻上被拖了起来,待到下朝差点没在龙椅上睡死过去。
永乐将人领来时,他还在宫中发着脾气:“这早朝的时辰不能改么?朕是天子!朕不要卯时就起来准备上朝,就该听我的!”
宫人在旁小声劝着:“陛下,陛下,那是祖宗规定……”
“祖宗又如何?”没睡好,戚苍苔半点话也听不进去。
祖宗又如何,祖宗也如他这般能重活一辈子么?就算那是南柯一梦,也无人如他一般能得上天指示,大梦一场。
他随手拿起一个小瓷瓶砸向劝人的小太监,那瓷瓶却正摔在进门的三人脚下。
永乐在门口停下,在碎瓷上瞥一眼,而后抬眸望向戚苍苔,不紧不慢地道:“陛下怎么发这样大脾气?若是不高兴,那不上朝就是了。”
永乐生得眉目阴柔带戾气,这静静的一眼宛若毒蛇一般。
明明没说一句重话,戚苍苔却因这一眼露了怯,手里拿着的一个玉质摆件不自觉地放了下来,小声回道:“就是,偏他们还劝朕,朕一言九鼎,说什么不行。”
一言九鼎根本不是这样用的,他如此无知,偏还将话说得自满自得,引得跟在永乐身后的一人都忍不住略略抬眸,望了他一眼。
戚苍苔没注意到他的目光,话说出口后只恼恨自己怎么又怕上了,兀自生着气坐回椅子上,随手拿来一把玉扇低着头摆弄。
殿内被他闹得一片狼藉,被他砸了的小太监很快退了下去,其他人尽然有序地收拾,很快室内便又焕然一新,连被他打砸的博古架上也换上了新的瓷瓶与玉器摆件。
宫人清理的时候,永乐也不开口说话,只是领着人站在门口,直到一切妥当,他才迈步入内。
“从此之后这两位便是陛下的玩伴。”
永乐开口的时候,戚苍苔才将目光落在他身后两人身上。
他素来眼高于顶,以为如前世那般来的不过寻常奴才,便懒得去看一眼,这一抬眸却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蹿起来。
那看着低眉顺眼,依旧掩不住眉目里一股子妖气的,不就是王辞那个妖货么?
上辈子戚苍苔困守在深宫之中,其实许多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未曾见过。他上辈子也不怎么上朝,兵临城下那日早早死在永乐手里。
那么多人里头,他独独见过王辞,且印象极深。
毕竟,戚苍苔自诩不是什么好人,可总比王辞好得多,这是个全然将礼法踩在脚下,弑杀亲族,又在各方势力之间游走的人物。王辞的传闻比他做的大事还要多,王辞喜着女子衣裙,便有人说他雌雄不辨,母亲是山中精怪所化,生出来的儿子自然也是妖怪。
当初不知是谁要找王辞的麻烦,在宫宴上请王辞一舞,还准备了极为露骨庸俗的衣裙。王辞欣然应答,当真穿上了,在宫宴上跳了一曲艳舞,还特意捉弄了一番那些看热闹的,要么剥人衣裳,要么调笑戏弄,闹的人丑态百出。
这场宫宴之上还有女眷,万万没人想到有这一出,永乐不加以阻止,戚苍苔早看得目瞪口呆,哪里还记得派人阻止之事。何况这王辞身法诡异,席上这般多人,许多人穿得也繁复,他脱人衣裳却如分花折柳一般随意。而且在那之后,这些为难王辞的人,都死得十分凄惨离奇。
自那以后,戚苍苔再也没见过王辞,但那当真是见之难忘。
狠毒之人令人怕,譬如永乐;不循常理之人也令人怕,譬如王辞。
戚苍苔自认还是要脸,和王辞这样的妖怪自不可同日而语,要他与王辞做玩伴,不如给他找个奴才。
再将目光落到旁边一人,这人便正常得多,正是上辈子选给他的那个奴才。
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被王辞衬托得不过平常姿色,但神色柔顺,看起来便舒服许多。
戚苍苔很少正眼看身边的奴才,反正都是来来去去的,顺心的用一阵子,说不定又犯了什么错不见了。他自视甚高,不与这些奴才来往,但这小太监他还是有些印象的,毕竟陪了他许久,又很会说一些好听的话,还陪他到了最后。
全天下的人都说他是昏君,笑他是个草包,嘲他贪生怕死一无是处。
戚苍苔只是不够聪明,又不是傻,何况许多人心并不难猜测。他在宫中醉生梦死之时,只有这个奴才对他说:“奴才没读过什么书,但陛下是奴才觉得最好的陛下。”
戚苍苔心想,你当然觉得我是最好的,毕竟你大概也就见过我一个皇帝。但这话还是说得他心花怒放,于是他赏赐了对方许多银钱,让他出宫去了。
奉承他的被他放出去宫,那些攻城将士的家眷却被他拘在宫中为自己陪葬,他就是这般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戚苍苔其实也很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被选到自己身边,大概就是能忍又听话,胸无大志阿谀奉承。偏他有一种孩子似的认真,那些奉承话说得真挚又好听。
戚苍苔指着王辞,对永乐说:“不要这个。”
“为何?”永乐似有些好奇地反问。
“他长得太漂亮了。”戚苍苔随口找了个借口,脸上却是真真切切的嫌弃,“生得比朕还好看,岂不是抢朕风头。”他知道皇帝不需要多好看,但这么多年以来,夸他容貌的人最多,他自然也自得,这借口找得还十分真心实意。
永乐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沉默片刻,而后笑道:“陛下若不喜欢,毁了这张脸便是。”
“为什么非要留下他?”戚苍苔很是不解,他还不想就这么得罪王辞。
毕竟王辞不要脸,这样的人下面子,让人觉得这是个疯子,没办法跟他计较,真要计较非得自己也成了个疯子。
“奴才听闻,陛下正打听外头的世家美人,便请世家举荐一人。世家送来此人,奴才见他确实貌美,于是带给陛下看看。”
永乐语气轻描淡写,戚苍苔却被吓了一跳。
他确实打听外头的世家美人了,但那不过是拐弯抹角地打探八大世家中那几位,毕竟他也知道自己长在深宫,不能直接拿人名姓去打听。
何况,举荐美人,怎么会将家里儿郎送来了。
他也想过这件事会落在永乐眼中,只是怕永乐发觉他真正的意图。
戚苍苔很想说些什么来掩饰,可他脑海实在贫乏,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张开嘴又闭嘴,最后只好干巴巴地应声道:“确、确实打听了,那就留下来吧。”
永乐便又笑了一下。
他觉得这小皇帝很有意思,有秘密的人大多数是深沉的,他却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就像怕人不知道他有小心思似的。
只是,这么一个不受重视、常年呆在冷宫的皇子,到底有什么秘密?
他应当不该有什么秘密。
戚苍苔迫不得已收下了两个玩伴,对两人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他亲自为那小奴才赐名五福,还老爱赐下些好东西,却刻意无视王辞。
大概是为了讨巧,听过戚苍苔那些话后,王辞常用白纱蒙面,平日行走都落后五福一步,安静得如同影子。
五福还如前世一般嘴甜,戚苍苔越看他越顺眼,就更不待见王辞了。
他既不想得罪王辞,也不想让王辞占便宜,谁让王辞是他最讨厌的那种聪明人,这样的人呆在身边,只会让他更发觉自己的无能。
永乐没给戚苍苔找太傅,他在宫里便到处找乐子,聚集了五福和一些宫人玩蹴鞠,玩累了就在一旁看着。
王辞也在这其中,只是他身形瘦弱,常被蹴鞠打到身上。宫人们推推搡搡,也将他推到地上,沾了一身尘土,他便自己安静爬起来,连脸上蒙着的白纱都掉了,还要腾出手去抓住白纱遮脸,那模样实在是可怜。
戚苍苔看了一会儿,突然不悦起来。
他还怕着王辞,不敢苛待又不想对王辞好,可这算什么?这些人欺负王辞,王辞要是算在他身上怎么办?
他更不想承认的是,王辞这样的人,连能屈能伸都做得比他好。
戚苍苔处处不如人却不肯服输,逞强不成又不愿低头,从前若有兄弟欺负他,他总是要打回去的。只是他生在冷宫,身体并不算健壮,每次反而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眼泪哭花了脸,也没人给他主持公道。
错过了当面打人的机会,他也不见得还有下个机会。
越见王辞隐忍,戚苍苔就越发厌恶这些英雄人杰的心性,好似衬托得他就是平庸。
戚苍苔一直盯着王辞,也不说话,宫人自然也发觉了此事,渐渐地笑声消了下去。
宫人纷纷从王辞身边让开,他便站到了王辞面前:“你怎么不推回去?”
王辞微微抬眸,而后又低眉顺眼地道:“怕扰了陛下雅兴。”
“朕有什么雅兴?”戚苍苔觉得这话非常好笑,他虽然处处不如人,但好歹有自知之明,“蹴鞠算什么雅兴?”
说完,他有些不耐烦看王辞这模样了,伸手扯掉他抓着的蒙脸白纱,将王辞的脸抬起来,“朕又没有不准你看,你不敢看我?”
王辞还是低垂着眉眼:“白衣不可直视龙颜。”
“命令你看朕!”戚苍苔没什么耐性。
王辞这才抬眸直视他。
王辞比戚苍苔要大上两岁,却依旧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也有几分女相,但他与戚苍苔是两种全然不同的美人。
戚苍苔傲气,却容色明艳,仿佛枝头可采下的国色天香;王辞后来放浪形骸,却生得眉眼清艳绝伦,鼻梁上一点小痣,平添三分灵气。
戚苍苔自得于容貌,七八年间未曾看上任何女人,却在看到这张脸时,暗自感叹,愿意心服一次。
殊不知,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
王辞第一次这般近地直视他,感觉与第一次截然不同。
他第一次见戚苍苔,应当是那日殿中惊鸿一瞥,戚苍苔发怒摔东西,全无仪态也没什么气度。美人无状,连容貌都要消减七八分,可如今居高临下,依旧是半大孩子模样的戚苍苔,甚至还有几分婴儿肥,再嚣张跋扈也多三分美色。
戚苍苔让他看,他就看得眼也不眨。
只是戚苍苔不知他心思,很快收回手,指向旁边一个小太监:“你出来。”
他记得,刚刚这人踩了王辞的手。
那只消瘦苍白的手,因为十指修长,原本勉强还能入眼,如今泛起极其鲜明的红痕,看着就不那样顺眼了。
待到人站出来,戚苍苔径直上前推了一下。他用的力气并不大,只是那小太监讨他的巧,装作被推得很用力一般,顺势倒在地上,还滚了一圈哎哟叫了一声。
演得属实假,戚苍苔只觉得被糊弄,本就心绪不定,此时更是无名火起。
他上前一步,狠狠踩住了小太监的手,这下那小太监不敢讨巧了,忍着痛连声告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闭嘴!”戚苍苔嫌他吵,脚下更是用力,目光却落在了王辞的身上。
“你过来。”他抬着下巴,得意洋洋地道,“王辞,这样欺软怕硬的东西,也配你这样唯唯诺诺?”
戚苍苔上辈子虽是皇帝,却在永乐手里过得战战兢兢,一想到自己是对着王辞这样说话,一种莫名的痛快就油然而生。
若是上辈子,他哪里敢呢?只三年后,王辞便能杀人于无形,那些对他嚣张的人,要么死得没个人样,要么死得尊严尽失。
就是现在,他也不算得罪王辞,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
王辞站到他面前,还是抬眸看着他,轻声道:“陛下,草民一介白衣,未读诗书,未得功名,合该被欺软怕硬。”
他这样说,要是换个人来,定要听出他是以退为进,显得自己多可怜可哀,也不一定买他的账。
可戚苍苔正飘飘然,又爱听好话。
更别说,此刻对他说这话的是王辞,就算知道王辞卖可怜,他也要逞这个威风。
“你是朕的伴读,怎么就合该被欺负?”戚苍苔拉他到自己身旁,脚下终于放开那小太监,又抬脚漫不经心地踢了踢,对王辞道:“来,欺负回去啊,朕允了。”
王辞垂下头,去看那跪着的小太监。
能被选到天子身边伺候的太监,相貌也算端正,此时因疼痛和恐惧脸色发白也并不难看,只是戚苍苔身边多得是这样的奴才。他忍着痛,连讨饶落泪都要摆得好看,怕主子看他是污了眼睛,可戚苍苔其实并没看他几眼。
就像这小太监欺负王辞时,不会低头看王辞神色,戚苍苔也不会低头看他。
这宫中人吃人,不外如此。
王辞正要动作,只是在他抬腿之时,五福突然走了上来,笑着对戚苍苔道:“陛下大度,何必跟这种奴才计较,御膳房新出了糖水,陛下昨日不是说要喝么?奴才早早通传下去,现在应当已经做好了。”
戚苍苔自然并非大度之人,但他爱听这种奉承话,发过脾气后也确实没将人放在心上。他心无定性,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还是你有心,朕也累了,今日就散了吧。”
“那是,陛下是天下之主,奴才再怎么也不敢忘了陛下的事情。”五福脸上带笑,把着他的手臂说话,不着痕迹地将他带回殿里,“陛下好好尝尝,这可是御膳房春玲姐姐特地调制出来的……”
其他宫人很快也跟了上去,各司其职。站在原地的王辞,和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又落在了众人最后面。
五福仿佛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隔着其他宫人,与正抬眼看来的王辞对上了目光。
戚苍苔早入了殿里,不曾回头看上一眼,没有注意五福的回望与神色,更没有在意王辞在哪。他因蹴鞠出了一身汗,如今准备喝点糖水,便觉得浑身不舒服,一心只想去浴池洗净身上黏腻。
王辞低头垂眸,恢复到那低眉顺眼的模样,眼中如静水流深。
五福收回目光,却暗暗咬紧了牙关。
王侯有种,人分九等,已足够令人妒火如焚,口舌沁毒。
御膳房新出的糖水取了个雅名,叫金风玉露。莲子与银耳烹煮出的汤水清透,上面撒着用糖汁烫过的桂花,花瓣上还沾着红糖的色泽,似珠似玉。
看起来倒是好看,甜味也刚刚好,只是戚苍苔上辈子其实就喝了许多次,再惦记的东西也不过如此。他只是喝上两口,就放在一旁不再碰了,百无聊赖地躺在美人榻上,等着五福替他绞干头发。
他近来几乎天天如此荒唐玩闹度日,见到的都是上辈子的熟人,已经觉得有些腻了,还不如今日的王辞有意思。
往日戚苍苔只让五福在旁伺候,如今想起王辞来,便招招手,让王辞上前。
王辞行礼问:“陛下有何吩咐?”
“案上有些四书五经之类,你拿去读给朕听。”
戚苍苔知道念书有用,可他实在不是念书的料,记性悟性不算好,也不够努力,这辈子也就随便看一看。
让王辞读,他这样听着,不过也是聊胜于无,多少也算稍稍用功。
“陛下想听哪一篇?”王辞问他。
他摆摆手,道:“随意。”
这样的吩咐最难拿捏,说是随意,但听得不乐意了也要问罪。王辞却只将案上的书翻了翻,便挑出《春秋》,翻到一页便不紧不慢地读起来。
他读的,正是戚苍苔上次看到一半的那篇。
知道王辞不同于人,戚苍苔也不觉得惊奇,只是心里嫉妒得很。
他又顺手端着糖水喝了两口,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眉头一皱,手里碗一放,突然问:“糖水是春玲熬的?”
五福不敢欺君,如实回道:“是。”
“春玲做的东西年年味相似,朕已经有些腻了,让御膳房换个人吧。”
他明明是第三次吃到春玲做的糖水,怎么就说到年年味相似了呢?可五福也不敢问,只好应了声,第一次感觉到这位小皇帝并不好伺候。
五福原来觉得戚苍苔有些孩子心性,但愚钝虚荣,是很好揣度心思的主子,如今心里却没了底。上次戚苍苔说喜欢春玲做的东西,他本想让春玲在戚苍苔这留个印象,现在弄巧成拙,戚苍苔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小心思?
其实戚苍苔只是寻人发难罢了,他现在全幅心思落在针对永乐上,现在时机未到,他根本没心思去在乎这些奴才。
王辞声音清朗如流水,戚苍苔听着听着困意上涌,靠在美人榻上慢慢睡了过去。
五福替他绞干头发,轻手轻脚地领着宫人出去,合上门之前看了一眼案前的王辞。
王辞早没再念书了,但也不跟着一起出去,正捧着书看。
世家之中,真正的底蕴不是官职也并非钱财,而是这些书籍文章。王辞虽出身世家,但儿时艰难,并不受宠,不过是听些兄弟们背诵的边角料,甚至都没去过书院。自然也无人知道,家中兄弟要读七八遍才背下的句子,他只需两三遍就倒背如流。
可念书不是光死记硬背,不同人所整理的四书五经有不同注解,也有许多不同的解读,他从来没有看过。
戚苍苔将这些书视作寻常,放在案上如弃敝屣,却是王辞可望不可得。
怕将榻上的戚苍苔吵醒,王辞将书也翻得小心翼翼。他并非爱好诗文之人,不过是知道什么才是世家底蕴,什么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所以才会冒着风险在这里看书。
看了一会儿他便入了神,戚苍苔醒后下塌,站到他身旁时,他才猛然惊醒。
“你这么爱看书?”戚苍苔神色困惑,还有几分不悦,“怎么?在王家没看够?”
“陛下恕罪。”王辞立刻跪下,乖觉道,“扰了陛下清梦,是草民之过。草民之前从未看过这些书,实在是一时入迷,还望陛下恕罪。”
“世家藏书,可不比宫中差。”戚苍苔便是再不学无术,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
虽说天下珍宝皆收于宫中,但世家收拢藏书孤本已久,八大世家若视作一处,绝非宫中可比。
“陛下有所不知,草民在家中并不受重视。”王辞的语气渐渐轻了下去,他的头颅低垂,几乎挨到戚苍苔膝盖上,“这些书,草民从未曾看过。”
王辞是故作可怜,戚苍苔也看得明白,却很吃他这一套。
“看你可怜,今日便算了。”戚苍苔本就不打算问罪,但又觉得好像让王辞占便宜了似的,刻意又道,“如有下次,可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谢主隆恩。”王辞叩首。
戚苍苔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点孩子般的得意与烂漫,看王辞的目光也满意了许多。
上辈子七八年里头,戚苍苔可没见多少这么乖的人。世家子弟看不上他,有点眼力的都知道该巴结的是永乐,一个个嘴上说的恭敬,朝他行礼却都敷衍得很。
自然,身边的奴才不算,他素来不将奴才当人看。
无论如何,现在宫中最大的主子还是戚苍苔,他帮过王辞一次,宫人们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他。
但五福不喜欢王辞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待时日隔得久一些,就没什么人在意之前那点维护了。没人比这些宫人更清楚,主子身边多少人来来去去,除了那几个得宠的,哪有几个记得住。为了讨好五福,背地里的欺负王辞的事情反倒愈演愈烈。
转眼入了秋,天气也渐渐变凉,王辞不慎落水,发了一场高烧。
永乐忙着与前朝争权,不管这件事,毕竟王辞在世家中还没什么分量,戚苍苔却不能不管。
王辞病了就不能再来宫里,戚苍苔叫了太医去王家,第二天听说人还躺着床上,他就有点着急。
发一场热,应当是死不了的,戚苍苔还不算太傻,猜测又是王辞自导自演。毕竟他知道王辞真面目,知道这人最是能忍,但他可不想事情就照着王辞所想的发展。
王辞在宫里受了欺负生病,那其他人听了,不都觉得王辞可怜,是他欺负人了吗?
戚苍苔不怕做坏人,但不想担上没必要的指责。
他暗自琢磨,越想越觉得不爽,将身边伺候的奴才都罚了一遍。连五福也没躲过,跪了两个时辰,还吃了一顿板子。
王辞病了的第三天,戚苍苔就去找永乐了,开门见山地道:“朕要出宫,去王家看王辞。”
“陛下不是不喜欢那位吗?”永乐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拿奏折,提笔批字。
“好歹是朕身边的人,朕在宫里也待腻了。”戚苍苔站到他身边,作势从他手里抢奏折,嘴里撒娇卖乖,“求求你了。”
永乐手里动作一顿,走神之时,还当真让他把奏折抢走了,这才抬眼看戚苍苔,含笑道:“陛下是天子,说些什么话。”
戚苍苔也没想到真能从永乐手里拿到,毕竟永乐是身怀武功的。听到永乐这话,他忍不住撇嘴,心里冷笑了一下。
他就知道这招管用,上辈子只要他这么说,永乐就会答应他,明着说什么不该,但一听他这话就笑了。
永乐站起身,招招手唤人拿来出宫的令牌,递到戚苍苔面前:“陛下,在外可不要贪玩,宫门落锁前便回来。”
他的语气和缓,神色也平静,但因为比戚苍苔高了许多,站得近了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戚苍苔只是与那双蛇一般的狭长眼眸对视一眼,便下意识低下头移开了目光,伸手抓过令牌,应声道:“朕知道了。”
有永乐在,他终究是笼中之雀,名为天下之主,却处处受人掣肘。
可他偏偏还是无能为力,也不想多待多说,拿了令牌就转身离开,心里不再信赖,他连句谢都忘了说。
永乐看着他的背影,轻声朝身边之人吩咐道:“派人盯着。”
那座戚苍苔所在的冷宫,他看了十四年,从未看到过什么人往来。
而戚苍苔——
或许戚苍苔已经忘记了,但他还记得在冷宫中第一次抱到那样柔软的生命。
从蹒跚学步的孩子到无能倔强的少年,明明他从未错开目光,就算再不信神佛,他也不得不想到一些怪力乱神之说。
王侯将相,难道真由天定吗?
永乐重新坐到案前,拿起那本刚刚被戚苍苔夺走的奏折,扔进了火盆中。
戚苍苔不想惊动世家,出宫带的人不多,除了永乐指派之人,就只带上了五福。
上辈子困守深宫,虽然荒唐放肆,但也战战兢兢,他几乎没有出过宫,因此这是他第一次微服出宫,在街上时还有几分新奇。
戚苍苔走走停停的,辰时出宫,待到王家门前已近午时。
听闻是王辞友人,王家门房脸色怪异。
“四公子有什么朋友……”
“少废话。”戚苍苔面对王辞和永乐,还会有些礼貌,面对下人就完全是盛气凌人的姿态了,“开门,这天下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被永乐指派来的太监很快就上前,亮出来一块玉牌,强势而不失礼地道:“请通报吧。”
玉牌是金昌卫的,门房认了出来,行了个礼立刻进去通报。
王家人听闻是金昌卫令牌,又听说来的是个容貌艳丽的少年,就猜出来人是谁了。只是这位少年天子一直笼罩在永乐的阴影之下,登基大典后只上过一次早朝,在这个注重仪态容貌的时代,他的容貌之名甚至胜过天子名头。
身为如今王家主事人的王玄灵,为了保住王家八大世家之名已费尽心思,行事最为保守,不想得罪永乐也不想得罪这个傀儡皇帝,也就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让门房将人请进来。
若是一般人,进王家只能从小门进,但门房给戚苍苔开的是大门,已是将态度表得很明白,是要给戚苍苔卖个好,又不肯做得明目张胆。
可惜戚苍苔哪里知道这些,他没出过几次宫,也无人教他这些礼仪讲究。
门房将人领到一个有些荒芜的小院,戚苍苔只想着看望王辞,倒也没嫌弃这地方破烂,还是落脚进了门。
王辞屋里没多少人伺候,只有两个婢女两个小厮,此时这四人还有三人坐在院里闲聊,真正在屋里伺候的,实则只有一人。
领路人高声通报,那三人也坐着不动,其中一个圆脸婢女还笑嘻嘻地说了句:“咱们公子哪来的朋友,莫不是什么打秋风的。”
另外一个高瘦小厮接话道:“打秋风找我们公子可就找错了。”
领路的没进门,戚苍苔走在最前头,因此他将这两句听得清清楚楚。
戚苍苔从不肯吃亏,何况是面对这样捧高踩低的下人,他下巴一抬,在别人家中依旧趾高气扬。
“抓住他们,掌嘴。”
说完,知道跟在后头的人自会执行的戚苍苔,没等着跟这些下人纠缠,径自推门进了屋里。
或许是怕人见风,屋里合窗盖帘,越发显得昏暗难明。可即便如此,坏了的窗户仍有凉风钻进来,甚至因为缝隙,那种风吹感更为鲜明。
王家采用庭院式的房屋设计,院子里外有活水溪流穿过,窗外就是流水回廊。本来是一番好景,但此时反而更助长了秋日寒凉。
戚苍苔闻到了屋子里的草药味,他嫌弃地皱了皱眉,有些不愿进去。但接着他就听到了王辞的咳嗽声,这促使他还是穿过厅堂,进了后头的里屋。
厅堂就不大,里屋更逼仄,推门就能看到靠坐在床头的王辞。
半边床帘挂起,床榻上的王辞披散长发,看起来像个柔弱女郎,抬眸看来的时候,戚苍苔甚至在原地愣了一下。
明眸似秋水,弱不禁风惹人怜。
都说色令智昏,戚苍苔没碰过女人是他自傲容貌,但不代表他不好美色。
若说刚刚还是嫌弃勉强,他此刻倒有些真情实意起来,“还没好么?不是让太医来看过了。”
王辞笑了一下,“多谢陛下挂念,只是这病一两天好不起来的。”
王辞的烧热还有些未退,又一直盖着厚被子,此时脸上两片酡红,反倒添了几分娇美。他笑得又轻又柔,眉眼里的清冷褪去,在昏暗屋内美得几乎像是副画了。
这一笑,戚苍苔简直觉得怜爱。
世人皆爱美,他也不过是最最俗的庸人,竟不由自主地一直走到了床前,屋里伺候的唯一一个下人都没入他眼中。
“你要快点好起来啊。”他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而后又皱着眉,想起宫里头欺负人的事情,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你怎么又让人欺负,不是说让你欺负回去吗?”
王辞微微低头,似有些无奈地道:“陛下,草民是不慎落水,无人欺负于我。”
可戚苍苔在冷宫住了十几年,最是知道这些宫人欺负人的路数,不肯信这话,只是道:“那也不是朕的错。”
他心想,自己可没想过要让王辞吃苦。
“陛下宽宏大量,自然不会与草民计较。”王辞十分懂事地道,“草民都明白的,只是终究势单力薄,要让陛下费心了。”
戚苍苔觉得明白了他的话下之意,这是要他当靠山吗?
可他也不过是个傀儡,除了一个皇帝的名头什么也没有,王辞怎么会想到要让他做靠山。
但戚苍苔又想,要对付宫里奴才,以他的身份好像确实是够了,王辞求他也是没错的。
他有些纠结,毕竟王辞是他计划之外的人。他要对付永乐,从文者考虑过周仪,从武者考虑过崔涯,但王辞显然不合适。
现在的王辞还不够资格,而且戚苍苔觉得他太难以常理推断。
所以他原来是想井水不犯河水,他又不是什么大善人,明知这人是天之骄子,还要傻乎乎上去递好东西,以后自取其辱。
可这些日子,王辞举止既不逾矩也不癫狂,还颇有些楚楚可怜,让戚苍苔原本的印象被现在的王辞所覆盖了。
他有些心动,因为王辞这种落魄感到痛快,又很嫉妒王辞以后会得到的一切。
这种嫉妒在他的一生中如影随形,如同跗骨之蛆,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拒绝王辞王辞以后能得到的那一切,难道不能成为他的吗?只要他成为王辞的主人。
现在,王辞向他求助,他应该答应,但不能答应得太轻易了。
戚苍苔心想,如果王辞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听话,像狗一样乖巧忠诚,那他也可以勉为其难地,给王辞提供一些帮助。
“要朕为你费心——”戚苍苔努力回忆着记忆里永乐说话的模样,学着那种高深莫测的语气,慢吞吞地道,“那就得看你值不值得了。”
“陛下的意思是?”王辞低头咳了两声,抬头时眼眸里带着一层浅浅水雾看他。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戚苍苔的心跳莫名快起来,他不敢与王辞对视,语毕就转过身,“你把病养好,朕在宫里等你的回答。”
王辞应了声,“草民明白了。”
“那朕先回去,你不必多礼。”戚苍苔觉得自己出了好大威风,心里兴奋得很,却故作镇定地迈着不紧不慢地步子出去了。
王辞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声音虚弱地道:“谢主隆恩。”
随着戚苍苔离开,王辞脸上那种温驯的神色渐渐淡了下来。
之前在外面说闲话的几个婢女小厮陆续进屋,那圆脸婢女此刻脸颊早已高高肿起,青紫交加不堪入目,此刻却全无刚刚嚣张气焰,只是有些委屈地朝王辞抱怨道:“我照公子要求的说了,他们可打得真疼呀,到底是什么人,下手竟这般凶。”
作为王家奴仆,比起许多百姓也过得要好很多,又整日待在王辞院中,她已经很久没受过这种委屈了。
王辞安抚地一笑,柔声道:“今日是委屈杏桃了,我这有治伤的好药,待会让潜鳞给你送去。”
“我这样,公子肯定要嫌弃我了。”
“怎么会,杏桃在我眼中一直是漂亮的。”王辞话说得面不改色。
这样眉目清艳的公子好声好气说话,杏桃自然很难再怨怼了,很快捂着脸笑起来。
剩下的两人也讨起赏来,王辞一个个地安抚下来,这才以累了为借口,又将三人支了出去。
最后留在屋里的,依旧只有原本在旁伺候的潜鳞,如同影子一般,藏在角落的阴影之中。
“潜鳞,刚刚说的你都听到了,去办吧,我再睡一会。”
王辞出声吩咐,他这才接口道:“好吵,好蠢。”
王辞笑了一下,这下笑得很凉薄,温柔和顺都消失不见,眉眼里的冷淡与清艳占了上风。
“他比我想得要良善,竟没杀了这些蠢东西。”王辞一边躺进被子里,一边懒懒道,“白费我设局,还赔进去许多东西。”
潜鳞走到床边,替他将床帘从银钩上取下,目光冷戾地斜睨他一眼,“我替你杀。”
“那可不行,再等等。”王辞闭上眼,嘴角含笑,“自作聪明的人,总是活不了太久的。”
潜鳞狠狠甩了一下床帘,冷冷评价他:“风流浪荡,薄情狠毒,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可你父亲还是爱慕她。”王辞声音从床帘里头传出来,声音和缓清朗,话语却像是淬了毒,“就连你也爱慕她,父子同爱一人,倒是情种。”
“无耻!”潜鳞几乎是恼羞成怒,却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又狠狠骂了两句,“寡廉鲜耻,无耻至极!”
他骂的,也不知是王辞,还是王辞的母亲。
王辞没有再接话,躺在床榻上慢慢放松下来。
落水是真的,染病是真的,高热也是真的,只是他从不拿自己的身体做筹码,这些确实都是意外。早几日他就发觉自己染了风寒,于是顺水推舟让五福推他下水。他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刚刚不过是装作大病未愈的模样。
潜鳞骂的话倒是一句没错,这个时代多风流,权贵之中男女不忌。
杏桃喜欢他,那另外两个小厮对他的情感也不清不楚。这三个人都是他人眼线,生了嫉妒之心自会在这不大的院子里勾心斗角,倒省了他很多麻烦。
王玄灵还算个聪明人,知道早点从他母亲手心里爬出来,他那几个儿子却个个都是好色之徒,王辞也将这些人耍玩得腻了。
比起心思细腻的女人,他是更喜欢男人,毕竟男人大都是见色起意,处理起来也方便,但如今见了戚苍苔,他哪里还想待在王家。
恰巧,这小皇帝生了一张如此好看的脸,却实在不够聪明,也不够狠毒,不知怎的,似乎还有些怕他,很有意思。
王辞已经想好,要递给戚苍苔什么筹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