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往西北百余里,在章尾山绵延的山麓之下,有几棵因战火凋零的枯树,落了一层足以压断新枝的厚雪。
在这里没有蹦蹦跳跳的山雀留下三叉竹叶印,也没有鸿雁长飞,月光转渡舟筏的凄艳冷绝,唯有茫茫无尽的原野、结冰的长河。在这层厚厚的冰甲之下,不知是否会有涌动的流川,但胤国人以春风不度玉门关,将此地锁在一片孤寂之下。
山似穹庐,笼盖四野,可惜风吹不低长草,只卷起轩辕轮台的雪,飘飘洒洒。
阿木尔一行人,马蹄裹上从衣袖上扯下来的棉布,踏过这条河,便来到了这里。
这里曾经是个村落,大概就在前几日,被逐野与昭仁大君兄弟阋墙的战争所毁坏。原本畜养的牛羊此刻也藏在雪地里,与普通人的断臂残肢在一处,裸露在皑皑的苍凉世界里。
阿木尔下马,他皱眉不语,如见冰川初崩,神色冷峻,“一路过来,不曾想是这样的光景。”
左近卫说道,“属下自经历途中听闻,逐野部落似乎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正不分年龄征兵。”
阿木尔似乎心下已有打算,他勒转马缰,“虽说我们不足一百人,但胜在心齐,我们在暗,他们在明。走,我们去应征。”他将鹰哨吹起,苍鹰在风低处博空流风,一声呖鸣,是争竞霜天的嚣狂。
与这处的冷冽凄清不同的,是逐野首君的帐下。
“中原人常说,将军阵前生死,美人帐下歌舞,这话不假。”白衣人,慢慢挑开帘子。
他身着一袭白色狐裘,赤梅攀生于衣襟纹理,孤清绝伦,憾慑凡尘,只是一张面容依然藏在面具之下,“不曾想,你会找我。”
阿勒同白衣人不大一样,他开口是唤,“许久未见。你的梧桐琴,是否绝弦了?”
阿勒看向面前男人,犹自自讽,“流光无情,你也换了一出戏唱。”他手中握着一卷画轴,递给了眼前人。
男人缓缓笑道,“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我在何处唱戏,唱得什么戏,你还不清楚吗?”
阿勒不急不缓,“唱的,明妃出塞,西子献吴,或也再一曲,霸王别姬?你守在逐野身边,是你甘愿吗?”
既明神色不改,继续说道,“我为胤朝做事,哪里是功,哪里是过,哪里是甘愿,哪里是逼迫?”他终于接过这卷画轴,却有些颤抖。
阿勒不再逞一时口舌之快,“许久未见了,只是我们虽说容颜不改,有时竟也生出恍若昨日之感。”
面前人哑然失笑,一时心间卧雪稍稍初融,淌出一壑属于故乡的愁绪,“华胥国破,已然多年了。胤人要北蚩作乱,要把北蚩变做下一个西凉,我唱的,可并非汉宫秋,而是。”他有些怅然若失,“刺秦啊。”
阿勒笑道,不知掺杂多样感情,繁杂不舍,“荆轲刺秦,渐离击筑,这是必死之心,你倒舍得。”
既明落目在手中画卷,他不敢打开,只是说,“如此说来,我大抵早死了。”
阿勒还是出言安慰,心下总有阔别经年的不忍,“记得少时,我同无光一同做你的伴读,一文一武,安定时,你还笑过高山流水,说要绝弦,只为知己。无光不悦,便仗着武力,跟太子哥要玉龙宝剑。”
说什么,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说什么,高山流水,浩浩汤汤。可惜,月寒日暖,煎熬人寿,华宫的光阴不能更改少年的容颜,却可以篡改少年东出报国、永生不死的赤子之心。
“那时我们一同逃出华宫,太子将我放在北蚩,你与无光则一同留在胤朝,而今,还好吗?”阿勒声音颤抖。
既明的眸子也暗淡下去,“我们四散开来,像毒蛇一样匍匐着,蛰伏在权贵身旁。用皮囊、谋略、手段成为他们的棋子。本就是一无所有,哪里有什么好与不好,这并非自己可以选择。我们就是一把火,所谓为后人抱薪,冻死,是再寻常不过。”
阿勒点头,“你还是不愿叙旧。”
白衣人笑笑,身影在北蚩的落日余晖里,像烟波浩渺里的垂老渔翁,“是非成败转头空,叙旧。你说叙旧该叫你什么,无衣、还是岂无衣?不对,你是阿勒了。”
“我那日救了那小子,按你的要求,跟了他许久,果然,他那身边的兄弟晚上按捺不住,要动手了。”既白吃一盏北蚩的酒,又看向阿勒。
阿勒对那个名字已然觉得陌生,恍若隔世,索性闭而不谈,就此封缄己口,“那近卫是三少君的知己兄弟,可惜三少君好像对他并不了解,那人也是阿史那豸的人。”
既明的神色在垂阳里,暗淡不明,“你很欣赏他?”
阿勒回道,“在北蚩,大君的三个儿子里,长子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次子阴险狡诈,残忍冷血,皆非可以托付大业之人。”
既明自讽,“可惜,我恐也是你如此所说之人。所以,你偷来昭仁的弓给了他?”
阿勒若有所思,只是点头,“在北蚩,传闻能拉开神弓的人,便是下一任大君。”他兀自笑笑,“迷信的很。”
既明不置可否,“逐野,他的母亲,与我们一样,同是华胥族人,他与昭仁根本不是双生子。所以,这是他不能成为大君的原因。你如今看中他,我索性帮你一回,无论逐野、昭仁谁人获胜,我都保这小子一命。”
他不喜欢北蚩的酒,浓烈过甚。阿勒却将其喝的一干二净,大抵也因浓烈过甚,可以忘却故土的陈酒,“只是,他不知那弓是我自大君帐中偷来的,但,若大君真要怪罪,实话说,我也已然活够了。”
既明闻言一怔,却并不挽留,“留一捧骨灰,我来收。”忽而又觉昭仁并非如此简单之人,说道,“可那弓,你不曾想,你如何拿得到吗?”
“我想,昭仁可并非想扶三子上位,这是请君入瓮。”既白若有所思,略一沉吟,“你离开这儿,我带你走。”
阿勒看着站在帐窗前的人,顿觉十分遥远,他终还是摇头,“不,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走,昭仁不能对阿木尔有分毫不利,不管这场棋局背后,是多大赌注,我都不会临阵脱逃。我要阿木尔这一子,万无一失。”
既明欲言又止,如鲠在喉,“你记得北秦慕容狰吗?我也曾这样想过,可惜世间本没有万无一失之事。”
“人心难测,但胜负是真。”阿勒目光坚定,“你要刺秦,不假。但,凡事不破不立,若有万分之一可能,我都不会放过。你要刺秦,但我做精卫,也不悔。”
既明正要说什么,东方初明,阿勒未再回答,转身便离去了。
阿勒的马是跛脚的。
他记得,阿勒那时候非白马不骑。
玉马青袍,朱桥垂柳,满楼红袖招。
可惜易水两岸,风雪太盛,他也有不可逆转的流光飞箭,奔流到海。
他想起,他曾大骂明妃出塞能安汉,西子献吴能兴越。什么帝王将相,什么才子佳人,说烽火戏诸侯,褒姒祸国,酒池肉林,商倾妲己,妺喜裂帛,伊尹裂国。
既明哑然,却又不得不,将华胥之梦放在他所最憎恶之事。用皮囊、情欲成为摇篮,在权谋与战争的阴影里,谋求一丝喘息之地。
胤朝会传来信鸽,逐野会送来珠宝,既白将慕容狰的来信焚烧,那就让这一盘棋局,万无一失。
他打开那一卷画,是一副,“尝华胥皇后图”。
阿木尔与一行人摘下了应征兵伍的告示,他们混在这里,有时却并不能分到要紧的任务。他看着小小的燕雀飞在辽阔的天空,无处可去。想起阿塔在自己小时候,常常将自己背在肩上,那时候的阿木尔往往张开双臂。
“我们的阿木尔,要飞高咯。”
“阿塔!阿塔!你是章尾山,我是山上的鹰!我要飞高!你快举着我!”
“阿木尔,要做飞的最高的鹰!”
最高的鹰,要飞过章尾山。
母亲常在一旁阻拦,但沉浸在喜悦里的父子往往选择忽略,那是他的长兄次兄都曾羡慕的天伦之乐。
那是象征自由的羽翼。
如今,阿木尔只是在这场可以称之为丑闻的战争中搬运尸体,有的死时安宁非常,是一箭毙命;有的则面目狰狞,死前有过极为痛苦的挣扎。
无论怎样死,冰雪都会将他们的尸容冻得青白。
这是这片冰原上最为公平之事。
阿木尔有时候便想,这些该是他的子民的。
他心生怜悯,对一具又一具冻死骨又无能为力。
那时阿木尔也会怀疑,风雪扑朔迷离,不知何处才是脚下正道。
他也会跟着军队处理一些俘虏、奴隶。这些奴隶大多眼神暗淡,浑身伤口,眼眸里丧失焦距,就好似永远看不见太阳,他们不知道背蚩有一座龙庭城,那里的月亮分别东西,朗朗普照。
永远被套上枷锁,于他们而言,明日何多,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毫无意义的重复。
被奴隶、被欺辱,未超过车轮高,便不杀。因为他们长不高,吃不饱饭,穿的草鞋会露出冻的青紫的脚趾头。
首君来了命令,他们要夜袭粮草,就在章尾山附近的天拿河。
一对百余人来的小队,点卯人不够了,再拽几个奴隶,扒几条死人身上的衣服。
奴隶还要感恩戴德。
他们要截昭仁大君的粮草,他们得了几件可能带着瘟疫的衣裳,就要卖命,就要感恩戴德。
这是最大的仁慈。
阿木尔不喜欢这种虚伪至极的仁善。
近卫似乎看出来了他的忧虑,便问,“少将军,在想什么?”
阿木尔将一把草料喂给马驹,他的不悦还尚形于皮肉,不可掩藏,“我在想,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父亲和逐野王叔,是很好的兄弟。”阿木尔抚摸着马匹的鬃毛,看着一个个被带走的奴隶,继而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制度。”
左近卫有些无奈地看向阿木尔,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他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只是说,“大君已然很好了,他是一位很仁慈的君王。是逐野的错。”
于阿木尔,他不知道父亲是怎样面对这一场场风暴,亲手屠杀同族时会不会难过,阿木尔不懂,“可是,我又觉得,这样的战争没什么不好。”
如若剔骨疗伤,久病必有身死之患。
“华胥国,那样自由,还是会亡国。”近卫宽慰道,“因为他们没有铁骑。”
阿木尔摇头问道,“铁骑只能侵略,却永远不能征服。你见过我的鹰吗?”
左近卫憨直地摸了摸自己脑袋,“少将军,您开玩笑的,我天天喂。”
阿木尔神思远飞,远渡关山,“那是笼子里禁不住的。”
那时阿勒将尚是稚子的他抱在怀里,有时谈起华胥一梦,仙国神游,“华胥啊,就如同,武陵人的桃花源,引人渡梦,一场战争,华胥国便如若倾巢覆卵,覆水难收。”
那时阿木尔读不懂阿勒眼底的悲伤,却只听阿勒似乎还在说着玩笑,他嗓子粗哑难听,“鸡飞蛋打,无可救药。”
阿木尔常拿起木弓,一箭追风,劈开一道草野的伤痕。
他会对阿勒说。
“其实,只是不合时宜。我若能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便要站在霸权与强权之前,挥起马鞭,横断流水,万国会奉我为主,我的长刀会成为天狼星的指引,我会解放所有的奴隶,不会奴役,不会压迫。会将北蚩龙庭城的月华流照万里,那将都是华胥的国土。”
边角连营,横天慢吹。是夜袭的命令。
风声缭乱,旌旗冻彻,阿木尔跟随在一骑小队之后,马蹄踏过天拿河,再往前不过三十里,便是此刻围困着昭仁大君的圣山。阿木尔想过搅乱这一场行动,不可让自己的父亲错失粮草。
但是此刻,他已经换下了少君铠甲,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普通士兵的衣着,他的鞋子甚至破了洞,无法保暖,身上的衣裳更甚至于是从不知那个尸体上扒下来,还带着污浊洞血迹。
这样的铠甲,怎么可能抵挡利箭。
无论是窃首窃尾,他根本没有可以下手的机会,个人的力量在这个拥有统一目标的集体之中显得微不足道。
寒风将阿木尔冻的瑟瑟发抖,钻进衣袖里的刀子,一寸寸剔磨着髓骨。
按照军中说法,父亲遇刺,这批粮草,绝不能被逐野部落夺走。
绝对不能。
阿木尔仗着自己年纪小,收起来了曾经的少年英雄的做派,如若一个畏首畏尾的鼠贼,同周围的士兵恳求借道,要往队伍前面走去。
因为他知道,只有越靠近旗首,他才越有可能搅乱布局,获得成功。
那些他引以为傲的尊严,在父亲的生命面前,并不重要。
他也有为之屈膝之物。
与苦寒的行军大相径庭的,正是此刻逐野首君阿史那牧的帐下。
既明善绝琵琶,将如此羞怯、含蓄的乐器横在膝前,几根绷紧的琴弦便可颤动凡心。
逐野首君阿史那牧撑着一杯杜康酒,一劝飞光,二劝眼前人,“你说,我的哥哥真会这么好心吗?”
既明隐在一层薄帘之后,琵琶的冷弦被节次分明的长指拂成荡漾的水波,在如诉如泣里,“或许,您需要一把火。”
“中原有个故事,名为荆轲刺秦,图穷匕见之时、杀机毕露。或许是这粮草,留不得呢?”
“大君真得会将此拱手他人吗?如此军事辎重,只是一饵,钓您上钩的饵。”
既明拨动琵琶弦,泛音空洞,不能平复逐野首君的野心,却埋下一颗祸乱的种子。
“事出反常,会有妖。”他横卧琵琶,似端坐水湄云端。
阿史那牧提起酒樽,牧跌跌撞撞地从高台走下,又蹒跚不稳地跌在男人身前,他皱着眉,似乎在记忆什么,“妖?你叫什么名字?”
“东方既明,您三年前,便问过了。”男人回答道,淡若浮絮。
阿史那牧昏聩地作笑,像是癫狂,“不、不可能。”
“其实我已然知道,我一定会败。”他握取一截垂落的长发,“正如,你并不是此名,正如,你并非甘愿。”
“但是。”
“我不甘心。”
“就因我的血脉,我的出身,我便永远只能匍匐在他的脚下做一个臣子吗?”
“那是狗!”
阿史那牧枕在既明膝上,他伸手抚摸那华光如羽的袍子,又铮然一声。
“弦断了。”既明并不反抗,也并不看他,只是看着琵琶,那双澈寒的秋水幽眸,只落在琵琶弦上,“便是错曲。”
他抬起眼,戾狼鹰视,“错?”
“什么是对?什么是应该?”
阿史那牧只盯着眼前的男人,忽而又咧开一抹惨笑,“小时候,我爱熬鹰。我哥哥总比我有耐心。”
他用匕首比在既明的颊上,贴着衣襟,一截、一截,挑开盘纽,满握弓腰,“要把鹰磨的没了脾性,心甘情愿认了主。那就叫事成。”
男人终于肯垂首看他,那双眼睛垂若天山清水,淡开一层层浮白的云雾,引那匕首抵在心口,破此出一弯晓月,氤氲血色,“你疯,我真。若是不信,你挑开来看,图穷匕见的,是我的真心。”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既明握住阿史那牧递来的酒樽,“这辎重,不能进入逐野。藏了瘟疫、藏了人、藏了什么祸害?谁知道?”
他的指腹冰凉,却捏住逐野首君的脉腕,“烧了,最干净。”
阿史那牧怔怔看他,却反身而起,居高临下时,却沉声低语,“真心?真心。”
真心是乱世里最不需要的枷锁、缰绳。悬崖勒马,缠绵悱恻,那故事轻薄无力。拥有过后,也不过是像是白鸟哀死于雷霆风暴。可他眼色赤诚。
正如幽王在国境疯狂燃烧的烽火。
他迎上那一樽倾泻而下的杜康酒,泼染襟前暗香,蜿蜒而落的,像是一寸寸纵火的雪道,“烧,那便烧。褒姒一笑而已,烽火戏诸侯,有何不可?”昏君半跪,攀握住那一截颈子,垂落的发梢沾濡了酒色,落在他眼中。
那一潭未开的镜湖,却依然静默,面具脱落,他缓缓低下头去,折弯颈项,覆于骷骨上的画皮,赊下灿然一笑,如若鸿鹄照水,风华无疆,“我怎会骗您?”