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风很大,北方的秋天总是很冷,早晚更是,还时不时伴随着秋雨,刮的人心巴拉凉。
在大门外望着天看了会,一阵风猛地袭来,枝桠摇摆,几辆自行车哗啦倒了一片。
我冷地一哆嗦,垂眼裹紧外套,把连衣帽拉上来,带上奶白色口罩,低着头疾步进医院。
今天是来看前男友的,也不算是前男友,高中时脑袋一热喜欢上的人,我们有八年没有再见,如果这次见到了,就是第二面。
第一面只是遥遥相望。
我轻车熟路地跑上楼,跑出了一腔热意,有些激动,我用力深呼吸,脚步缓缓停在病房前,望着门有些犹豫,按门把手的手指伸出又蜷起,这么反复了好几次。
双方家长并不赞同我们在一起,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家属,如果有,我应该避避风头,不然迎接我的,将会是无尽地辱骂和拳脚。
门牢牢矗立着,我缩回手往后一退。
“我想他了小栩…”
病房里传来我许久未听见,却已住进心里的声音,声音像是在砂纸上磨过一样,暗哑粗糙,透着疲倦,沙哑地说着:“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里面人叹气:“小栩,你说我到底什么时候死啊?”
转身打算走的我又停下,胸腔里气流翻涌,我控制不住这股情绪,猛地转身。
“白梦!”我大力推开门,因他的话而气地喘气,带着怨气,有仇一样低喝,“再说这些话你现在就去死!”
病床上白梦抬头,怀里的猫被吓的炸毛跳到一边。
“你是小栩吗?”
白梦留恋地将我上下扫过,视线停留在我那双唯一露出的眼睛,似乎在分辨真假。
“是我,”我看他,把口罩帽子摘掉,露出个凄惨地笑,“你个傻逼,不会认不出来我了吧。”
他嘴唇发白,手背上几个针孔,望着我眼睛,黯淡无光的眼底荡起笑意,张开了臂膀。
“我就算瞎了眼化成灰也认得你。”白梦声音沙哑却高兴,“小栩,我很想你,每天都是。”
心里像有根针在扎,一下一下地刺痛,刚才还因那番话攥拳想揍他,闻言只剩心疼,我立马跑过去,扑进他怀里,头低埋在他胸口。
白梦身上很冰,病服薄薄一层,人瘦了不少,和以前那个健壮宽阔热烈的少年完全不一样,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呼吸很重,像是突然衰老了半辈子。
一月没见,这个人一下陌生好多,气息、体型、声音、性格。
总感觉一用力他就会碎掉……
我的拥抱松了些力道。
白梦却更紧地抱住我,低头亲吻我的发丝,失而复得地喃喃:“小栩…小栩…好想你啊…”
“想我干嘛,你不是想死吗?”我把头埋在他胸口,隔着口罩和衣服,声音是是闷的。
以往这样说狠话白梦一定会笑着从我的话里向死亡延伸探讨,他虽然比我小,但很惯着我。
“只要能再见到你,我死而无憾。”他揉着我后脖颈,在我头发上摩挲,将我整个人按在怀里,不住地亲吻。
他身上没有一点温度,唯一有热意的这块布料还是我的呼吸所传递过去。
我心里惶恐不安,眼眶酸涩,眼泪就快憋不住不了,出口的话清楚地在抖:“白梦,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白梦轻笑,他似乎俯在我耳边,呼吸一下就近了,有些急促,吹的我鬓角泛痒,“我爱你。”
他曾多次说喜欢,但从未言爱。
我曾问过他,他说爱太沉重,他年轻气盛,以后未知,怕辜负良人,不敢言爱。
这是时隔八年的我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眼泪一下就绷不住了,大粒大粒往下流,摸着他瘦可见骨的肩胛,我哽咽着,无声地哭,“你这几年怎么搞的,怎么成这样了,生了什么病?“
“小病,没事,很快就能出院。”白梦声音含笑,在轻轻掰我头,“不管什么样,都是想你想的。”他想看我,“还没见过你哭呢,小栩,让我看看。”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番模样,紧攥着他衣服,把眼泪全部洇进,很快就湿淋一片。
他改而轻轻拍我背,把我整个搂住,哄孩子一样身体轻轻晃起来,嘴里哼着:“忍住不哭,我要忍住不哭,望向天空不让眼泪流出——”
“忍住不哭,我要忍住不哭——相信爱的路,终点是指向幸福——”
白梦其不适合唱歌,以前是现在更是,声音像破漏的沙箱沙哑难听,以前我不高兴了他经常哼歌哄我,我听见他这个带着点二的调子就很想笑。
“别唱了,”我揩了两把眼泪,负面情绪被压下些,处于一个想笑又想哭的状态,泪珠往下滑落,脸上是笑,我把他衣服抓出的褶皱捋平,“难听死了,这么久一点长进都没。”
“还是那么催人尿下?”他笑了声捧我脸。
“原来你知道啊。”我以前没说过这话,有些小惊讶,顺着动作抬头,看见他满眼要落不落,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你日记里有写过。”白梦笑,勾挠着我下巴,挑逗地说,“小栩现在还写日记吗?”
“很久没写了。”我望着他眼睛,轻轻地冲他笑,顺着动作凑上去,扶着他胳膊吻在他眼脸,尝到了点泛出来的,咸涩的泪,“日记记录的是生活,没必要再写了。”
没有你的生活都不叫生活。
我默默地想,上去将人抱住。
白梦病殃殃的,瘦了不少,原本宽阔的肩现在无法将我整个人掩盖住,我抱着他脖颈,将他掩盖住,白梦不说话,但我心口那块热热的,有什么渗了进来。
我们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可能是沾湿的热意,我的心跳很快。
“小栩,以后不要再来找我。”白梦突然推开我,嘶哑道,“我们分手了。”
事出突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站那不知所措。愣了下而已,心跳就像音箱,被按低分贝,激烈的节奏变的微弱而无力。空落感从心底上升,我张了张口,嗓子也变的很干,什么也说不出。
我以为我们的见面会大吵大闹,白梦会怪我丢下他,向我说一堆狠话,从此我们一别两宽。或是干柴烈火旧情难忘,他向我诉苦求爱,我心软答应。
但绝对不是这样平和的景象。
他刚才明明哭了,将我搂地死紧,生怕我离开,却对我丢下他的对这八年无比平静,不吵不闹地提“分手”
我宁愿我们大吵一顿地说这些,好让他彻底死心。而不是平和的,他可能知道一切缘由的提这些。
“你什么意思?”愧疚和委屈上涌,还有挤进来的愤怒。
抱着我说我爱你亲我的人?现在要提分手?
“分手了你还对我又抱又亲的?”各种情绪纠杂在一起,我心如乱麻,不可置信地问他。
“刚才那样是在找感觉,”白梦痞笑,“小栩,我没找到,我可能…不喜欢你了。”
拙劣的谎言,他说这话时眼里还储存着泪珠,晶莹剔透的,我胸前的挂着水珠的毛衣昭示着这一切。
“你说不喜欢我感觉不到?”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心里仍是一阵一阵的痛,我冲他说,“你不用说违心的话来让我死心。”
“我真的不喜欢你了。”我与他对视,看着他薄唇轻起,“没有违心,可能是这么久而且年龄大了,思想固执。郑栩,刚才你吻我,我其实有点恶心。”
我身形一晃,差点没站住,这个人居然说恶心,他怎么说出口的。我抿起唇不说话,走到病床旁的辅助桌上,看着抽屉,一般病人都会被诊断证明放在这种地方吧。
我伸出手。
“郑栩!”白梦粗喘着,像是被吓到,伸手就夺,桌子下有轮子,嘎吱嘎吱地被拉过去。
晚了一步,我在这之前手快地拉开抽屉,狠攥出证明,在他粗重地呼吸中低头,一字一句看去,瞳孔地震。
白梦、男、25岁、汉、心内科
主诉:情绪失控后心悸、气促
登记日期:2016年6月17日
入院日期:2017年11月30日
病史:患者八年前因感情过劳情绪失控即有心悸,气促休息可减轻。七年前因烟酒嗜好,天气寒冷而“感冒”,咳嗽较剧。休息时亦心悸,气促,头晕目眩。后心脏病发痛晕而入院治疗。出院半月后因不遵医嘱,烟酒嗜好,作息饮食不规律,易躁易怒,情绪失控伤人,胸痛、心慌、气短、呛咳、呼吸费力、精神差、失眠,留院治疗,并未有好转。
现已先心病晚期。
晚期……
我的眉角狠狠一抽,攥着证明的手发抖,几乎就要握不住这张薄纸,心里有什么存在很久的邸座塌陷,轰隆一下碎成渣。
2016年,正是我离开的那一年。
“你也看见了,我没有以后。”
“是我吗…”我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无助地摇头,眼泪涌出,哽咽着说,“是因为我吗…因为我走了…?”
“是。”白梦目光向我一瞥,他摸着床边的猫,目光无神看着窗外摇摆地树,他没再喘,坐在床上平静如水,“我住院六年,除了医院这块地哪里也没去过。这么久了,我现在能放下,我能控制好自己情绪。”
我摇头,并不信他这番言论:”我来前听见你叫我名字,这叫放下了?”
“那是在叫猫,它叫小栩。”白梦扭回头,冲我笑了下,声音缓缓,是唠家常的语气,“郑栩,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刚都说了,对你没感觉。”
“你走吧,我以后,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出口的话在往我心口扎刀子,他还不是痛快的一下扎,而是一点点地捅,我看着他边说边拿起手边老人机,拨了个电话过去,“妈,你到哪了?赶紧回来吧,我有点不舒服,后面这几天你都陪着我行吗?”
我刚张开的口又闭上,我知道,他在打发我,但我没有办法,只能不舍地看着他。
“到二楼了是吧。”白梦说着,目光与我相接,“我在四楼。”
我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白梦与我错开眼,垂眼一笑,说了句:“我知道,说说而已。”
他妈妈到二楼了,我纵使有再多话都能只能先放一边。我失落地低眼戴好帽子口罩,头也没回地甩上门往外跑,我很怕遇见他妈妈,于是一路低着头跑到医院大门外。
迎着风,我摘下掩饰的衣物,望着一路车水马龙,心里冰凉一片,想着那张证明,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有些烦躁地将手伸外套口袋。
我没有抽烟的习惯,随身带烟也只是招待客人用,烟很苦涩,与我现在的心情一样,尼古丁与焦油味能麻木人的大脑,烦躁的心情可以被烟燃尽。
等烟烫手,我才将它扔掉,鼻腔里满是苦涩,我的心情好转了些。
我进了一家花店买花,我的继母很爱这的玫瑰。
我每次回家都要在这里买一朵送给她,这样她才会看我顺眼。
继母对我的控制欲很强,自从知道我是同后控制欲只增不减,每次下班回家我都要跟她说一声,今天一下班并没有回家,比往常晚了一个小时,我内心慌乱。
如往常一样我轻轻地开门换鞋,没发出一点声音,拿着花敲我卧室对面的门。
我很怕我的继母,跟她说话都是小心翼翼地:“妈?我多加了一小时班——”
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一双手伸来,我被猛地拽了进去,猝不及防地一个踉跄,很快我又迅速站直,把手中花递去。
“少跟我扯,你去加班了还是外面偷野男人去了!”继母铃铛大的眼先瞪着我,看见我手里的玫瑰后,一把夺过,铃铛眼翻白,从鼻腔里哼出声,“现在厉害了,知道犯了事要买花讨我欢心,”
我看着她,违心地笑着回应:“妈,我不是天天给您买吗?”
“哼。”继母瞪我眼,转向去电脑桌那,“以后给我按时回家。”
“好。”我松口气,继母急着忙工作,心情也看着还不错,这事算是翻篇了。
我退出门前笑着表示:“以后要是加班我会提前说。”
我回到自己房间,跪地上把床下纸箱拖出,箱子很大一个,没封,里面是我从小到大的日记,塞的满满当当,一点空隙没有。
写日记这个习惯还是我妈在世那会,我刚识字时她手把手教给我的。
我打开在里面翻找,日记本很乱,我没怎么整理,坐地上东翻西翻,才找到16年写的那本。
本子皱巴巴的,干烂了不少,我席地而坐,腿边都是一个样式的本子,慢慢地,一页一页翻过,过往都仿佛跟着在眼前走了一遭。
2016年5月28日 晴
我想吃冰棍,白梦不给我买,说我感冒不能吃。
我这是什么体质,夏天竟然能感冒。
我生气了,但我不想说话,闭嘴让他自己猜。
白梦又唱歌哄我,这个混账每次都要把我逗的哈哈笑才肯罢休。
歌技还是那么…催人尿下啊。
我看着这里笑了下,心情被带动着愉悦了一下。
后面都是空白,我翻到前面几页,这几页是八年前关系被发现的那几天。
2016年 6月14日 晴
去学校路上接吻被继母看见了,白梦妈妈也在。她们竟然认识?我记得继母从没早起过。
我们学都没上,被拎回家教育。继母告诉了我爸,我爸劈头盖脸一顿打骂,要我分手,我没同意。他们收了我的手机,当着我面删了白梦的一切联系方式,砸碎了它,把我锁在家里,不给我吃饭喝水,叫亲戚来家里辱骂我,叫人来盯我做好吃的诱惑我,
我没有同意。
为什么都是喜欢人,就我要遭遇这些。
2016年6月15日 阴天
我一直饿到晚上,和昨天一样的日子,他们打击我,逼迫我,诱惑我。有几个亲戚以劝我的名义朝我朝我吐口水扔东西。
我不会打架,在学校都是白梦护着我。
他们人多,我被打的实在受不了,跪下求我的继母,那个披着家长皮的恶魔。
但我这张嘴,就是死活不肯分。
我终于在这个家里硬气了一回。
我这种不正常人好像很该死。
2016年6月16日 雷雨
天气很糟糕,和我的心情一样,这篇日记是趴在床上写的,我饿的实在没劲。屋外是他们的议论作呕声。
三天了,他们也该放过我了吧。
有个人说要送我去戒同所。
我好害怕,现在在被子里抹眼泪。
我不能哭,白梦说只要我哭他就会心疼,不论在哪。
我要忍住不哭,忍住不哭
我安静地看到最后,八年前的事了,我现在看着心里并无波澜,手轻轻摸着这些字。
这页纸上有很多泪痕,后面还有一句,写的潦草而急忙,鬼画符般,但我认识:愿他没有经历这些
时间过的很快,黑墨洒满了天,我把日记都收好塞回床底,匆匆洗漱完躺上床,望着一块黑暗发呆,把今天遇见白梦后的剧情在脑中上演了一场。
白梦让我以后不要找他。我垂眸把被子往上掖掖,不找就不找,正好我也没时间,一下班就得回家。
但还是要抽时间去了解一下白梦的病。
我闭眼打算今天就到此为止,但翻来覆去睡意都没上来,耳边能听见自己并不快的心跳。
明明一点情绪都没有,但为什么睡不着。
我翻身坐起,摸手机打开备忘录,低头开始写日记。
公司是郑州开的,里面员工三分之二都是他的亲戚朋友,按理说我这种公司老板的儿子会有很好的待遇。
至少以前上学是这样的,郑州虽然不喜欢我,在外面认了一个干儿子,但亲戚朋友对我还算好,会送我些小礼物,我长的不错,还会给我介绍对象,会找我吃饭搭讪。
两年前一进公司上班,整个公司连路边包子店老板都知道我是同,觉得我不干净,他们嘴很脏,知道我不会打架,经常几个人堵我,骂着下流的话。
“来,把这些录了,省的你晚上有时间去泡男人。”一个亲戚走来把一沓需要录入电脑的文件夹拍我桌上,扭头摆摆手跟其他人说笑着走了。
有个同事出门前回头朝我嬉皮笑脸喊:“郑栩,公司就你一个了,就算寂寞也别在这瞎搞啊,我知道咱公司楼下酒吧多,有摄像头呢。”
相比以前他们现在还算含蓄,我也已经习惯,左耳进右耳出。
低头把刚关掉的电脑打开,我脱下外套继续工作,顺手给继母打了个电话。
“又加班?”继母并不信,大声地,“开视频我看看,怎么天天加班。郑州不是说这几天公司活少吗?”
“我先挂了,开视频。”我没心情听她絮叨,看了眼空荡荡就剩我一个的公司,我不等她回答,垂眼挂掉电话,打了视频过去。
我举起手机把公司照了遍,里面是继母的低声嘀咕:“你爸是不是还没下班?”
郑州很少回家,公司我也很少看见,他以工作忙为借口搪塞继母,实则是去酒吧ktv嗨,这我还是听亲戚说的。
我在家经常能听见继母一个人在房间里抱怨,有回两人在电话中吵起来,她把家砸了大半还没消气,跑来我房间砸我的东西,骂了我一通,说我干的龌龊事害的我爸颜面扫地,才不想回家看我。
告诉她无异于给自己找麻烦,我对此熟练道:“我爸他在楼上开会。”
“就他那小破公司天天开会,”继母从手机里看着我,表情并不好看,语气很差,“行了,你赶紧搞完你那,回来给我带楼下炸串。”
“好。”我看她两眼,把摄像头翻过去扫过那些文件夹,“不知道几点能弄完,到时候下班了给您打电话。”
女人一扬下巴,“嘟”一声率先挂掉。
我放下手机,无力地往后一倒靠坐在椅子上,望着那沓文件夹,额角不停抽。今天看了一天电脑,眼睛酸涩,我闭眼揉太阳穴,揉了好几分钟才把这杂乱的心情揉走。
重新坐直,敲开文档,我埋头开始工作。
天色灰暗,花店挑了个好位置,每天都有很多人去那买花带医院探望病人,我家也在这附近。
我照常进去买玫瑰,将它插进外套口袋只留绽放的花朵在外,手揣在兜里,路过医院时我抬头望进去,停下盯着一栋住院楼的窗口。
白梦没在窗口站,我失望地低头,抬腿快步进了医院。
我在戒同所呆了六年,那里很昏暗,见不到家人,没有手机,一切都是封闭的,那里人不算少,男生女生都有,大家互相依靠,抱团取暖。两年前才被接回来,每天上下班从医院路过。
就在一月前,我加班到十一点半,路过医院时无意间抬头,看见了四楼依靠在窗口,身子向外探出大半截,快要掉下去,似乎在看我这边的人。
那天天很暗,路上没有人,只有路灯还在勤勉工作,我借着微弱的光和极好的视力,只是远远一望,觉得熟悉,但并不确定。
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在看我。
我后面每天都往医院跑,但我不敢靠近,捂的严严实实,在他病房门外假装是路人走过,坐在他窗口下的长椅,时间并不久,我要回家,偶尔才能看见站在窗口瘦到脱相的人,很陌生。
我会每天都这么走一遭,企图在嘈杂的世界中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已经深刻我骨髓,但那人很少说话。
也是在昨天,我才正式确定他就是白梦。
原来这两年他一直离我很近。
我几乎是贴着门边缘贼一样探头,听见了里面的声音,他的爸爸妈妈都在,加上白梦昨天说的话,看来我以后都没有机会再靠近他了。
昨天见面就不该又哭又亲,我有一肚子话都没说。
但我当时真的太惊喜了,高兴到失声,只想拥抱与亲吻,心态也在一瞬间变的幼稚,带着一肚子委屈趴他怀里。
我知道这样做白梦会安慰我,我见到他就憋不住委屈。
里面是模糊不清的说话声,我看眼时间,脚下迅速撤离这里回家。
“这么几步路现在才回来!?”
继母看见我进门就是一嗓子,我往后一缩:“您叫我买炸串,忘了吗?”
“拿过来!磨磨唧唧的。”
郑州也在,坐沙发上翘着腿抽烟,斜睨着我,我回视一眼,低头换鞋,把炸串递了过去,钻身就想回房间。
“郑栩。”郑州叫我。
我停下转过去,叫了声:“爸。”
郑州有两周没回家了,他身上有股站很远都能闻见的酒味,两鬓斑白,黑发稀疏,人很健壮,经常锻炼,长了双心机眼,也很敏锐。
“昨晚打卡机上显示你7:33下的班,你妈说你回家是8:09,从公司到家不要二十分钟。”郑州眯着眼看我,吐出口烟圈,“干什么去了?”
“我要是不问你爸,你还真当自己加班呢。”继母吃着炸串翻白眼。
“买花,花店这些天人很多,昨天队排到饭店门口。”我错开眼回答。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继母什么事都要跟郑州说,但没想到这么快,郑州今天刚好就回家了。
花店人是很多,我买一支花其实不需要排长队,我在撒谎,但我没有露出破绽,这一月下班去医院路上都会很注意四周,防止有人盯我。
直视他回答反而显的反常。
我很怕郑州,十个我都不够他打的,郑州性格很莫名其妙,盯他看的久了他会以为我在挑衅。
郑州拧着眉看旁边大吃的继母:“你怎么天天都要花?”
“屋里都是你儿子那晦气味,买朵花清新空气。”继母瞪他眼,“还说我呢,你不是说公司活少吗,天天问不是加班就是开会,你儿子下午跟我视频,你那公司人全跑光了。”
郑州是个不服输的性格,不管是谁,只要对他有意见他就会争辩:“这能比?我一个公司总裁,活多不很正常?”
“就你那小破公司,单子没几个,一天还那么多屁活。”继母呵了声,往地上一啐,“人家当老板都是躺着赚钱,就你傻逼一个,公司都开几年了,该稳定的早稳定下来了,还真当创业初期呢,你跟你儿子一个德行。”
“什么我儿子,他不也是你儿子!”
“少扯我,我可没生这么恶心的儿子!”
“不是你儿子他天天喊你妈!”郑州怒气冲冲一脚把桌子踹歪,额头青筋暴起站起来,桌上的炸串全掉在地上,他朝继母大吼着,“吃吃吃,一天就他妈知道吃!”
“吃怎么了,花你钱了!还不是你让他叫的!”继母一拍桌子站起,嘴上还沾着辣酱,开口如霹雳,“我可没认你这儿子!”
郑州把沙发上的包包扔地上:“人家老婆相夫教子,就你他妈天天想跟老子吵!”
他们的见面总是会伴随着吵架砸东西,眼里都只有对方,要是争不出结果来,郑州就不回家与她冷战,继母气不过会来我这摔东西。
她朝郑州发不了气和怨恨全发泄在我身上。
她会来房间扯走我的床单被子,在冬天让我睡冷地板,还故意往我洗好要穿的衣物上洒水,往日记本里洒水,床下的日记本上面那层多少被水浸泡过,有很多都看不清字。
我不会拦,她会给郑州说,郑州会叫人来自认为很帅的英雄救美,把我揍一顿。
我有时候觉得我不是他儿子,更像是一个对他有威胁的陌生男性。
我默默走开,进了房间,简单收拾了下衣物,洗完澡上床。
外面还在争吵,我摸出手机开始今天的日记,把吵架的事写进去,又写了番白梦家人。
郑州和继母会时不时查看我手机,但他们不知道软件可以隐藏,查不到备忘录,我可以放心大胆的在里面骂人。
明天周末,按照公司制度,要放假,我放假可以出去转,但有时间,还要如实汇报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详细讲解。但继母很嘴馋,人懒,会叫我给她买吃的,那些时间我可以去干点别的事。
我要了解白梦的具体病况,但不能去找他。
白梦的爸妈认识我,他们对我们的感情抵触很大,我没想过要让他爸妈改变看法,我不了解白梦妈妈,但她一定与继母认识。
继母可能知道白梦在医院,相反白梦妈妈也知道我在附近上班。
白梦说他这六年没出过医院,这何尝不是种禁锢,不给一点碰面的机会。
这层窗户纸我不能将它捅破。
不出意外,继母又嘴馋叫我去买吃的,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吵了架,她今天想吃的格外多。
郑州不在家,昨晚吵到十一点没结果,两人联手把家里摔了一通,乒乒乓乓吵的隔壁邻居跑来砸门骂人才摔门离开。
郑州还算个男人,虽然吵架好面子,但气在头上也不朝继母动手。倒是继母泼妇一个,指甲虽然不长,劲却生猛,每次吵完郑州胳膊脸上都是掐挠出来的血印子。
继母挠的血印子很疼,我有幸尝过。
出了院子门,我一路奔跑,争分夺秒到店,现在是早上,鸡排店没什么人,我大喘着气扫码付钱,指着一边案台:“你好,来两份炸鸡排,钱付了,好了放这我一会来拿。”
“好的。”
听见这么一句我转身又跑马路对面另一家,进店付钱:“老板,一碗螺蛳粉,我急,能不能先做我的?”
“行,小伙你等等啊。”
这么跑了一月,我游刃有余,从出家门到医院才花了七分钟。
提着冒热烟散发着香味的食物,走到医院导医台,我张望四周,早上医院里走动的都是家属,没看见眼熟的。
我没进过医院,生病都是往小诊所跑,对这里流程并不熟悉,只得探头问:“你好,病人病历是在哪里查?”
“您好。”美女小姐姐站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看了眼我手里提的食物,冲我可掬地笑,张开手胳膊朝着条走廊,“查病历这边走,上二楼找医务科。”
“谢谢。”转身往那边走,我快步看着两边,鼻间消毒水和酒精味浓郁,这个点换药的病人很多,一些护士推着手推车走走停停,病人的家属在一旁询问。
医务科挺大,里面两个大架子,放着密密麻麻的档案,白发苍苍的医生坐在电脑前,手边放着透明茶叶杯,听着我的一番话在键盘上“啪啪”按。
他推了下老花镜,看看电脑又看看我,缓缓开口:“病历只有病人家属和本人才能看,你跟这位,白先生是什么关系?”
现在病历都这么机密的?
“医生,”我把着凳子往前坐了坐,紧贴桌子,眼巴巴望着他疑问,“我记得病历朋友也可以看。”
“那是以前,现在多了新规定。”老医生看土狗一样看我两眼,瞄向电脑,帮着出主意,“拿着患者本人的身份证来或者拿你身份证出来,在这登记一下,我们要询问过患者才会给你。”
第一种肯定不行的,第二种也不行,我身份证银行卡包括工资都在郑州手里,公司管饭,每月零花钱固定一千,而且这一千还是拿去伺候继母的,我的每一笔花销,郑州都能看到,一旦买别的东西,他们就会审犯人一样盘问我。
病历是没机会看了,我看眼时间,告别医生,转身回家。
有点不凑巧,一出这个门就看见了白梦妈妈,他手上提着保温袋,应该是食物,身边还跟了个很高长相和蔼的男性,正在跟她说话。
只瞄了一眼,我就立马低头。
白梦妈妈瘦了很多,看着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一半头发花白,脸上皱纹也明显,瘦的有些脱相,满眼疲惫,与她儿子一样,下巴有点尖。
我以前去过白梦家,他妈妈脾气很好,人美很年轻,待人友善,唯一一次见她发火还是关系被发现那天。
在大街上,很多人看着,白梦妈妈抄着垃圾桶,到底没舍得打宝贝儿子,在砸树,大声哭着,白梦在一旁劝。而我被继母追着打,包包抡的飞起,白梦又急地两边跑。
一眨眼这一家子都变的好陌生。
幸好这次来全副武装,而且我也瘦了不少,一眼认不出来,我低着头脚步缓缓与他们擦肩而过。
白梦妈妈声音温柔,但略显急躁:“小以,我就担心啊,你说小梦这病,明明能治的。”
“妈,白梦心里有数。”身边男人安慰说,“您啊就甭操心了,路他自己选的,他愿意走。”
白梦妈妈越说声音越大,能听出里面的无奈与心酸:“他有什么数,我当初就该把他关起来跟郑州儿子一样,虽然方法不对,但人家娃现在好好的。你看看,咱们这和平方法,让他自个冷静,现在把人冷静成什么样了。”
转到楼梯,人已经走远,只能听到这么多,我垂眸下楼,脑中回忆涌出。
白梦说过他有个哥哥,叫白以,他们兄弟名是按“以梦为马”起的,白以工作特殊,回家时候少,很少能看见,人很不错,思想上先进。
刚谈那会,白梦就带我见过白以一面,他对他哥非常信任,当时就并表明了关系。
白以很尊重弟弟的决定,笑着左右手揽过我们肩,一路上问着感情问题带我们去买蛋糕。
蛋糕是现做的,糕点师按照白以要求用巧克力写了个长长久久,他拿着刀从字中间切开分给我们。还说一人一半,吃了就长久。
是个很好的哥哥。
只见过一面,要不是听白梦妈妈说,我都要忘了白以。
不知道他再遇见我会是什么态度。我摇摇头打散从白以那拿病历的想法。白梦因为我成那个样子,是个好哥哥都会很生气,万一把我抖出来。
回到家,把还热乎的食物给了继母,我打算回房间等待下次饭点机会。
“郑栩,去找你爸!”背后继母一拍桌子,她看着手机嘴都气歪了,还没忘大口塞鸡排,鼓着嘴巴嚼,嘴里恶狠狠地,手指狂戳屏幕似乎是在打字,“你们父子真恶心,你泡男的他泡幼的,一点忌口都没,多大人了也不害臊,令人作呕。”
继母冷笑:“今天又让我抓到了吧,还真以为我外边没人不操心这些。”
她这么说,就是郑州又去酒吧泡妹了。而我的任务是,给她拍照片,可以的话要录视频,方便她离婚。
继母不是傻子,郑州除了有钱一无是处,继母家从政,并不差钱,他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公司也是有继母家人仰仗,不然开的没那么轻松。
继母刚来到家对我不错,不像现在这么胖,脾气算温和。像个满心期待嫁入我家的黄花大闺女,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对新家庭的渴望。
然而结婚没多久郑州原形毕露,继母对我也就差了,她想离婚,但她的父母那边不肯,现在公司做起来,她的家人反而还要仰仗郑州。
烟酒味刺鼻,混着人的汗液,融合成了股很怪的味道,氛围灯大开,打着颜色不一闪亮刺眼的灯。我攥着手机穿梭在人群中,默默观察四周,手机摄像头已经打开。
我不建议帮她一脚,继母走了郑州就得自己看管我,他不会叫几个男的看管我,怕瞎搞,我在他眼里很不堪。
希望今天能拍到让继母满意的照片,我低头设置屏幕常亮,往那边身边围了好几个男女的郑州走去。
郑州正在跟个男人聊天,腿搭桌子上,正嘚瑟摇晃着,脸喝的油腻,见谁都是眯缝眼,胳膊左右各揽着个男女,两人面容精致小巧,男生给他倒喂酒,女生给他点烟拿水果。
过的真滋润。我拿起手机对准方向,咔咔拍了两张,酒吧群魔乱舞的,他喝的烂醉,看不见我。
把照片发给继母,继母让我再多拍几张,最好录个视频,听听他一天在酒吧跟人聊什么。
虽然我很想帮,但这个有点难。
看眼那两个陪酒暴露的穿着,他们那个位置才能一字不差录到。
我不可能穿成那样去,郑州一眼就能看出,看来这次只能多拍几张照片了。
像素不好,低头边走边调整一下,一抬头就撞上了个男人,头磕在他衣服夹的钢笔上。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就想错过他。
“你是,郑栩?”声音陌生,至少我忘了在哪听见过这声。
认识我的只有亲戚和同事,我脑子很快,径直往前走,声音刻意压的很低,想就此糊弄过去:“你认错人了。”
对方拿着高脚杯跟在后面,并不急,只是缓缓说:“你应该没去看过白梦,他现在过的并不好。”
确定了,不是亲戚同事,没有被告诉郑州的风险,他这么一出口我就想起个人。
“见了一面,是挺惨的。”扭过头正眼看他,我礼貌笑了下,“以哥。”
白以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长相,西装上的线条干净利落,皮鞋闪亮发光,从头到脚都闪烁着成熟男性的魅力,说话时尾音总是带着弯,柔柔的。
“白梦说看见你了,我还以为他出现了幻觉,要给他请医生,他把我骂了顿。”白以手腕轻晃,杯中红酒跟着节奏摇摆,他对我在这里似乎并不惊讶,定定的看了我一会,笑,“郑栩,你变化很大。”
白以跟我差不多大,27岁,八年前他就独自创业,工作稳定一路顺风,有很好的家庭,儿女双全,月收入过万。
而我八年前还在复读,天天玛卡巴卡,遇见白梦又开始一心追人。
从他熨烫整齐的西装上移开眼,看眼他和那时完全不同的笔挺站姿与宽阔肩背。
同样过了八年,白以在往上走,我却停留在原地,工作不顺利家庭不和睦,孤身一人每月一千块。
嗓子有点干,腰杆子不自觉弯了点,我低了下头,抬头看他时没底气地笑:“白梦变化更大。”
“他就瘦了点,没怎么变,能下床能跑动,就是爱装瘫,手一伸就能拿到的东西就要让人递,我知道他是在发泄不满,他怪我们当时拦住不让他找你,没能阻止你被送进戒同所。”白以语气温婉,看着我突然一笑,伸手抓我肩,“但是他——”
“他怎么了?”我偏头看向他抓我肩上的手,脑子还在他的话里没反应过来。
白以把酒杯放下,绕后面抓着我两边肩,手指抵住蝴蝶骨往前按,笑着停顿说:“但是,他背一直挺的很直。”
他说完松开手拍拍我肩,端起酒杯,看着郑州那边喝了口说:“郑栩,你该出去走自己的路了,郑州只会毁了你。环境再恶劣,顽强的野花依然会在春天傲然绽放。”
看眼不内扣的肩膀,我愣愣,看向他喉结滚了又滚。没有人向我说过这些,哪怕只是表面话,不算戒同所六年,我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了两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死心了。
突然有个人这么说,多少有点感动。
但干哑的嗓子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傻子一样望着他。
“我和郑州在工作上接触过,他人,挺超出想象的。我也知道你的情况,以后有困难可以来找我。”白以看看我,笑着摸了张卡片塞我手里,抬腿就走,路过时用力拍了下我肩,“你见白梦那天他一定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别当真。”
“我知道。”咽了咽,我摸着卡片,看着上面详细的各种联系方式,真心道,“以哥,谢谢。”
“就算白梦不说,我也会帮你。”白以听笑了,“现在会,以后哪怕你成家了也会。”
“想知道什么都可以来问我,我不会告诉别人。不过白梦有句话说的没错,他没以后了,医生说最多两年,咱都没必要挂他身上。”白以声音大方,笑容爽朗,他摆摆手,这个动作和当时切完蛋糕送我们走的人重合,“我还要见人,先走了。“
“好,再见。”摆摆手,看着他一秒收回状态,带着昂首挺胸的自信,风度翩翩走过进了个房间,我抿嘴,低头摸这张烫金卡片。
上面“大义律所”“白以”几个字闪闪发亮。
白以很宠弟,白梦有一阵将他这个哥哥挂嘴边说他有多么多么好。他对我的帮助很可能是爱屋及乌,不过听了那番话,我不可否认的高兴。
白以认同我们。
那边郑州站起来,我立马收好卡片,摸出手机,手快地放大拍下了他亲那个陪酒男生的图和他贱嗖嗖乱摸的手,我舔舔嘴。
这下够离婚了吧。
今天的图比往常都炸裂,我把这照片发给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